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十二)

(十八)

淩晨兩點,秦舫夢魇了。

在夢中,她和樊瑩前一秒還在嬉鬧,下一秒樊瑩向她遙遙伸出手,她便從樓梯間騰空落下,頭部着地掉在七八層臺階,瘦小的身體咕嚕咕嚕滾到了平地。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就是她的所思所夢?秦舫揉着發漲的腦袋,掀開被子坐到地上,刺骨的涼意隔着一層布料向着她的尾椎氤氲而上。

秦舫看向牆根兩只改換了位置的行李箱,走上前拎起樊瑩那只箱子。昨晚樊瑩将行李塞進去就沒再管它,箱子拉鏈并沒有拉好,樊瑩的外套從裏頭探出頭來,秦舫這一拎,有幾樣沉重的小東西就漏到地上。秦舫一一撿起,打開箱子扔進裏頭。箱中一片狼藉,秦舫順手疊了幾件衣服,餘光就瞄到隐藏在行李中唯一的紙張來源——那是一本看起來很尋常的棕色牛皮日記本。

秦舫揀起翻到內頁,只見到十幾頁紙頁被撕去的痕跡,再往後,也有不規律的缺頁現象。秦舫又回到第一頁白紙上摸了摸,依稀能感覺到陳舊的印痕與刮擦。

拿着日記本坐到梳妝臺旁,秦舫找出一盒眉粉,将毛刷沾飽了粉末在內頁上輕輕掃了幾下。紙上,模模糊糊顯出一些字跡。

“去——死——吧——”

她只清晰地認出這麽一句,其他字跡重疊一起難以辨識。顧不得吹掉紙上多餘的眉粉,她立馬又翻到下一個缺頁處如法炮制。依然是載滿盛怒缺乏邏輯的洩憤之語。

私下裏,樊瑩原來是這樣排解情緒。将有悖普世的一面,積壓到夜晚,濃縮到紙上。

昨晚樊瑩的一動一靜,秦舫并不是全無所覺,只是覺察到樊瑩的悶悶不樂,刻意不去拆穿。她睡不着,還是背着樊瑩偷.窺了她的秘密。

眉粉印在紙上,清理不幹淨,秦舫找出橡皮擦試了試,沒一會兒就放棄了。掩飾不了痕跡,她這不是偷.窺,是明窺。樊瑩睡得正熟,總不可能為了坦白這件事把她從睡夢中弄醒,秦舫覺得自己不大可能睡着了,又坐了片刻,披着外套,跑到客廳開了電視。

秦舫在客廳睡着了。

被最早起床的秦母發現,她就說自己是守着一臺節目轉播等睡了。

秦舫洗了臉刷了牙,沖了一碟子牛奶燕麥,覺得自己做好面對樊瑩的心理準備了,她回到卧室。昨晚翻開的日記本原樣擺在桌上,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秦舫回頭問母親:“樊瑩去哪兒了?”

秦母正在洗衣房,喊着讓秦舫将問題大聲又說了一遍,才回答道:“沒走一會兒,說是去看熟人了。”

樊瑩在這裏有什麽熟人,唯一的熟人……秦舫手腳并用換着衣服,一面扯着嗓子對秦母說道:“我也出去一會兒!”

之前一直不肯見樊母,樊瑩忽然又肯了,秦舫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她就知道自己想要陪在樊瑩身邊。小區200米外有個公交車站,500米遠就近有地鐵站,秦舫不知道樊瑩去了哪一處,只能碰運氣到兩者之間更好尋人的公交站。

燕京的空氣幹燥,秦舫什麽保濕的霜乳都沒用,換了運動鞋就從樓梯往下跑。她連電梯都等不及。

外出的公共交通就那幾樣,臨近過年,多的是要去采購年貨的人們,樊瑩穿着一件黑漆漆的羽絨服躲在人群裏,周圍人下意識給這個看起來陰沉不好惹的女孩讓出間隙。秦舫因此一眼就找出了樊瑩。

“樊瑩!我找到你了……”同樣穿着蓬松羽絨服、看起來很敦實的女孩子往樊瑩身上一撲,摟着她的後背仿佛抓住了童年最心愛的玩具。

秦舫想起過去,這已經足夠糟糕,如今她又發掘出多一樣自己的壞處,樊瑩渾不知該如何應對秦舫。秦舫一半重量壓在身上,壓得樊瑩腰背佝偻,她只是挪了挪胳膊,免得硌到秦舫。好在秦舫很快從她身.上下來,主動放過她。

秦舫先拿手指試探地勾住了樊瑩的手指,慢慢壯了膽子攥住樊瑩的手,她專心注視着樊瑩,認真問道:“你要去哪裏?我陪你好不好?”

