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翌日,秦舫蒙上了面紗,薄紗随風搖曳,臉上青黃的傷口便若隐若現。周永貞幾番欲言又止,試圖安慰她的柔情蜜語最終都咽了回去。

“秦舫。”他難得喊了秦舫的名字,秦舫左眼皮一跳。

“你說要替姐姐留着王妃的位子,我有了新的人選,并不是秦淑。”

那會是誰?秦舫不明就裏,稍帶了愠怒,假作氣急拂袖而去。她不指望阻撓周永貞,不過有始有終在周永貞面前演好那個秦淑的妹妹。

倘若周永貞能趕在京城翻天覆地之前娶到那位新王妃,她豈非有了離開的理由?屆時他要為新任王妃留足體面,見她如此知趣還有不樂意的道理?

心情大好的秦舫,難得有興致帶着小紅逛起了王府的花園。凜冬的風霜糟蹋起花枝毫不留情,除卻梅花,在冬日盛放的花卉其實還是不少的:山茶有小桃紅、白雪塔,杜鵑有雙季桃雪、丹美紅,另還有結香、瑞香、日香桂、四季海棠、仙客來不勝枚舉。秦舫單單知道幾個花名,并不都認得,一路看過去,入眼的不過是些紅紅綠綠的顏色。

踩着一塊假山石,上那梅枝撷了最豔的一朵紅梅,秦舫一轉身就給小紅簪在鬓邊。她拍手笑了笑,道:“這樣子,真是個好看的女兒家。”

小紅紅了耳根,悄悄埋頭。秦舫往前一步,身量本來就高過小紅,後者又弓着後背,她眼界裏獨獨餘下小紅的一頭烏發。

“小紅,我一直希望你能過自己的生活。結婚生子也好,獨居到老也好,你能随自己的心意就好。現在……”我終于可以給你這個機會。

“小姐!”小紅欲哭無淚,急得一跺腳,擡頭對上秦舫帶了迷惑一雙澄明的眼。這顆心,浮在半空,不過幾秒的間隙就落回原位。秦舫在為她着想,又何嘗不是移情?自己得不到的,另有人來實現,便也能滿足。而她,一向是希望秦舫順意的。沾了淚意,眼裏尚且濕漉漉的,小紅咧了咧嘴,道:“這世上我最喜歡的人,就是小姐。”

秦舫當這個忠心的女孩兒,是在向自己撒嬌,那眼裏的淚是喜極而泣。和樊瑩相攜白頭固然是她的一個美夢,但重獲自由,在之前也算是一個美夢。美夢将要成真,她自然也是歡喜的。

伸手在小紅後背輕輕拍了拍,秦舫道:“我亦喜歡你。”

在花園裏耗了大半個時辰,再回房周永貞不可能還待在原處,桌上放着一封燙了紅漆的書信,秦舫漫不經心掃過一眼,信封上卻寫着她的名字。尤其這字,纖細中又有剛柔,雖未署名,她心知唯有那一人了。

拿在手中沉甸甸有幾分的重量,前一日才讓人給樊瑩送過糕點,這便是樊瑩的還禮吧。輕輕晃了晃,隐約能聽着裏邊幾聲玉石相碰的脆響,秦舫輕手輕腳将它遞給小紅,道:“先替我收好,我晚間再看。”臉上莫名發燙,她竟不敢拆開這封薄薄的書信了。

尚未平複好心情,王府的侍女急惶惶闖了進來。

“王妃的姐姐,昭儀娘娘派人來了府中。”晉王不在,晉王妃理應是府上唯一的主人。

秦舫點點頭,道:“別急,我們這就去迎客。”

宮中寂寞,那位姐姐啊,不是又尋她來“敘舊”吧。秦家那麽些個姊妹,秦淑怎麽就看準了她。秦舫沒作深想,侍女落後一步恭順地跟在後頭,她就此又演起一位合格的王府主人。

明明和秦淑昨日才面對面見過,第二天秦淑就約了秦舫正月二十到宮中陪她過生辰。這中間還有整整十九日。就是心急,也不該如此。

不可能拂了家姐的面子,更不可能違背昭儀的邀約,那天進宮已是板上釘釘了。往常不願見到周永貞,這件事總要知會他,秦舫在房裏沒等到人,掐着時間難得去了書房。沒人阻攔府中的主人,她往日過于乖巧,周永貞未曾刻意防範過她,她輕易就到了書房門口。稀稀拉拉聽見“兵力”“酉時”幾個字,她咳嗽一聲,那頭就靜下來。

