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小姐……我現在看來是什麽樣子?”
小紅聽着小主人秦舫的交代,已如一尊塑像靜坐了半個時辰。她雙手松松放在膝蓋,這般舒适的動作都開始令她無法承受。小主人拿着細長的炭筆在她眉稍加上最後一點修飾,安慰她這是點睛之筆,若是她動了動,就要毀了前頭所有工夫。
小姐,小姐,你快一些呀。她忍得眼裏要滲出淚花,但記得小姐凝重的叮囑,就連淚花都給憋了回去。
桌上擺着小姐自己弄的五花八門的材料,說是要給她們自己易容用。易容……她那時不解地問了小姐,小姐就故作神秘問她懂不懂在市面上流傳有江湖俠客的話本,文人筆下那些江湖俠客就有易容的能力。小姐解釋了易容,可沒解釋是怎麽學會的。是靠讀書嗎?她猜想多半是了,每天小姐都悶在房裏讀書,讀着讀着便就學會了。小紅不識字,漢字在她眼裏就是些奇奇怪怪的小蟲子,能學會這些蟲子的小姐是很厲害的,很厲害的小姐理所當然會有些超乎常人。
小姐的雙手柔軟如緞,又有一些潮濕,貼在臉上很舒服。小姐俯下身子,盯着她的臉打量好一會兒,似乎在驗收成果。
小姐長得很漂亮,一雙眼睛更是讓人目不能移。她左眼中有一顆小小的紅痣,非要近看才能瞧得真切。紅痣和黑瞳正像天上的星辰,一顆極遠一顆稍近,兩相呼應。
小紅怔怔地看着她從小照顧的小姐。她已醉倒這雙眼中。
“小紅,你的臉紅了。”秦舫看着身形嬌小,身量其實要比尋常女孩高出半個頭。她顏色又好,在人群裏常常是“鶴立雞群”。而此刻,這位鶴女正俯着身子,遷就她随身婢女的視線。
這下小紅不止是臉紅,連耳根都泛起了熱。
秦舫恍若不覺,也不勞動小紅,自己将桌上的工具一件件收進首飾盒底下的隔層。倒是把它們看得比金石銀飾貴重。
秦舫的步子悠閑,她碾了碾手上殘留的粉末,低頭一掩唇邊的輕笑。戲、弄小紅似要變成她每日的日常,小紅性格軟綿綿的,對她無有不應,雖則無趣了些,卻也是她餘下不多排遣精力的途徑。
再有一個月,她就要披上嫁衣嫁給皇族,且這個皇族,還是當朝皇帝的親弟弟,晉王。晉王是尊貴人物,而她,不過是從三品歸德将軍的庶女。這樁婚事原本不該有的,但……一切事由半年前的花朝節起,就徹底亂了秩序。
事情釀成雖有半年,遲鈍的她卻一無所知,離她聽聞自己的大好婚事不過三十又一天。她掰着指頭細細算這每一天,是因為,她因此失了在這府中寶貴的透明人身份。
花朝節那一夜,她與嫡姐秦淑在人群中與家人走失,像小說裏常有的橋段,遭了賊,也路遇了英雄救美。嫡姐嫁給了當朝的皇帝周永章,已于半月前入了宮,而她要嫁給晉王,亦身在宮門。這兩人偏就是那一天的兩位“義士”,而皇家的子弟恐怕并不真正懂得何為道義。秦舫猜想,或許是這兩位盼望體驗一遭才子佳人的真情可貴罷了。
秦淑與秦舫的關系平平,即便那一晚勉強“同甘共苦”,并無改善。秦舫無從得知秦淑身為宮妃之後的心路,只能藉府裏熱火朝天的氛圍中看出,将軍府這一陣子憑此狠狠出了一番風頭。秦淑進宮就是妃子,而她,借了花朝節的奇遇,以庶女的身份,一躍成為晉王的正妃。
秦淑至少能有一時的甜蜜,而秦舫,對她的婚事是全無期待的。
因她喜歡的……懷着情、欲的……從來就不是男人。
她原本不屬于這個朝代,被一只從天而降的諾基亞砸到這異世,花了一年多才适應了古人沒電沒網的生活。而她甫一适應,就遭遇新的變故。聰明人不該讓麻煩自己找上門來,除非他樂意如此,很可惜的是,秦舫是個在現代懶散習慣了的庸人。她非但不聰明,還很愚笨。要不然,怎麽至于在這宅院中待了三十餘天始終一籌莫展。
要暫時的走出這片方圓之地并不難,要長久地擺脫身份的束縛才一直煩惱她。
她已讓自己苦惱了太久,所以她決定松開自己脖子上懸系的繩索,去尋、歡,作、樂。
這一個月的封閉生活,不能說是一無所獲。她拿小紅做練手,在改容換貌一途更有了造詣。她在現代是劇組的特效化妝師,做的就是将活人變得面目全非的行當,只是到了古代,沒了她趁手的玩意兒,她只能一半将就一半尋找替代,勉強算重新擁有了掩飾人容貌的技能。
此刻端坐的小紅,紅暈已散,規矩百般地端坐着,手腳無一處不是僵硬的。她這個婢女坐着,而主人卻在伺候她,這不得不令她恐慌。
但小姐的眼神是如此的平和,這又一定程度安撫了她。在聽話和逾矩之中,她選擇了前者。
給小紅化的妝要比平時複雜許多,卸妝時的步驟另有講究,秦舫非得親力親為。
小紅很可愛,秦舫喜歡她。可她實在太過安靜。
秦舫此刻,最害怕的就是安靜。
秦舫所住的院子在整座宅邸最偏遠之處,宅子裏人多嘴雜,她有心總可以知道一些外界的新聞。她沾濕了巾帕,在小紅面上輕輕擦拭,一面柔聲問小紅,“你知不知道,樊太師有個女兒,是這京城裏最好看的女孩兒。”
而這個女孩兒,被靈隐寺的玄陰算出了将來情路坎坷,若早早沾上情愛,這一世就沒有善果。樊太師縱有一顆愛女之心,為了化解女兒的厄運,不得不将十五歲剛剛及笄的她送進寺廟帶發修行,隐居茹素。
愚昧害人……但這還不是秦舫真正關心的。
小紅不明就裏地擡眼看她,秦舫抿了抿嘴,道,“可惜這個女孩我以後沒有機會一睹她的真容。”
以後沒有機會,今天卻還有機會。
樊太師的女兒,京城第一美人樊瑩,将在這一天前往京郊的白馬寺,以兩年為期在寺中清修。白馬寺門庭清淨,不收尋常人家的進香,唯有此處能收留一位尚未出閣的貴小姐,亦能毫發無傷保住樊瑩在外的聲名。
要前往白馬寺只有一條官道。而驅車前往這條官道,需要半個時辰。
化妝總會傷害皮膚,尤其是特效化妝,秦舫細致地在小紅面上拍了點滑膚的脂膏,眉眼含笑,“今天我們不化妝,就坐在馬車上。”
平日裏出府,她總要喬裝,而這一回不必如此。
就坐在馬車上,隔着紗簾一窺那位美人兒的尊容。
想來不至于令人失望。
真正的美人不止美在容貌,而是身上無一處不相得益彰。露出一截香肩是美的,露出一截藕臂是美的,只有個身形也必定是美的。
樊瑩是個美人,恐還是個命途多舛的美人。秦舫不敢拖延,索性就在這一天,這一時,去一睹她的容貌,省得今後心中存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