“好。”這回樊瑩應得幹脆,看一眼秦舫和自己牽在一起的手,稍稍安心。

“秦舫。”樊瑩含着秦舫的名字,吐字柔得秦舫心都要化了,等秦舫擡起頭看她,她便湊過去從秦舫唇瓣撷了一縷香。我喜歡你。不顧時間場合,她心中這麽想,就這麽說了。

女孩子們摟摟抱抱的,圍觀群衆見怪不怪,一瞧她們親了又告白了,還有點反應不過來。現在的年輕人,同性友誼怎麽鬧得和談戀愛差不多?有部分明白女人之間存在愛情的,頭一回看到*,就都時不時瞄兩眼這一雙漂亮姑娘。其中不乏一些露骨畏.縮的視線。

政.府喉舌年年關懷着未來的三千萬光棍,卻少有來可憐那些因了後天選擇胎死腹中同等數量的女孩兒嬰靈。時下男.權大背景,小說裏自然也免不了處處有着蛛絲馬跡。秦舫與樊瑩眼中唯有彼此,沒心情理睬旁人,卻有人臭着嘴朝她們吹了一個響哨。

“兩姑娘在一起沒有性.福可言啊,還這麽年輕,真是可惜了……”

一句“調侃”将秦舫打回了現實,她雖然不為自己的性.向羞愧,卻實在感到了尴尬。樊瑩斂去眼中溫柔,往那人走過去。只靠聽她就精準地判斷出那人的方位。

“可惜?”樊瑩機械地吐出這兩個字,像是播放錄音的複讀機。那人怔了怔,不高興被個女孩子看得心中發怵,硬着頭皮接着耍嘴皮。

他點點頭:“是啊,可惜。你和我談戀愛,豈不是更開心?”

樊瑩也點點頭,意思是自己一字一字都聽清楚了,并不冤枉他。樊瑩下意識撇一眼秦舫的方向,秦舫也揣着口袋正看向她,并沒有阻止的意向。樊瑩嘴角微微勾起,右手手掌握成了拳,朝那人的右眼窩狠狠砸了過去。

“啊!救命!殺.人啦!”先時乘了口舌之快,這位目中無人的男子嚎得比打鳴的公雞還要有穿透力。

樊瑩掄着拳頭在他眼前一晃而過,公雞立馬噤聲。樊瑩于是笑着說:“我是女孩子,女孩子可不會打人。”

出了這個鬧劇,似乎沒法再和這人同乘一趟公交了,樊瑩卻完全考慮不到這點。她打他,是因為他說了不該說的話。比起那人怎麽痛,怎麽嘶叫,她更關注秦舫的态度。她怕……怕秦舫覺得她這樣不對。

秦舫沒有責怪她的意思,她們是同一陣營的盟友,當然不能在大庭廣衆拆她的臺。秦舫只是湊過她耳邊,悄悄說了一句:“還有下回,你下手再輕一點,別把他打到醫院,讓他疼幾天就行了。”

秦舫這是贊同她的意思?不覺得她野蠻冷漠嗎?樊瑩有點反應不過來,看着秦舫驚訝得話都說不出來。她的驚訝,并不顯現在臉上,她在秦舫面前恢複了一點以前機器人的木讷。

“樊瑩,車子來啦。”

兩個女孩子打完人還能有說有笑,公交來了也沒人蜂蛹而上,等她倆上車坐好了,陸陸續續才有乘客上來。像那個被揍的,根本就沒膽子上車,另有人和他同行,笑了他幾聲,他便硬着頭皮扒住公交車前門。

