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十一)

(十七)

秦母扔下那一句令秦舫不安的話,再沒有什麽反常。

秦舫提心吊膽度過一天剩下幾個小時,終于熬到秦父回來吃晚餐。春節假期結束,秦父恢複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平時早飯湊不到一塊,一家人同桌吃過這頓飯,一天便就此收梢。

古人講究食不言寝不語的用餐禮儀,現代人卻實在害怕飯桌上的沉悶。秦父例行講一些工作上的雞毛蒜皮,都是說給秦母附和的,秦舫從沒認真聽過。秦舫吃了個半飽,看樊瑩還沒有停筷的意思就配合着吃得慢條斯理。

秦父的談話撩不起在座的興致,換秦母控場氣氛要比他活躍得多,以往他二人都要将主場身份交接一輪。晚間,秦母一直沒露出這個意向。秦父有什麽可講的都講盡了,搜腸刮肚翻出陳年的佐料,秦母不走心地“嗯”個不停。她明顯在苦惱什麽。

筷子一路觸到碗底暢通無阻,秦母拿筷尖敲出幾聲脆響,似乎也随之下好決心。

秦母說:“我送你出國留學吧?”

“啊?”秦舫以為自己聽錯了,再看看身邊的秦父,就知道只是秦母在突發奇想。

秦母将幾個人各色的表情收到眼底,安撫地向秦舫笑笑,“你們學校不是有22的出國項目嗎?你大一剛報道那會兒還興沖沖說你想去。年底我和你們班主任聊過了,你的成績挺好,英語過關了就能去。”

她好像……真的做了準備。

“怎麽突然說這個?”秦舫撫了撫鼻子,一時想不到該作何反應。秦母都說了是“她”自己最早有這個想法的,父母轉過彎願意支持她了,難道她要往後縮了?

穿越前秦舫沒那個留學的機會,聽秦母一說真有些心動。小時候光知道清華北大,稍大一點知道還可以留學深造,雖然一樣都沒做成,白日夢裏倒都實現過。秦舫說不準自己什麽時候就會離開這個世界,心想就算順着這個杆子答應了也不會怎樣,她已經有松動的跡象。

秦父看了秦母一眼,接過話來:“這事我們商量過好幾回。你要是真想,爸爸媽媽絕對會竭盡所為。”

秦父這話,不是在說按他們家的條件,理性角度上他其實并不贊同秦母的想法?讓秦舫主動拒絕,秦舫說不來。哪怕知道這是個摸不着的大餅,她還真舍不得揭穿。

我啊……我不出國。遲早得說這句話,她磨蹭着就是不說。樊瑩坐在她右手邊,悄悄掐了掐她的大腿。

嘶。她總算說道:“我不出國,出國了和你們見面不就更難了嗎?”

心裏想的是要走不能走,嘴上抹了蜜,光說漂亮話。

秦父慈祥地笑了笑,暗自松了一口氣,秦母“哦”了一聲又不知在想什麽。過一會兒她問:“那你想不想去國內大學當交換生?”

秦舫笑說:“媽媽,你就別操心了。平城大學不算多好,也不算多差。我自己的事,我會負責的。”

秦母欲言又止,想說不是這麽回事,她又說不出個一二。心裏一團糾結,找不出解決方法,她的視線便不自覺往樊瑩身上飄過去。

是這個孩子啊,就說第一眼怎麽就看着眼熟呢?想到自家的孩子和樊瑩玩得好好的,一個悶聲不響就變得頭破血流,秦母就是再喜歡她心裏都有些膈應。更別說,那時樊母找上門來,主動揭破了那麽多她想也想不到的事。

當初女兒轉學到了新環境受了排擠,秦母當媽的抓到一點苗頭,就是聽不到女兒來這裏訴苦。樊瑩一個挺.身為她解難了,為了這個原因,她理所當然會喜歡這個女孩。女兒畏畏縮縮不像從前開朗,樊瑩小機器似的不茍言笑的,這兩個人走在一塊兒倒能處得有滋有味。

人有千面,初見樊瑩她只看到了好的一面,而那些壞的一面,她都是在樊母的點撥下驚悟的。

十以內加減法都沒掰扯明白的年紀,樊瑩就摔死過家養的小狗崽。孤僻又缺乏愛心的孩子讓生母操碎了心。秦舫受傷的事,樊母一面說着來龍去脈,一面狠狠捶着自己的心口。

都是我沒把孩子教好!你家小孩哪裏是玩鬧時摔倒的,估計是這小壞種又哪根筋不對勁了,把她推下去的!

哪個母親能編排這麽惡劣的事跡誣陷自己的女兒?秦母震驚不已,直到現在也忘不了,只是當時的印象再深,也記不清樊瑩的名字了。

直到接到秦舫班長的示警電話,她終于意識到,她和女兒親手将這個童年時代就脾氣古怪的暴戾孩子領進了家門。

按往常,那個學生禹嘉木的話她是一個字都不會信的,可他說樊瑩就是那個孩子她就不得不信了。

樊瑩不知吃錯了什麽藥,比起小時候全然換了一個人。不管她變了還是沒有,有前車之鑒在,秦母不敢放任兩個小孩這麽交往下去。秦舫十八歲生日過了第二年了,不比幼年時期家長說什麽就信什麽,她要在女兒面前“抹黑”女兒的好友不得據理力争?能不能争過暫且不說,秦舫真會如她的意躲開樊瑩嗎?樊瑩又會那麽輕易放過秦舫?秦母視線在兩個女孩之間來回逡巡,只覺得觸目驚心。她怎麽現在才看出女兒被樊瑩牢牢把握在手掌之中?這絕對不是友誼兩個字就能解釋過去的關系吧?

