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晚上,東京飄起雪花。

常守朱神情恍惚地坐在副駕上,“宜野座先生……Dominator審判不了那個家夥。”

生鏽的欄杆上,粘稠的血液一滴接着一滴掉落下去,宜野座趕到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場景。

不斷變化的犯罪系數、懷有絕對不正當的企圖、純潔無暇的色相……宜野座想起了扇島地下室的那個夜晚,那張嵌在德彪西樂譜中的藥劑配方。

先知系統不會出現問題,一定是藥物的作用,監視官這樣在心裏說服自己。

回到本部,宜野座把受傷的人員送去醫治,經過一旁的心理輔助室。

“宜野座監視官,”裏面正在值夜班的心理咨詢師從窗戶探出腦袋,今年剛剛分配到安全局工作,有幾次宜野座就是向他開的心理輔助藥劑。

宜野座停下腳步,值班醫生朝他招手,“監視官進來一下,我有事情要和您說。”

“是這樣的,”值班醫生調取出來最近這一個月的警官用藥記錄,“這個月您一共在心理輔助室開了三次輔助藥劑,按照規定監視官在特殊情況下的開藥上限也只有這麽多。”

“也就是說這個月我們不能再給您開輔助藥劑了,鑒于您的心理壓力一直無法有效緩解,建議您預約一下心理醫生。”

“我知道了,那麻煩你替我預約一下蓬田醫生吧,之前他替我做過心理輔導。”

值班醫生馬上調取心理醫生的值班時間,在宜野座的休息日替他申請了預約,“宜野座監視官———”

“诶,人呢?”

開車回到自己的公寓,宜野座掏出鑰匙去開門,幾次都沒有□□鎖眼,左手握住有些顫抖地右手,再次把鑰匙伸過去。

啪———

鑰匙落在地上,在深夜寂靜的樓道裏分外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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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視官低下頭看地上那串鑰匙,額前的劉海垂落在視線裏,緩緩蹲下身子,監視官摘掉眼鏡放回上衣兜,拾起鑰匙将門打開。

黑暗裏十美分跑過去扒上他的褲腿,宜野座打開燈,屋裏還是早上出門時的樣子,藥片撒了一地。

監視官走進廚房,用杯子接了一些水,十美分興奮地追着他,宜野座走到它的窩前,水槽已經幹了,食盆被它舔得翻落在一旁。

看來自己也不是一個稱職的主人,宜野座把杯裏的水倒進水槽裏,又給它盛滿了狗糧,十美分在一邊搖着尾巴不停地亂走,一等主人準備完畢,它擠過去呼嚕呼嚕地開始狂飲。

監視官把地上的藥片一顆一顆地收起來,放在茶幾上數了數,剛剛夠這個月剩下的藥量,不禁苦笑。

宜野座靠着沙發坐在地上,随手取來茶幾上的一本書。

——————

綜合分析室裏,唐之杜疲憊地伸展懶腰,剛剛把常守朱的Dominator做完檢查,槍支沒有出現任何問題。

也就是說,系統真的無法處決那個叫做槙島聖護的男人。

結束檢驗設備的運行程序,唐之杜打開了一個隐藏的文件,繼續每天晚上龐大的數據處理。或許也是一個和新井沙希一樣的人吧,唐之杜點燃女煙,淡淡地看着已經完成百分之八十的記憶還原。

宜野座覺得眼前有些恍惚,燈光也變得暗淡,十美分咬着它的窩不停往門外拽,他叫它也沒有反應。

“熙熙攘攘的都市,充滿夢影的都市,

幽靈在大白天裏拉行人的衣袖!

到處都有宛如樹液一樣的神秘,

在強力巨人的細小脈管裏湧流。”

———是誰在說話?