轉了好幾路公交車,路上堵車又堵了半個小時,樊瑩和秦舫終于來到了樊母的現居地。樊母屬于院裏病情比較嚴重、存在自殘以及傷人傾向的病人,接受的是全封閉的治療,除非醫生允許見不到外人。樊瑩去見樊母,還是打電話讓主治醫生親自來接的。

樊母的女兒說好要來,一來卻來了兩個女孩。兩個女孩都不是大方外向的性格,女醫師稍加留心,還是能二選一選出病人所養育的女兒。她借眼神來判斷——樊瑩那雙超然世外的眼神,一般人養不出來。樊瑩缺少正常人瑣碎生活的氣息,這讓她看起來向一個沒有生氣的精致娃娃。

認出了樊瑩,打過了招呼,女醫師看向秦舫猶豫一會兒,“這是……”

樊瑩立馬說道:“這也是家人……秦舫是我的女朋友,我想介紹給她認識。”

光聽聲音,樊瑩說得稍嫌冷淡,但女醫師驚奇地發覺樊瑩那雙木然的眼眸逐漸注入了生機。她本來應該仔細核驗秦舫的身份,想了想,她同意了。至于樊瑩的同性.戀身份,女醫師絲毫不以為奇。早前同性戀被當成心理疾病,科學已為它平反,她一個浸淫學術多年的研究人員,當然不能愚昧。

樊瑩和樊母在專門的會話室見面,謹防樊母随時發病,桌上安有預警的警鈴,一按就有一大群醫療人員呼嚕呼嚕跑過來将發病的病人鎮壓住。

樊瑩進了房間,秦舫就在門外的長椅等候。樊瑩說要讓樊母見她,秦舫都到了門前還覺得不可置信。五分鐘沒到,樊瑩就打開門讓她進去,秦舫都沒好要對樊母說些什麽。

在秦舫的想象裏,樊母是個披頭散發的女瘋子,事實上她見到樊母的第一面并非如此。剪着短發的樊母,五官與樊瑩一模一樣,秦舫恍惚以為自己見到了未來中年的樊瑩。樊母真是個美人,帶着如此的驚嘆,秦舫的問候也誠懇起來。

她說,“伯母好。”尋尋常常一句話,卻不知道撩動了樊母哪一根神經。樊母弓着後背,野獸似的拿手臂攀爬,一下越過談話的桌子到了秦舫面前。

“你不要相信她。她很小的時候就不像個人啊!我怕她一個人在家無聊,給她抓了小狗崽,她直接給摔死了!你是大學生你一定懂吧,什麽人能做出這樣的事啊!還有啊,她初中的時候,我以為她要好轉了,她……她……”

樊瑩起先冷眼旁觀,後來上前捂住她的嘴。捂着樊母嘴巴的手,還有攬住樊母的另只手都被樊母抓碎了皮肉,一道一道的血印子像是要将樊瑩扒掉一層皮。秦舫看得呆了,樊瑩喊她按鈴,她才反應過來。醫生護士們熟練地限制樊母的行動,給樊母肌肉注射了一管鎮定劑,因為她情緒過于激動,不得不加大了計量。

初時神采飛揚的女醫師經歷這一番,面色暗淡了不少,她顯然也沒摸清樊母發病的原因,急着回去給樊母看病,和樊瑩說起話也是心神不寧。

“這次是我的疏忽,以為她的病情好轉了很多,可以和家人正常相處。”

醫師言語中有抹不開的歉意,樊瑩便安撫她幾句,樊母的情況她則一點也不關心。

秦舫和樊瑩探過病就走了,女醫師站在原地,有句話放在心裏現在才說。

“見到家人激動到發病的病人,真不多。”

樊母進院以後,除了滿嘴胡話,說得最多的就是樊瑩。樊母神志不清,說的話不能作數,女醫師還是從別的途徑了解到一些樊家的情況。

樊母婚姻存續期間就有精神病發病的跡象,受不了丈夫抛下她另外奔赴幸福去了,離婚後病情就更變本加厲。樊母的母親早就死了,身邊沒什麽親人,平時不和別人接觸,也就沒人發現她有精神病。樊瑩就這麽被她養到十六歲,直到有一天,樊瑩跑到警察局求警察把她的母親抓走。

女醫師只覺得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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