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宮裏派人來接,是在正月二十前一日。秦舫見到秦淑,後者在熱騰騰的內室穿着貼身的小衫,一只手輕慢慢撫着肚腹。不過十來天的工夫,身上添了往日未有的風韻。
脫了遮蔽風雪的厚實鬥篷,坐在一旁熱汗蒸騰,秦舫只好請秦淑的女侍領自己另換一套輕薄的衣裙。她應了秦淑的約,由幾位女侍并一隊宮中侍衛簇擁着直奔秦淑的寝殿。原本是來客,眼下更像是拘着她借以威懾那位晉王。秦淑有了身孕,素來又是多思多慮的性子,世人看秦淑秦舫亦是一對好姐妹,拿安胎做理由便足夠堵上悠悠之口。
來時易,去時難。秦舫尚未完善好人間蒸發的策略,就教人抓來放在秦淑身邊,計劃果真趕不上變化。她摸不透秦淑的想法,倒篤定秦淑會護好她的安穩,如此,那兩位兄弟鬧成什麽樣子,她卻也不甚在意了。秦淑身邊,總比周永貞的王府安全。
在這個世界處處備受掣肘,一方面是礙于原身的身份,另一方面,和她自己也脫不了幹系。開局,秦舫就棄子而逃,順應局勢不争不怒,随波逐流到這個境地。倘若走到敗局,她也只會怪自己自作自受。秦淑為腹中新生的孩兒紅光滿面,秦舫在一旁喝着小酒,面色便是一般的紅潤。
日子仿佛就這麽悠閑度過,直到正月末,出了一件不算大也不算小的變故——白馬寺得道的高僧,玄陰大師,圓寂了。
白馬寺收留樊瑩,多半是得那位玄陰大師的允許,秦舫聽人說過:玄陰未入佛道時,與樊太師是吃喝同席的好友。如今那位受過天罰的佛祖信徒死了,秦舫聽聞消息,心思就惶惶。玄陰窺過天機,對樊瑩的未來下過斷言,或許這個因由,當初還給了自己一杯催吐的次等茶水。秦舫以為,玄陰對樊瑩多有愛護,愛護樊瑩的老人之中逝去了這一個,她便不虞。藉此,秦舫也将自己心頭的不安搪塞過去。
第二日,秦舫竟日的預感方得應兆。天子朝堂,樊太師眼噙熱淚,聲言為那位老友傷心而起了告老之意,又談起對小女兒命途的牽挂,勢必就提及玄陰當初對樊瑩的不祥之預。當下那位皇帝體恤臣子的煩惱,願以真龍的純陽之氣為樊瑩鎮厄,朝臣老的老幼的幼,正是青黃不接之時,到底沒允樊太師的請辭。
秦淑對皇帝的情意早消磨得差不多,宮中又添新人,她都不以為意,只關懷自己将來生男生女,備着孩子從出生到将來三歲的衣服樂不可支。消息靈通的得力侍女得此來禀,秦淑聽着當故事,倒是秦舫,握着茶杯的手倏時一抖,茶水潑了滿身。
“晉王先時和我提過,他對樊瑩有愛慕之心。”便說得是為晉王憂心。
秦淑掃一眼在身旁服侍的宮人,壓低了聲音,道:“幸而是在我的殿上。隔牆有耳,你說的這樁事,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即是一道驚雷。”
有皇帝和晉王同娶一家姐妹的事跡在先,無怪秦舫會作此推測:以為皇帝和弟弟争奪女人争上了瘾。這麽想,卻是冤枉那位皇帝了——
“辭官與嫁女,其中一件,樊太師必要成事。皇帝不舍他,因此順他的心意,答應娶那秦家女。今日之事,便是如此。”
秦舫恍恍惚惚已不在聽,待眼底重歸清明,她定定看着秦淑,道:“阿姊,秦舫有求。”
節氣還未散盡,東邊蠻夷來擾。皇帝明是待客暗是拘壓将晉王妃扣在宮中已有一月,他又令晉王遠赴邊陲領軍退敵。
