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九)
(十五)
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映到秦舫臉上,早在秦母準備早飯的時候她就已經醒了,可她抱着樊瑩就是不想動彈。
屋裏開着暖氣,但陽光攜帶的暖意又不同,它好像直指人心。
“秦舫,吃早飯了,快起來吧。你帶樊瑩出去玩玩啊,沒到二十歲的年輕人啊,可別一天到晚地睡懶覺。”
秦母保養得好,揣着一張能佯裝少女的臉蛋,唠叨起來才讓人切實感覺到她的年齡。秦舫閉着眼睛裝睡,秦母二話不說捏住她的鼻子,一面得意洋洋,“你小時候也愛這樣,怎麽到大了還沒有長進啊?”
“噗嗤——”秦舫努力憋着笑,她身邊的樊瑩卻沒想忍。樊瑩探出腦袋,臉上的笑容還沒散盡,她說:“阿姨,秦舫不乖,我這就把她給喊起來。”
樊瑩準備怎麽喊她啊?秦舫心裏的好奇都快溢出來,任誰都看出來她是故意賴床了,就她自認為演技超群。她等着樊瑩的動作,什麽都看不見,只能感覺模糊的光影,她反而較平日更為樊瑩動心。樊瑩的呼吸離她越來越近,整個人都貼在她耳邊。
“起床了。”
這三個字居然也能甜蜜得和“我愛你”一樣。秦舫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來。她舉着雙手向樊瑩笑了笑,做了口型:我投降。
秦母撺掇秦舫出去玩,吃過早飯自己又回去睡回籠覺,秦舫簡單地收拾了背包,蹑手蹑腳出的自家房門。
樊瑩走在秦舫前頭,秦舫關好門,樊瑩就在旁邊等她。
一步一步向樊瑩走過去,秦舫唇邊的笑容也一分一分地綻放。
她撲到樊瑩身上,又摸索一番牢牢握緊樊瑩溫暖的手掌。
前世的樊瑩,前前世的樊瑩,都不像眼前這一個。這個世界的樊瑩可能擁過更多瑕疵,她卻卑劣地感覺有機可乘。
懦弱如她,在樊瑩的慘淡面前才能勇敢。只有如此,她才沒有退路。
樊瑩關機一夜的手機又開始響個不停,走到電梯旁邊,秦舫停了步。她注視着樊瑩,樊瑩鎮定自若在她面前按下了接聽。
“我知道了。”
“好的。”
“嗯。“
樊瑩三言兩語結束了通話,快到秦舫質疑自己前夜的推斷。電話那頭,不是樊瑩那個偏執的母親嗎?
秦舫怔了怔,回過神,樊瑩望向她的雙眼。深邃的眼神仿佛能施展催眠的技藝。
“叮。”電梯停了,秦舫牽着樊瑩走進去。
秦舫盯着電子屏幕顯示的樓層數,腦海裏浮現的是昨晚見到的那一串號碼。從區號來看,那就是燕京的固話。
現在還有多少人會用固話啊?樊瑩用的又是那麽公事公辦的語氣。秦舫一邊想,一邊不自覺按了按上衣口袋放着的手機。她知道在網絡上搜索這個電話就能得到答案,可在樊瑩眼前,她不敢。
她終還是揣着心事度過了一天。
她和樊瑩去了最近的公園。爬了山,看一徑的水秀山青。秦舫懸着事,心情沒能舒展開,返程的路上她有些提心吊膽。她的情緒瞞不過樊瑩,等思索一路搪塞樊瑩的借口,又更煩躁。
坐出租在小區門口下來,秦舫想了想,拉着樊瑩去旁邊的奶茶店坐了。
秦舫小心翼翼問:“這一天,你都有來電。是誰啊?”
樊瑩板着臉,不大高興,“無關的人。”
秦舫耐着性子,又說:“我想了快一天了,你就告訴我吧。要是我胡亂想了有的沒的,不太好,對不對?”
樊瑩的臉色越變越難看,手上的奶茶杯被她抓得變了形,她極其不安,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強硬。
她說:“這不值得你想這麽久。”
秦舫心頭咯噔一記。那個乖巧又腼腆的樊瑩一點點變得模糊,她被樊瑩潑了一瓢冷水,終于能看清此刻樊瑩眼中的凜冽。那雙眼中的漆黑,好像收藏了世上所有背向光明的情緒,陰郁到只是目睹就受到席卷。
她準備要和樊瑩好好攤牌,可樊瑩什麽都不想說。
她伸手快碰到樊瑩的面具了,那面具仿佛和樊瑩的皮膚長到一起,動一下都是巨痛。
即使樊瑩喜歡她,她也沒有資格見到樊瑩真實的一面。
幾分鐘之前秦舫還牽着樊瑩的手過了馬路,眨眼的工夫,樊瑩又站到她不可企及的方位。
秦舫捧着奶茶捂手,她硬擠出一個笑容。她拿被奶茶燙熱的手去溫樊瑩的手,看着面前的樊瑩像在看一張精致的畫像。
過了一會兒,秦舫抖了抖嘴唇,說道:“樊瑩,我什麽都知道了。我想起來了。”
想起初中時代,以旁觀者的身份看着樊瑩的母親逼她哭、逼她笑。年少的“秦舫”對此不明所以,所以她接受到的記憶頗有些輕描淡寫,一幕一幕秦舫旁觀得觸目驚心。
那個母親剝奪了樊瑩孩童的一面,又斥責樊瑩為什麽沒有孩子的天真。她的偏執同時也很偏見,面對“秦舫”,她卻能表現得像一個正常的母親。
什麽都不懂的“秦舫”憑着直覺守在樊瑩身邊。
這就是樊瑩的童年——母親眼中的她渾似個十惡不赦的天生惡人。
禹嘉木讓她看的報道,其中一篇應該寫的是樊母為樊瑩的“過失”道歉。樊瑩的記憶裏唯獨搜刮不出這一樁舊事,但她能夠想象出來,樊母是怎麽壓着樊瑩的頭顱,讓她為她的“惡”尋求原諒。
我想起來了。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初中到現在樊瑩的長相都沒有特別大的變化。這樣一個童年夥伴,随着時間流逝,漸漸埋葬在“秦舫”的記憶深處。埋葬在不見日光的黑暗之中。
秦舫止不住顫抖,她的聲音跟着也在抖。
“樊瑩,你早就認出我了是不是?”
樊瑩沒有回答,她的臉色慘白如紙。她的眼神昏暗又絕望,那是以為自己改頭換面,卻被人拆穿面目的不可置信。
須臾,她如流矢一般從奶茶店飛奔而出。
秦舫沒有追上去,她拿起樊瑩落在桌上的手機,選中最近通話按了回撥。
“您好,這裏是燕京第三精神病院。樊瑩樊小姐是不是?您的母親很想見您,請您……”
秦舫的指甲幾乎要掐斷,她深呼吸幾下,才斬釘截鐵說道:“不見。”
一個瘋子而已,有什麽好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