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秦家有兩個女兒嫁得“最好”。一嫁天子,與真龍為伴;一嫁皇親,從此富貴盈門。嫁入紅牆的秦淑,一日日鑽研如何在群花中獨妍;嫁入高牆的秦舫,一日日琢磨如何賴在白馬寺中不走。
周永貞經年布下的漁網,正慢慢往回收,兩兄弟角逐的大戲揭開帷幕,隐隐就要唱響。依周永貞的性子,如今比起從前,說是張揚都不為過:大喇喇拉攏了歸德将軍,又和太師府談起情誼。周永貞不是個蠢人,不會打沒準備的仗,他接連的動作,貼合四個字:山雨欲來。秦舫對政治無甚見地,單憑她淺陋的眼界,想不通周永貞究竟得到什麽籌碼才認為已到了時機。而這時機,不消她想,周永貞自然會主動揭開。
自“丢”過了簪子,秦舫索性就把那堆化妝道具換了一只帶鎖的小匣子另外裝了。若是能把自己看重的,都鎖進匣子抱在懷裏就好了。青天白日的,秦舫直愣愣盯着個花紋簡樸随處可見的木匣。
小紅端着新學來的糕點放在秦舫手邊,她想嘆氣,忍住了。從頭至尾,秦舫身邊出現過兩個人。一個是她,一個就是那個太師千金。千金只偶爾見一見秦舫,分量比她更重。華族世代的積蘊一絲絲融在樊瑩不盈一握的身軀,平白叫人覺得纖弱都是一種力量,待那個優雅又美貌的樊瑩,她卻也生不出嫉妒之心。她只鈍鈍地感到疼——在秦舫一次次為樊瑩游離世外的時刻——譬如此刻。
“你回來了。”恍惚間醒轉,便似在夢中,秦舫揉了揉眼凝睛看向小紅。不是沒被秦舫仔細打量過,今遭這一眼,小紅心頭一跳,嘴邊習慣性浮起的笑容便一點點沉了下去。
秦舫有話對她說,不是今日便是明日。
先時,小姐親自教她念書,她還很歡喜,但後來小姐問她,在京中可有家人。她恨不得沒有。何況,那将自己賣給将軍府才得以娶親的哥哥,也确實不能算是家人。
從那一天起,在秦舫面前小紅便戰戰兢兢。原本在小姐身邊就滿足了,那樣的機會看來要失去了。
太師的千金在寺廟裏抄經,積了厚厚一大箱,秦舫向廟裏的仲九小師傅借了一本,回了府鎮日也在抄。
清淨的日子要到頭了。否則,秦舫又怎麽會生出不能如願的祈願來。
正月宮裏的宴席,秦舫将宮裏的美人一個個看了遍,宴席的結尾,被自家姐姐留下邀請她到寝宮小坐片刻。皇帝要和親弟弟換個清淨地方喝酒閑談,秦舫本來就要落單,這會兒沒看周永貞的眼色,她自己點頭。
前頭有女官領着,秦舫低頭,想自己眼下這不快活的樣子,應該能安慰到那位姐姐了吧。
晉王府裏用的,都是宮裏按例送來的,秦淑寝宮裏的茶,比晉王府好喝許多。不澀口,帶了涓秀的香氣,正合秦舫的喜好。秦舫等着接秦淑的話,哄得她開心就好,那位尊貴的娘娘遲遲沒有開口。及到盤中的瓜果糕點秦舫都嘗了個遍,秦淑突然拉住她的手。
“你還像小時候,與我時時在一起好不好?”
小時候?那說的是原身了,原身早就死了。秦舫一愣,之後又是一笑,道:“姐姐在說笑?到如今,我們都長大了。”
秦淑對秦舫究竟是何種感情呢?秦舫是不能領會了,但明了,秦淑待這個妹妹的感情比她認為的要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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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個願望,姐姐會幫我嗎?”我想要自由啊。
終歸是不能說是出口的,秦舫及時改口,回握住秦淑,道:“我想要姐姐還是離家前的樣子。”
将軍府夫人的親親女兒姿容出衆,那時對前路無有所知,婚嫁安心等着父母張羅,那份美便如未經加工的玉石,一點兒磨砺都未經過。就是秦舫見到秦淑的第一面,都為這份灑脫的明豔眼前一亮。
秦淑臉上懸着端莊華貴的面具頃刻碎了一道口子。好聽的話秦舫沒少說過,不料還能說中秦淑的心病。埋了頭便當沒見過秦昭儀的失态,秦舫遞了一塊紅豆酥放在秦淑手掌。不知調過蜜的紅豆,能不能解她心頭多愁善感被富貴招來的輕愁。
歸時。被女官領去和周永貞彙合,不比來時畏懼秦淑的耳目,秦舫當賞玩,美景視如美人就這麽一溜溜打眼過去。視線驀然一頓,她的腳步随之停下,女官走得急未曾留意要将她丢下了。
有個穿着侍衛衣服的男子匆匆從她身邊掠過,秦舫覺得面善。她認得的男子并不多,因此回頭多看了一眼。那人亦回頭,秦舫難掩驚訝,爾後彌補,那短暫的失态仍教女官見着了。
宋懷元啊。原身那個情郎,不在軍營裏待着,竟在皇宮當起品級不高的平凡侍衛來了?
衣來張口,尚覺疲勞不已。回到府中秦舫匆匆脫下外衫便往被褥裏躲,焐熱的被褥仿佛要把她卷進熱浪,她便蜷在被子裏把衣服一件件往外扔。周永貞一反常态往她床邊坐着,秦舫身上的汗冒得更厲害,衣服雖然解得差不多了,貼身的衣料都還在,嚴嚴實實并不敢松懈半點。
“你要不要喝茶?”不管周永貞,她先擺出體貼的樣子。從床上蹦起來,要去給他拿茶,估量着方位,她狠狠心歪了身子往邊上一倒。放面盆的架子撞翻了,屋裏叮叮當當熱鬧起來,她自己往架子腿上又送去一記。
鼻子滴答答往下淌血,額頭又腫又疼。秦舫心裏想笑,一咧嘴卻哭了出來,拿袖子把那點稀罕的鼻血四處抹着。小紅聞聲闖了進來,心疼又心急,就跟秦舫去了半條命似的。她這個反應,秦舫便安心下來。
痛,只是暫時的。秦舫埋着頭,躲住周永貞的視線,就随他當她是不想在他面前如此窘迫。等明天,她把傷化得再嚴重一些,看那時,他還有心情來她這兒找麻煩麽。
被行色的人事又拘束了一天,一陣兵荒馬亂之後周永貞去書房睡了,秦舫總算得了片刻的寧息。
一旁的書案上放着她白天未來得及抄完的經書,秦舫揀了一張白紙,襯着白天那沓紙往上一個字一個字慢悠悠寫。待紙上墨色鋪滿了,她撚起來搓成一道細條,擱在火上燒成細末。末了,将黑色的細末埋進一旁的盆栽土裏。
她對樊瑩的情意,就随着這盆栽裏的泥土,見不得天日。但是,那顆愛.欲橫溢的心,總要有一道裂口,緩釋掉那将要失控的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