一會兒工夫,周永貞親自給她開了門。

“在談公事?”她往周永貞身後一瞧,繃着臉沒動聲色。與周永貞議事的,不是旁人,正是歸德将軍府出身的一介武官,宋懷元。宋懷元為周永貞效力,聯想到其身後将軍府那層關系,秦舫能理解:秦家舍不得現在的一手好牌,又吃不準周永貞将來能走到哪一步,竟昏了頭兩面都在讨好。

宋懷元今日是武官的穿着,那昨日便是喬裝了,在宮中喬裝能辦什麽好差事?略微一思考秦舫就腦仁疼。

輕描淡寫收回視線,在周永貞面前一貫繃了精神,十二分馬腳一分都不露。說完該說的,她頂着背上兩道視線沿原路折返。

每回和周永貞相處,秦舫都不大高興,但這一回不同,她還有一封未拆開的、來自樊瑩的書信聊作安慰。腳下踏着風,知有人注目,便還需勉強維持端莊的假象。身姿在做戲,面上的表情卻不必收斂。她微微眯着眼,嘴角抿起向上揚起,任誰看都是少女懷春的陶醉姿态。便是教府中的侍女見到了,最多以為自家王妃心悅晉王罷了。

秦舫一懷輕松地回到房中,關好門窗,确認無人來打攪了,寶貝似的掏出那信封。搓了搓手,甚至還要為拆這封信做個準備活動。

拆信其實不必一秒,秦舫想保存信封,小心翼翼就費時了些。收好拆信那只鑲了寶珠的匕.首,窗戶吱啦響了一聲,她偏頭看一眼,四周又恢複靜籁。重新拾回注意放在樊瑩的禮物上,餘光裏閃過一道人影。那人眨眼之間就站到她隔桌的距離。

不妙!急着去拿片刻之間剛才收好的匕.首,袖子在桌面上蹭了蹭,秦舫竟将那信封拂到了地上。叮叮當一聲響,聽來那件禮物便是碎了。顧不及極有可能有人在一旁性命相催,她青着臉将信封裏的物什倒在掌中。

那是一支蝴蝶斷簪。正是周永貞先前送人的那一支。

前後一連貫,周永貞說的新王妃,是樊瑩……這怎可能?她的面色由青轉白,歡喜了一天此刻竟受不住這一個打擊。

萬沒有将定情之物送人的道理,樊瑩以這種方式将簪子交還給她,恐是動了絕交的念頭。即便周永貞的婚事不成,樊瑩不說避嫌,也要避開她了。那支蝴蝶發簪,秦舫至今戴了一次,就是在樊瑩面前,否則她不會記得那麽清楚。周永貞的心意,在樊瑩眼中她必是個知情人吧。非但知情,還推波助瀾,主動将丈夫拱手讓人。

她在樊瑩心中,成了什麽人?

一旁的不速之客,耐着性子由着秦舫傷了半天的心,終于忍不住出了聲。

“小……秦舫,你這是怎麽了?”

才在周永貞那裏見過的宋懷元,膽大到進了她的房。她和宋懷元界限分明,總不可能他還以為她餘情尚在。眼下有這麽一個大麻煩需要料理,秦舫拿袖子擦了擦眼,收好那股突如其來的失意,冷冷道:“冒犯主人家的妻子,不好吧。”

她的冷淡,宋懷元不以為意。秦舫可以絕情,他卻不能,尤其這件事,生死相關……

“秦舫,你願不願意離開京城當個普通平民?”

秦舫愕然擡頭,目光與宋懷元撞上都沒移開。他一下說中她今後的打算,有這麽一個幫手主動送上門,一個“不”字喉嚨口滾了一圈,實在說不出口。

呵。一連串的喜憂相擾,秦舫只覺得疲憊不堪。

“好呀。”

宋懷元初時以為聽錯了,反應了一會兒才笑開了。好看的人,笑起來就更加好看。而秦舫眼裏什麽都見不到。白日和小紅游園在房中養了一枝臘梅,冷香幽幽縷縷在鼻息之間穿梭。身上,跟着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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