第34章

這天喬眠上完課, 走出教學樓的時候,突然發現已經有兩個禮拜沒有同趙荔打過電話了。自從那次争吵不歡而散後,她們有半個月沒有任何往來聯系。

在與父母的溝通交流上, 喬眠向來是處于弱者的地位。簡單地來說, 她幾乎不懂得怎麽去同父母溝通。父親因為忙于研究, 同母親離婚後, 一年半載更是見不到一兩次,每次通話時長也從來不會超過3分鐘。

父女兩人都是寡言型, 起初還會尴尬,後來漸漸習慣之後,互相道完最近的生活和工作情況,彼此都松了一口氣,像是在特定的時間裏完成了一件特定的事情。

這是喬眠和父親相處的方式, 溫和、平常的,在外人看來, 幾乎可以說是冷血得不像親人。也只有身臨其境的兩人才知道,這大概是他們最好的相處模式。

春日暖陽,曬得人越發的柔軟。

喬眠慢慢拾級而上。她與母親趙荔不同,她們的相處方式相對是壓抑的, 一方強迫, 一方無力抵抗只好順從。

這是喬眠第一次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全盤傾覆給母親,她幾乎能預想到母親的不可置信與自我懷疑。她花了大半生的心思培養出來的女兒,到頭來卻反訴她。

上午完課後,喬眠去了母親家。

事情發展到極其難堪的狀态, 母親萬萬是不可能低頭的, 所以主動出擊的事情自然落到了喬眠這邊。

她站在門前低頭沉思了很久,附近的住戶來來往往一直盯着她看。喬眠最後深深呼吸一口氣, 擡手按門鈴。

她身上就有趙荔新家的鑰匙。當時趙荔買下這裏的房子時就給她配了一套,說随時可以回來。後來喬眠每次回來都是按門鈴,等趙荔或者保姆來開門。

門鈴響了許久,還是沒有人來開。喬眠無法,只好掏出鑰匙開門。

趙荔的住處很幹淨,東西整理得當,整套房子的每一個細微處都可以見出這個女人是懂得生活的。

保姆不在,趙荔人又沒在客廳,喬眠将東西放下,換上拖鞋,朝卧室走去。

透過半掩的房門,喬眠看見趙荔坐在書桌前,不知在寫些什麽。

她叩門,輕聲道:“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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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荔聽到聲音,回頭看了她一眼。她面無表情地轉頭回去,繼續手上的動作。

喬眠最怕這樣的時候,幾乎從記事以來,每回自己做得哪裏使母親不開心了,母親便會擺出一副冷漠的态度。

到了這個時候,她可以肯定地說,同母親的相處方式向來是如履薄冰,時刻都要小心。

喬眠推門進去,走到趙荔身旁,這個時候,她沒了那天傾瀉的氣度,只是輕聲說:“媽,我來看看你。”

趙荔看也不看她,寫字的速度倒是越來越快,聞言,冷笑一聲:“你還記得我是你媽媽?”

喬眠的外婆養育了四個孩子,趙荔作為長女,從小便被教育要帶好頭。但也是因為長女身份,她被剝奪了很多權利,比如讀書。在趙荔那個年代,女孩子讀書是一件奢侈的事。很多家長會在她們青春時期,教育她們要多做些手工活,賺些錢貼補家用。趙荔也不例外。可換個方向來說,她也足夠幸運。

喬眠外婆的堂姐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一次回家探親,覺得趙荔不該只屈就于一方小天地,便将她帶在身邊。趙荔也是那個時候起,課餘時間跟随一名書法家練習毛筆字。

都說字如其人,同趙荔的性格一樣,她的字寫得極其幹練利落。喬眠受其影響,從小便跟着學毛筆字。

只是後來随着社會智能數碼産品的出現,手寫字變得越來越奢侈。喬眠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趙荔寫字。

面對母親的冷嘲熱諷,喬眠同往常一般,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只是說:“您永遠是我媽媽。”

趙荔停下筆,摘下眼鏡,轉頭笑笑地看着喬眠:“喬眠,這種話你就不用拿來說給我聽。”

喬眠捏着手指,盯着木地板看,半晌說:“媽,我們非要鬧成這樣嗎?”

“看看,喬眠,你看看你現在怎麽跟我說話的。”趙荔笑了聲:“真是養了頭白眼狼。”

聽到這話,喬眠低頭,眼裏浮上一股霧氣。她該知道自從那天那些話說出去之後。很多事情都變了。無論之後她和母親怎麽相處,關于這些年的疙瘩會一直伴随在她們之間。只要每見一次面,兩人的心境都不會平靜。

孩子與父母之間,永遠不會處于一個同等的位置。雙方各自有顧慮。孩子覺得長大成家,我是一個獨立個體,擁有自己的生活。而在父母眼裏,你永遠是個孩子,更有甚者他們會認為:沒了我們,你看看你能成什麽樣。

“媽,你不要講得這麽難聽。”喬眠輕聲說:“偶爾我說一下自己的訴求不可以?我成家了,我有自己的人生規劃,我只是按我現下的規劃去走,你偶爾尊重我下,站在我的位置替我想想也不行嗎?”

趙荔起身,走到她面前,“喬眠,你現在是在跟我做什麽?還想再控訴嗎?”