正月裏,為了維護京中秩序,城中巡邏的軍隊添了兵力,此時都回了原位。各個軍營借調頻繁,到此時人事還未處理完畢。正月二十二日,晉王與皇帝在朝堂正面起了沖突,還在新婚的晉王不願受此危命。軍中已就近調了兵力,實在不必勞煩皇帝親弟千裏迢迢前往壓陣,但皇帝卯了心,非逼晉王妥協不可。接連數日,晉王幹脆就不再上朝奉君。待到二月二十八日入夜,晉王領了親兵糾集人馬直搗皇城內城。憑着多年經營,晉王倉促間湊出的隊伍倒不遜色,比起人數勝在精幹,更巧妙潛入內城,被發覺時,已将皇帝當晚落塌的妃子宮殿團團圍住。
朝中之人,暗地都猜測皇帝何時滅晉王,又或晉王何時才造反,萬沒想到會是今時今日。晉王這棋下得不能更臭,成功的幾率十中之一都談不上。這麽多年,晉王手上的勢力早就成熟,不過缺一個合情合理令天下人信服的由頭。或許等到老死,都不會有這個由頭,為情所困就動了弑君的念頭,這個理由雖然落了下成,周永貞卻不願意再等了。同樣是入局易出局難。下了臭棋的晉王今夜或許死在亂箭之下一了白了,而今夜被晉王閑置的棋子,到明日,擺在面前的就是天翻地覆,油煎火烤,十方煉獄,求死不能。
一朝失敗,晉王不止是個死鬼,屆時,史書上亦是個悖君的蠢人。在此頹勢之上,周永貞其實竭盡了全力。他畢竟也好奇,以他的實力,究竟能傷那位兄長到何種地步。
正月二十日,秦舫家姐的生日,晉王赴了宮中,與皇帝同坐了一席。兩個大男人借了秦淑的生辰碰面,連禮物都未曾備下。
誰都不會料到,晉王被逼謀反,在周永章即位之前就預定了結果。周永貞曾是皇位的待選人,拉攏勢力籠絡朝臣,由他做來得心應手,但最終那些人的名單都落在周永章手上。八年,八年的時間足夠周永貞将朝臣們游說個十遍二十遍,那些歪瓜裂棗居心不良的臣子們,周永貞都兜在手上了。新帝即位,早看那些頑固的臣子不順眼,周永章想要給朝中陣營大換血,已苦心盤算了那麽多年。他和周永貞不同,比之更毒辣,比之更在意虛名。
八年之前,誰都以為晉王才是皇帝,遺诏本也是那麽寫,但後來,他的皇帝爹改了遺诏。見過玄陰之後才改的主意,因此他記恨過那位大師,其實心底也明白,天子之執,不可扭轉。玄陰再巧舌如簧,都不可能游說老皇帝換掉心中皇位的人選,何況他并無插手政事的意願。從皇位差一步被踢下來,周永貞今後幾乎不可能做好周永章的臣子,因此皇帝讓那位玄陰擔了過失。既是于政事無幹的高僧将周永貞出了局,便是認定他沒有皇帝的運命,周永章日後也不該記恨他。
那位皇帝爹,還是估錯了兩個兒子的心。為了國事固然可以協作,其中機鋒寒刃凜凜,可不是拿來當裝飾的。周永貞和周永章亮敞敞落子對弈,若真有将軍的機會,他不會放過。若真殺得了周永章,他勢必要手起刀落。周永章贏了,順勢就能拔除朝中的害蟲;他贏了,再花八年重新布局,又有何難。
周永貞眼中寒芒一閃。而周永章,撫掌捶了捶他的肩膀,下一刻,使力攥住他的咽喉。周永章動了殺手,眼中卻無殺機。
“我反悔了,現在便殺了你。找到你謀逆的證據,一樣可以給那幫蠢材定罪。”
周永貞一張臉頃刻便漲成了豬肝色,即便如此,他的手始終松松垂在兩邊。
待周永章松了手,久違的空氣竄入肺腑,周永貞疼得屈着身子咳嗽起來。咳得眼角嗆出眼淚,私下他終還是流露了一絲笑意。
周永章不過是在試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