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所有人都像是滞住了。
還是其中一個保安突然大叫一聲, 打破了一剎的安靜,從鄭慶楠的身後撲了上去。鄭慶楠一個不穩,腳下猛地超前快速走出幾步。而這一下, 倒是直接把鄭慶楠直接送到了鐘琋跟前。
路念皖抓着劉暢就躲。鐘琋也吓得急忙往旁側閃過去, 腳下不穩,鞋底頓住,仰面就往後倒去。
然後被人從背後接住。
鐘琋回頭。是徐憶澤。
怎麽會是徐憶澤呢?他不是在實驗室嗎?他怎麽……
而這時,有護士将嬰兒抱了出來, 嬰兒大聲啼哭,鄭慶楠倒也是從方才的暴怒瘋狂中清醒了過來。但他沒有去看他那孩子,更沒有關心女朋友如何, 反倒是一臉戾氣地斜眼瞅着徐憶澤, 很是不滿地說:“是叫徐憶澤是吧?算個什麽玩意兒,每次都來打攪我的事,老子瞧你是活夠了!”
他說着,朝徐憶澤舉起了拳頭。
鐘琋吓得想要伸手去擋, 而徐憶澤卻是未動。
周圍人都屏住呼吸。
只在分毫之間,鄭慶楠停下了手,“嗤”了一聲, 一口痰吐在地上, 便就這樣揚長而去了。
那抱着孩子的護士連喊着:“喂喂喂!這孩子……”
毫無作用。
看來,鄭慶楠完全沒有想要那孩子,更對孩子媽媽的生死毫不在意。
然而不論如何,今天的這場鬧劇算是結束了。外表受傷的是劉暢, 他擔心家裏爺爺, 便考慮不再追究, 而內心受傷的是那孩子的媽媽, 在鐘琋離開醫院前,那女人已經被護士推出了産房,她所躺着的輪椅床上還有未幹的血跡,但沒有任何人來迎接她,也沒有任何人跟她道恭喜,她就這樣躺着,從嚎啕大哭到泣不成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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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鐘琋明顯感到徐憶澤異樣的沉默。
他雖然從小到大都不是那種愛說愛鬧的性格,還有些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淡,但此時他的沉默,卻更像是被誰觸到了某個不知名的回憶角落,令他渾身都散發着隐忍的痛苦。
他的痛苦,不是應當在高考結束那年就徹底結束了嗎?或者說,在他功成名就之後便應當痊愈了嗎?
到了鐘琋家門口,徐憶澤停下腳步,“你早點休息。”
“等等,”鐘琋喊住他,“你怎麽了?”
徐憶澤搖搖頭。
鐘琋遲疑了一下,小聲問:“過幾天,我打算回老家過春節,你要一起回去嗎?”
也不知這句話有何問題,徐憶澤的臉色沉重了幾分。只是那沉重的表情一閃即逝,讓鐘琋都幾乎以為是錯覺。
但的确,是真實的。
而就在鐘琋懷着滿肚子的疑惑睡下時,徐憶澤卻已又回到了醫院。
今天是路念皖給他電話的,他擔心鐘琋,放下手中的工作便急忙趕到醫院,見了一場鬧劇,見了這令他不安的一幕。
此時已經是過了夜裏十二點,醫院裏的喧嚣已經完全散去,只剩下白熾燈似乎有些凜冽的光,照亮着這看不見盡頭的午夜長廊。
徐憶澤到了産科的護士臺,詢問一個小護士今晚那個大鬧醫院的男人的女朋友如今的狀況。小護士自然有些警惕,一個大男人,雖然長得很是不錯,又是溫文爾雅的模樣,但他來問一個産婦,甚至連那産婦的名字都不知曉,肯定是有問題的。
“你是她什麽人啊?親戚嗎?”小護士大概也是被這場鬧劇弄得火氣大,沒好氣地說,“她男人現在連影兒都沒了,她自個兒只知道哭,說是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住院費都拿不出來。你要是她親戚的話,倒不如……”
小護士的話還沒說完,徐憶澤已拿出了一個信封,裏面是一些錢,放在了護士站的桌面上。
“我不是她親戚,只不過……”徐憶澤說,“麻煩您幫我轉交給她吧。”
做完這些事,徐憶澤便在小護士訝異萬分的目光中離開。
當他走出醫院大門時,他頓下腳步,回頭再看那夜色之中,醫院名稱被腥紅色的霓虹點亮,就像那女人身下殷紅的血,刺着他的雙眼,刺着他的神經,讓他無可奈何免地又在過去的記憶裏輾轉痛苦。
那麽多年過去了,他以為以他今時今日的成就和地位,已經可以從過去的陰影中完全走出來。
可是,此前關于數據造假的質疑,就已再度勾起了對當年被誣陷入獄的夢魇,而那個躺在輪椅床上痛苦嚎叫的女人,讓他想起他的媽媽,在産下他之後,就被他的生父抛棄,是否也正是像那女人一般,被獨自留在醫院,孤獨而絕望。
還有那麽多年以來萦繞在他生活中和噩夢裏的聲音——
“就是那個啊,是個私生子!啧啧啧!”
“他媽是一個人在醫院裏生的,連一個照顧的人都沒有,差點就兩個人都死了。”
“切,這種不自愛的女人,這種孩子,死了正好啊!”
“你看她那張妖豔的臉,死了之後就不會再到處勾引男人了。”
“生的孩子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要是她兒子,我一出生就一頭撞死算了!哈哈哈!”
