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完)
周永貞雖是無意間撞破了太師府不同尋常的通信,見到樊太師,腦中只有兩個字,“棄子”。
再與京中通夷的謠言一加聯系,他看那樊太師,便是個人形的火藥了。
周永貞“啪啪”擊掌,慢慢向一臉蠟黃的樊太師走近。
“你對我那位兄弟真是忠心。”
作為晉王的同黨,樊太師注定了不得好死。不得好死的樊太師,死前要把不知死活的蠻夷給拉下水。
“但你那位女……”說到一半,周永貞撫掌笑了笑,道,“原來你不是嫁女,是求皇帝保護她。那日,你是在顯示決心。确實,周永章就吃這一套。”
故意引他來見“通敵”的樊太師,還不是想試探他的忠心。逃出皇宮的周永貞,遂周永章的心願,為了揭發樊太師通敵的“真相”向周永章暴露了自己。
雖然畏死,仍以國事為先。周永貞确是這個心念,被周永章逼着承認頗不是滋味,但要讓周永章從此放下對他的追殺,又不得不做這一個讓步。
“你那位王妃,該如何?”
周永貞愣了愣,道:“留下她的命,別讓她死了。”
周永章搓了搓胡須,含糊笑道:“皇弟對這女子可真絕情。”
周永貞以握拳代替了皺眉,原本一心與周永章言語交鋒,提到秦舫,心便亂了。那女子,可是比他更無心的人。
“你是真喜歡她。”聽了周永章這一句,周永貞立時掉了臉。
這兩人會面之時,樊太師已宛若死人,住進如今人滿為患的死牢。
周永貞果真造反了,但他不會死。而他之外,所有參與其中的人員,即便不死,也都活罪難逃。
秦舫見到的樊瑩,已然不成人樣。原本矜貴的太師府千金,受刑之後一身模糊的血衣和皮肉長在一塊兒,頭發亂成一團糾結着遮住五官。天牢裏光線陰暗,秦舫只能看到樊瑩漆黑黑洞口一般的黑眸,她唇上沾着淤血,秦舫忍不住伸手去擦。
“将牢門給我打開。”顧不及樊瑩身上的血污,秦舫便擁住了她,冰涼的淚順着滾燙的臉頰一路往下淌。秦舫扣緊了樊瑩的腰肢,道:“你受苦了。”
私下裏,秦舫卻在“樊瑩”身上寫字——“你是誰?”
樊瑩一雙盈潤的唇,她至今未曾采撷。雖沒有真的觸手撫摸,卻一筆一筆臨摹過。是以,一眼就足夠認出,牢中的女子并不是真正的樊瑩。心中震駭,卻不敢露了行跡,她只好如此。來天牢之前,衣服都由宮裏的女侍重新換了,身上一絲可疑之物皆無,她抱住了這個假樊瑩果真無人阻攔。
那人之前死灰般的眼倒恢複一些生機,癡癡在秦舫耳邊嘶啞地哭泣,隐約倒能聽出是在說:不知怎麽了,不知是犯了什麽死罪。假樊瑩哭喊着,嗓子壞了一般,只能模糊地發出字眼,一只手拼命在秦舫身上寫着兩個字。
“救命。”
秦舫本想要救的人,只是樊瑩。卻原來,樊瑩無需她來救,倒是這個無辜的女子,被扔來做了待宰的羔羊。
玄陰和樊太師皆為樊瑩付出了性命,也該換得樊瑩的平安。至于她……她能做到什麽呢?被困其中的,若真是樊瑩,她該如何救!
那人嘶啞地哭泣着,憋着嗓子只是發不出聲音,秦舫漸要松開她,那女子又寫了幾個字,秦舫的身子便僵硬住了。
一雙眼已被驚駭吞噬。
怎會是她……一個素未謀面的普通人足夠令秦舫吃驚了,又怎麽會是她……
小姐救我!小姐我害怕!小姐我只是找了樊瑩!