“不是,”喬眠擡頭,四目相對,她疲憊地笑笑:“我過來看看你而已,你別想這麽多。”

趙荔冷笑,走出房間,說:“不用來看了,我很好。”

喬眠跟在後面追出去,說:“我打您電話一直沒人接,是不是……”

她話還沒說完,趙荔倒了杯水,喝了兩口,打斷她:“我故意不接的。”

喬眠擡頭睜大眼。

趙荔笑笑:“你剛剛跟我說要我站在你位置為你思考,可是喬眠你有沒有想過我?”

她緩緩道來:“你的父親,半輩子都醉心于他的研究。一輩子就是跟他那些儀器過了。家裏事物大小他從來不過問。你是我一手帶大的,可是令我寒心的是,你跟他更親近些。”

她說得有些落寞:“我花精力去培養你,結果到頭來,你跟我說,我管你管得太過了。你活得沒有自由。就連生孩子的事,你都以為是我在逼你。你的訴求你的人生規劃是什麽?喬眠。結婚這幾年,你回家看我和打電話的次數有幾次?每次都是我打電話過去,或者上你的家去,我才能見到你。就連何長洲,他關心我的次數都比你多。”

“你讓我站在你的位置替你考慮,那你有沒有想過,站在我的位置為我考慮?如果說我沒有做好母親的角色,喬眠,你是個合格的子女嗎?我沒有說錯,你跟你爸一樣,一樣自私,從來只顧慮你們自個的感受,你們覺得委屈。是,你們是真的委屈。”

喬眠慢慢消化完這些話,她安靜地思考着,半晌回道:“媽,你還在因為當初你和爸離婚的事怪我嗎?”

“喬眠,不要再說那件事。我和你爸早晚要離婚,只是時間問題而已。”趙荔滿不在乎地說:“你真以為,我離婚是因為你的話嗎?”

趙荔無聲笑笑。

笑容否定了她自己說的話。

喬眠站在原地,不知說什麽。她腦子亂成一團,很多話都想說出口,臨到了嘴邊,卻硬生生地止住。說什麽好像都是錯的。

趙荔見她不言語,抱着手臂看她:“喬眠,你真的太讓我失望了。拿門防我,把你婚姻的過錯都歸咎于我。”

喬眠看她,手指不由自主地貼緊褲子邊。。

趙荔又笑:“你跟你父親一樣,什麽錯都是別人的,反倒将自己摘得一幹二淨。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何長洲大約吃你這套。可是喬眠你是我生我養的,沒有人比我更明白你。你以為你受的委屈大過天,活得沒有一點自由。那你回過頭看看我嗎?”

“媽,你別說了。”喬眠眼眶紅了。雖然趙荔一直覺得她的婚姻哪怕最終走到離婚,她從始至終沒有怨過什麽,最多的也就是說過一次父親太忙。至此再無多言。然而今天,她整個人看着特別疲憊,她每一次說話的時候,語言更像是片片鋒銳的葉子。

“我不會說,”趙荔喝了口水,“之前我不會說,現在更不會說。說了你也不會懂。”頓了一會,她輕輕地說:“喬眠,作為我的子女,你是失敗的,作為何長洲的妻子,你更是失敗的。”

喬眠一直不明白,人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為什麽母親總是要在她面前增加定語,她總在暗示她:喬眠,你是附屬于別人的。那個你是失敗的。

“媽,那你認為,我作為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喬眠擡頭不露怯地問。

趙荔反倒微笑,她笑着搖搖頭:“當你這麽問的時候,你就否定自己了。”

喬眠不能接受這種模拟兩可,又或者流氓式欺人的答案,她反問出自己的疑問:“那為什麽我作為你的子女,你認為我是失敗的?這點你不是比我還清楚嗎?你一向自豪我是你一手培養出來的。”

趙荔倒是沒預料到喬眠會問這麽一個問題。這些天,她腦海裏一直盤桓着那天的情景。喬眠說的每件事,在她看來都是一些無傷大雅的事。甚至在人生很多困難的處境裏,她說的事幾乎不值得一提。但她不明白,為什麽喬眠這麽躲避她?甚至到了連家裏的房子都要裝個鎖來防她。

“是,我走過的人生,為什麽換到你身上就處處都是折磨。”片刻後,趙荔說:“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談話談到這個地步,根本不是喬眠所想的。

“媽,我真的想跟你好好談談。”喬眠選擇性忽略趙荔後邊的話。

“你走吧,跟你爸一樣,都離開我的家。”趙荔放下杯子,轉身進屋。

喬眠望着緊閉的房門,她不明白,為什麽事态發展成了現在這樣。她在房門前站定,說:“媽,你開門。我還有事跟你說。”

門內沒有聲響。

她又道:“媽,改天我再來看你。”

喬眠穿鞋,要關門的時候,裏面的門突然打開。

趙荔一臉平和地看着她,說:“不要再來了。我近期時間會換鎖。我想你父親離開這個家的時候應該是很開心的。這些天我想了很久。你不是嫌我管你太多了嗎。從今天起,你是你,你作為你自己,過好自己的人生。”

“媽,你不要說氣話。”喬眠反射性地出手抵住門。

趙荔後退一步,笑笑地說:“你認為我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嗎?”

說完,趁着喬眠失神的時機,趙荔撇開她的手,砰的一聲把門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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