挂斷電話以後,她就努力維持冷靜,不讓孩子們發覺她有什麽異樣。她佯裝着,同時也在觀察。

一旦有目的地開始尋找答案,過去遺漏的蛛絲馬跡都被放大鏡呈現在眼底。

秦母覺得自己是在做一場噩夢。

讓秦舫出國也好,就在國內院校當個交換生也好,是想着樊瑩到底是個學生,沒那個財力追着秦舫不放。她憂心忡忡地提了建議,丈夫和女兒一個都不能理解她。

秦母一張臉越變越苦,她也明白自己這個表情不該讓孩子見到,腦袋就慢慢往下掉。整理好心情,她擡起頭預備說些什麽來挽回氣氛,就見她對面的樊瑩正直直看着她。眼中漆黑仿佛是槍口,此刻正瞄準她脆弱的頭腦。那個年輕她二十多歲的孩子,用洞悉一切的眼神靜靜看着她,她的心理防線差點就此崩潰。好在她畢竟多吃了幾年的鹽,拿出十二分精神應付一個女孩還不算太難。

夾了一根苦油菜放到樊瑩碗裏,她慈愛地說道:“多吃點,別不好意思夾菜。”

到她家裏,樊瑩其實并沒有多少的不好意思。她這句明面上是關心,還不是在說,你就是在這裏稍微停留兩天,別真拿自己當家人?

樊瑩不是個傻子,秦母在餐桌上這麽不安分,再一想秦母态度變化得那麽突兀,就知道是那個電話搞的鬼。

現在還有誰不依不撓咬住她不放?

苦油菜的怪味讓樊瑩不自覺皺起了眉頭,她不喜歡這個味道,卻很快又夾了一大筷。

她真沒想到禹嘉木會從秦母這裏策反。

一想到秦舫才和她說過不離不棄的告白,世上唯二的親人卻不可能再支持了,樊瑩胸口沉寂許久的野獸就咆哮不止。頭腦裏久違的聲音再度出現,誘惑地提議她清掃眼前所有的阻礙。

不能。不能傷害秦舫的親人。

樊瑩将心口處的衣料攥得皺皺巴巴,忍耐到自己仰面栽倒。

“嘭。”巨痛從頭骨股骨手肘各方傳來,緩解了樊瑩的焦躁。

樊瑩從地上爬起來,長發淩亂地從肩頭落下。她一點也不怕疼,反而鎮定地扶起椅子,檢查好椅子沒什麽損壞,微笑着說“我沒事”。

她沒事,可在場三個人都有事。

秦母将她看成了洪水猛獸,秦舫待她也有顧忌,唯一不知內情的秦父又是個人精。她這一失态,誰都看得出她有哪裏不一樣了。

她自然是不一樣了。遇到秦舫以後關在囚籠的怪物,它現在叫嚣着要從籠子裏跑出來。

樊瑩摔倒了,即刻又坐得端端正正,秦舫胡亂扒了幾口飯,拉着樊瑩站起身。

“爸爸媽媽,你們吃完把碗筷放着我洗。我帶樊瑩去找點藥水擦一擦。”

樊瑩乖巧地跟在秦舫身後,一雙眼睛如同深淵。

秦舫對樊瑩秦母的眼神交鋒全無所知,只是憑着本能将樊瑩帶離那個讓她不适的環境。她單方面想要向樊瑩伸出援手,這是她能做到最基本的。

樊瑩第一次在家人面前顯露了一部分真性情,即使她表現出的真實吓到了父母,秦舫也不忍心打消她的積極。秦舫以為樊瑩的失态都是因為自己。

幫樊瑩找藥水只是借口,回到房間幹巴巴不知道該和樊瑩聊什麽,秦舫後來真的找了。她将藥水遞給樊瑩,樊瑩躲到浴室去擦。剛開始她聽到悉悉索索衣物摩擦的聲音,後來就安靜到什麽都聽不見了。

隔着一扇門,又隔了一道磨砂玻璃門,樊瑩捂着耳朵窩在馬桶蓋上。藥水被她撂在瓷磚地面沒用,她什麽聲息都不想聽見,只顧得上與心中的野獸搏鬥。

秦舫躺在床上等她,翻來覆去過了幾分鐘,就脫了衣服先躲進被窩裏。白天出了遠門,到現在積累了足夠的困意,秦舫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從浴室裏走出來的樊瑩換好了睡袍,腰帶松松系着,衣領斜着露出好大一片白皙肩頭。秦舫睡着了,樊瑩故意踏着步子走到床頭都沒吵醒她。樊瑩在床頭坐了一會兒,将靠強壘在秦舫皮箱底下自己的行李箱抽出來。她弄出的動靜不小,回頭看了一眼,秦舫依然沒醒。

嘩啦啦将裏頭不多的行李都倒在地上,樊瑩找出一本皮質封面的筆記本。随手翻到中間,她努力拿指甲劃出字跡。一下又一下,歪歪斜斜将她暴躁的想法都刻在紙上。

一個指甲翻開了,疼痛絲毫不能阻止她。指甲劃穿紙張,聽到那一聲刮擦聲,她才氣喘籲籲停了下來。撕下那頁紙,放到口中嚼成了糜。

樊瑩含着紙糊,神情恢複了平靜。她鎮定地走到洗手間,将那一口稀爛的液體吐到了水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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