——卻被扔進這煉獄之中。
皇帝派人為樊瑩尋覓替罪羔羊,小紅在這時恰自投了羅網。
秦舫已明了前因後果,一手在小紅後背輕輕拍着,一邊寫字。
等我。
由着小紅生出希望,變得安靜溫馴,秦舫自己沉下心來。
該如何救?又不同于往日她在劇組做的特效化妝,斷頭依靠道具和拍攝就好。手起刀落,周圍又有民衆觀刑,壓根沒有作假的可能。想要成事,除非刑場所有人和她一塊兒作假,否則總會留下纰漏。
斷頭臺上,若沒有飲血,怎可了結?
她上輩子的職業,在這世幾乎沒派上用場,真教周家兄弟說中,她軟弱且無用!
重回到秦淑身邊的秦舫,三魂已去了七魄。
想救小紅,固然還有簡單的法子,但再找來新的受害人,她又于心何忍。一個經過現代教育、心理健全、底線未失的青年,哪怕逼自己适應了古代生活,又哪裏能做到殘害人命。
秦舫為小紅苦惱了整整三天,沒有想出主意,卻等來了機會——聽說周永貞經不住審訊,死在了天牢。
秦舫向秦淑求來面見皇帝的機會,那位姐姐以為她想一睹周永貞的遺容……其實……她只要拿周永貞當求死的藉口就好。
哭紅了眼,見到周永章時嗚咽到不能成聲。夫君死了自然要難過,但夫君已是個死人了,再哭他都回不來了,故而她順理成章轉而擔憂樊瑩這個活人。秦舫說自己橫豎要死,願意扮成樊瑩替她去死。又說“樊瑩”不成人形不能人言,她唯求一死換樊瑩在人世茍延殘喘。秦舫将識破小紅身份的事藏得嚴嚴實實,說得令皇帝相信假樊瑩的身份一定不會暴露。
秦舫的死志,便如磐石,皇帝看着都頭疼。他以為秦舫真喜歡自己弟弟,又哪裏願意弟弟喜歡的人去死。但秦舫在他面前死氣沉沉,他畢竟無法規勸,難道要說,周永貞去找太上皇夫婦了,別提多麽自在逍遙。
對小紅,秦舫只言得了旁人的幫助,全部的細軟收拾好都塞給小紅,剩下自有秦淑的人護送小紅出宮。如果一定要有人為樊瑩的逃脫付出性命,秦舫想過了,那人只能是自己。她捏了捏腰間的香囊,幾乎要忘記那裏還裝着一只現代工藝生産的通訊工具。
對樊瑩的愛,到死都不能說出口了。反正,反正,她也将不在這世間。一切都是自苦。一切都是求仁得仁。
待在牢中的秦舫,将樊瑩模仿得惟妙惟肖。先用自己的化妝道具從外表成為樊瑩,而後,舉手投足動靜之間,似乎已有樊瑩住在她的身體。
在這個世間窩囊地活着,她畢竟是懊悔的,才舍得抵死去驗證心頭的一個猜測。
行刑前夜,皇帝令人送來筆墨,給她書寫遺言。
秦舫先寫給秦淑,一揮而就,“珍重”而已。再來,便只剩下小紅。樊瑩并不在秦舫書信的範疇,她與樊瑩,緣分止于那支斷簪就好。
小紅不知秦舫會死,秦舫也不想她知道。斟酌半刻,寥寥幾張宣紙,便被她糟蹋了一半。
爾後,秦舫便不再猶豫——
“此生,我不後悔的兩件事。一件,喜歡樊瑩而不宣之于口;一件,便是進了天牢終救下了你。我會守在阿姊身邊,天高海闊,你記得走。”
秦舫不确定自己的死訊能不能瞞住小紅一輩子,只得含糊其辭。要真能明說,她恐怕會寫:這世上哪有為你為她的犧牲,不過是固執已執。她并不為任何人而死,而被自己的軟弱逃避所贻誤。一沒有救下小紅的能力,二沒有在世間浮萍的魄力,因而甘願如此。