可是,也正是這個一個可憐而可悲的母親,扼殺了他的前途、掐斷了他的命運,讓他這三十餘年,都一直未曾解脫。
他拯救不了過去的自己,而他今晚,只是想盡力幫助一個被遺棄的女人,還有那個可憐的孩子。就像穿過時間,去拯救那時候的自己。
……
“你怎麽回事?這時候叫我出來?”辛成在徐憶澤身邊坐下來,詫異問道。
已是黑夜最深沉的時候。白日裏車水馬龍的街上已經空空蕩蕩了,只有路燈昏昏沉沉的光,将徐憶澤的身影拉得老長。
而這時,辛成看出徐憶澤大概已經有點不太清醒了。
他坐在花壇上,腳邊還有幾罐已經空了的啤酒。他一向是不善飲酒的,此前在美國處理數據造假時,那網絡上鋪天蓋地的謾罵和鄙夷聲,也不見他如此頹喪。甚至說,從辛成認識他以來,就沒見過他這個樣子。
因此對于辛成的話,徐憶澤并沒有回答,只是有些顫顫地抓起一罐啤酒,遞給他。
辛成拉開拉環,泡沫“嗞”一聲冒了出來。
徐憶澤似乎注意到了這一細微的狀況,輕輕笑了一下,随即又立馬恢複了方才那落寞的神态,單手拎着罐子,目光迷離地望着前方。
只是前方,是一片灰暗。
辛成也沒再講話,将手中的啤酒喝完之後,站起身來,帶着哈欠,深深地伸了個懶腰,說道:“再坐一會兒,只怕天都要亮了,老徐,走吧……喂,老徐?”
低頭一看,人已經靠在身後的樹幹上,睡着了。
辛成:……
不過已經比以前進步了,以前一罐啤酒就倒,現在好幾罐才倒呢。
然而這寒冬臘月的,也總不能讓徐憶澤就在大街上睡覺吧,好歹也是個人物,待會兒天亮,若被認識他的人撞見,更是臉都沒了。
辛成艱難地托起徐憶澤。
這段時間徐憶澤一直鸠占鵲巢住在他家,方便沒事兒夥同着鐘琋吃飯聊天。
不過現在,倒是可以把他送回自己的房子。辛成暗自想着。反正此地離他家更近一些,也可以省點勁兒。
只是剛到徐憶澤家門口,辛成一下子愣住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蹲坐在徐憶澤家門口,她将頭埋在雙膝之間,馬尾辮從一邊肩膀垂到了身前,看起來,似乎已經在這裏待了很久了。
聽到腳步聲,她恍然擡起頭。
“鐘老師,你怎麽會在這裏?”辛成詫異。
“他怎麽了?”鐘琋站起身來,微微擰眉,“喝酒了嗎?”
說着,便也扶着徐憶澤。
徐憶澤歪過頭,靠去了她的肩上。說不上很重的酒味飄入鐘琋的呼吸間,連帶着徐憶澤身上原本就有着幹淨味道,令鐘琋有些面紅。
等到辛成開了門,鐘琋才與他一道将徐憶澤扶進了房間。
這是鐘琋第一次到徐憶澤的家。
此前徐憶澤也告訴過她地址,只是因為這陣子徐憶澤一直住在辛成那裏,倒也沒有機會來此處。
今夜,她明顯感到了徐憶澤的情緒不對,一直很擔心,無法入睡。她給他發信息未有回信,打電話後才發現關機了,又上樓到辛成家去找,亦是毫無蹤跡。而最後,她才想到或許徐憶澤回了這裏,便趁着夜色來到此處,敲門也沒人應,她只得在門外等,畢竟是夜深困頓,不多一會兒,不由地迷糊起來。
徐憶澤睡在床上,呼吸有些沉重,似乎睡得也不安穩,額上起了一層層的汗。
鐘琋替他擦去汗。
他眉頭皺了起來,嘴裏還囔囔說着啥。
他仿佛是想要極力掙脫什麽,但卻在夢魇中醒不過來。
“鐘老師,你出來一下。”辛成在卧室外招呼。
鐘琋出來,辛成很是熟悉地給鐘琋倒了杯水。
鐘琋坐在沙發上,端着這杯溫熱的水,身上的寒意驅除了不少,才有心思打量着這不大的一個房子。
她去過徐憶澤以前的家,在那個泥濘而污穢的巷子裏,只是他天生便是如紙般潔白,即使那時候的生活環境實在惡劣得不行,可他在學校裏,卻從來都是幹淨而整潔的。那時候她曾想,若是以後他能脫離他的原生家庭,他的家,他的房間,會是什麽樣子的呢。
而眼下她卻親眼見到了,比她想象的還要簡單一些,甚至連一點有裝飾功能的東西都沒有,全都是有明确用途的器物。大概是因為這房子不過是H大給他落腳使用的,他也不能大肆改造一番,便只保留着最基本的格局。只是這樣子,也的确符合他的性子。
辛成也端着溫水,在她對面坐下,問了問發生何事。
鐘琋沒有隐瞞什麽,就将事情一五一十都說了一遍。
辛成沉默着。
鐘琋又問:“你和他在美國認識,那時候他剛出去,日子必定是不好過的……這些年,他是怎麽過來的?”
這些問題,鐘琋不是沒有問過徐憶澤,只是都被他巧妙地轉移話題逃避過去了。也許是他心底不想揭開的舊傷,可鐘琋覺得,今天徐憶澤的異常,只怕還是與他當年所經歷的一切相關。
人的傷口要痊愈,需釜底抽薪般地将皮膚下面的潰爛全部拔除,否則即使表面如新,卻也不知何時會複發。
“他其實……如今已經好了許多吧,”辛成望了一眼卧室,回過頭,又深深嘆了口氣,“但是這次誣告他的事情,好像又引起了他的噩夢。鐘老師,其實這些年,他比你想象中活得要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