還剩了一張宣紙沒用上,秦舫寫了前世喜歡的歌詞,正映了此刻心境。
“凄春殘秋輪回看,憾事不配悟得穿。所幸,未曾縱馬許你走這江山。”
不配悟穿,卻要道一句,“所幸”。
那張紙,她折了貼身而放,近在心口。最好,能引為教訓。
小紅的細軟裏,有一樣東西格格不入。她用自己最好的衣料,包了一根枯枝,外加一朵将要風化的幹花。
她受的傷,治療起來頗費銀錢,小紅思慮過後,放着臉上的創口由它去結疤。嗓子仍不能說話,但已不那麽刺痛。住了客店,街上吵吵嚷嚷圍攏了觀看“樊瑩”的斬首,小紅猶豫了幾分,跟着人群亦到了刑場。
劊子手一口烈酒滋在刀刃,刀起刀落,一顆人頭便咕嚕嚕滾了下來,快得讓人反應不及。那人頭落入那密集的人群,逼出一條道路。血污獨獨将站在那裏一位粗衣葛布滿臉油黃的女子褲腳給打濕了,衆人或掩眸或咋舌,待看清那女子的五官,又有人驚呼。
女子的五官,卻是美矣!
這般的動靜,小紅自然無法忽視,與其他人不同,一開始,她的視線就落在那女子的臉上。
那不是旁人,就是臺上該死的那個樊瑩。同時,又是小姐喜歡的那個樊瑩。小紅蹿入人海,擠到樊瑩身邊,拉着她一路小跑。
一連拐了幾個巷子,到了無人的靜僻之處,小紅喘着氣,道:“小姐此刻不該待在京城。我家小姐放我天高海闊,我……”
吭哧一聲,她跪到地上。
“小紅一懂事就當了侍女,不懂自家小姐的意思,請樊小姐幫我。”
不可能待在秦舫身邊,那便守着她心儀的女子吧。待小紅擡了頭,一時卻愣怔。
那位樊瑩,不知何時眼角銜上了淚珠,欲落不落。即便她塗黃了臉,蓋住那如珠如玉的細膩皮膚,此刻落淚的模樣,依然看迷了小紅的眼。
顧不上身份上的差距,小紅遞過自己的巾帕,情不自禁道:“樊小姐,莫哭。”
一個侍女,秦舫都希望她有自己的天地,何況樊瑩呢?不在秦舫身邊,小紅心中迷茫無着,待尋到樊瑩,那顆心便有了着處。
樊瑩接了帕子,卻沒擦淚,定定看着小紅,道:“你和我,相見即是有緣。”
秦舫放你,我來困你。
那顆滾滾而來的人頭,教樊瑩驚疑多過驚吓。乍眼之下,她都覺得那是自己。心中悲怆無名而來,被小紅拉走,更加不明不白。
樊瑩撫了撫額,不再想。她素知秦舫在宮中有秦淑的照拂,見到秦舫身邊的舊人,卻還是問:
“你家小姐,這段時間過得好嗎?”必是好的。
秦舫人頭分家,最後是秦淑派人來收拾。對外,沒說秦舫是死了,只說送她到秦家偏僻的農莊修養度日。
秦淑桌案上放着秦舫的一罐子骨灰,無人争也無人搶,更不用擔心有一日她會生了離去的心意。先時百般勸不回秦舫,到這會兒,秦淑竟也滿意眼前的結果。
這個世間再有什麽變化,秦舫都已見不到。而另外一個平行的世界,她依然以“秦舫”的名字和身軀睜開了雙眼。
身上并無上一個世界的痕跡,除了那個将她砸入異世的諾基亞陰魂不散。她……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