宜野座轉向四周,光線昏暗地讓人頭暈目眩,天花板上蛛網交錯,掙紮着落入陷阱的蝴蝶和飛蛾。

沙發上坐着一個女人,過肩松軟的長發,看不清面容。

宜野座撐着地面想要站起來,可是身體像是被抽去骨骼一樣無力,那個女人坐在那裏,膝蓋上攤開一本書,她繼續讀起來,好像荷蘭金酒一樣,散着濃烈的香氣,辛辣中摻雜着甜氣,讓人心神迷惘。

“某日早晨,當那些浸在晨霧中的住房

在陰郁的街道上仿佛大大地長高,

就像水位增漲的河川兩岸一樣,

當那黃色的濁霧把空間全部籠罩,

變成像演員靈魂似的布景,

我像演主角一樣,讓自己神經緊張,

跟我的已經疲憊地靈魂進行争論,

在被載重車震得搖動的郊區彷徨……”

宜野座感到頭腦瘋狂地脹痛,那聲音好像加了詛咒,他想讓她停下來。不要再說下去,他不要再聽,“請你離開這裏!不要再讀下去了!”

女子停頓下來,翻過書頁,繼續這首沒有念完的詩:

“我被卷進什麽卑鄙的陰謀之中?

是什麽惡意的命運如此将我羞辱?

因為,我竟數到了七次,每一分鐘,

不詳的老人逐漸增多他們的數目。”

女子将膝頭上的詩集放在一邊,站起來一邊念着那其中的詩句,一邊向宜野座走來,她伸出手撫上宜野座的側臉,替他撥開眼前淩亂的頭發,

“對我的不安心情進行嘲笑的人,

對我的戰戰兢兢未有同感之士,

試想一想,這七個面目可憎的怪人,

盡管那樣衰老,卻有不滅的風姿!

如果我再看到第八個冷酷無情、

冷嘲、宿命的化身,讨厭的不死鳥,

集父子于一體,豈不要叫我送命?

———我于是離開地獄的一群,掉頭逃跑。”

宜野座拼命地扭過頭去,女子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用手将他的臉扶正,她蹲下身來靠近他的身邊,眼前仿佛起了一片總也散不去的霧,宜野座努力睜大眼睛,總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看不到我嗎?”女子問他,伸手将他的眼睛摘了下來,“遮住了眼睛,怎麽能看得到呢,紳士?”

“現在看到我了嗎?”女子灰褐色的眼眸閃着深不可測的光澤,

“新井沙希……”監視官的雙眼倏然睜大,他想伸手去确認,可是動彈不得,

新井沙希撫摸着他的臉,從耳垂沿着下颌骨劃過,食指彎曲擡起他的下巴,拇指摩挲着有些發白的嘴唇,她将臉湊近,淡淡地鼻息吹在頸窩,

“我被激怒得像一個眼花的醉漢,

逃回家中,關緊大門,中心惶惶,

像生病,像凍僵,精神發燒而混亂,

被那種神秘和荒誕不經完全擊傷!”

冰涼的指甲蹭着脖子上的皮膚,新井沙希低着頭替他整理揉亂的襯衫衣領,聲音低低地徘徊在耳邊,宜野座痛苦地閉上眼,那聲音、那字句,涼飕飕小蛇一樣順着血管游向心髒,露出尖利的牙齒咬噬,将毒液注入靈魂深處。

“我的理性想掌穩了舵,只是徒然;

戲弄的狂風使它的努力勞而無功,

我的靈魂,像沒有桅杆的舊駁船,

在無邊無際的苦海上颠簸擺動。”

脖頸上傳來粘稠的溫熱觸感,新井沙希将頭埋在宜野座的肩上不再出聲,她逐漸冰冷的鼻尖觸碰到宜野座的皮膚,大片的血跡在地板氤氲開,将地上遺落的一顆藥片染得鮮紅。

她死了———

新井沙希她死了———

新井沙希她已經死了———

監視官劇烈地咳嗽起來,蒙蒙的天光隔着窗簾射進客廳,伸手捂着胸口襯衫已經被汗水濕透。宜野座發現自己在地板上靠着沙發睡了一夜。

低下頭怔怔地看腿上的那本書,暗色的封皮上一朵花顏色詭異。

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在扇島的那個地下室裏翻着看過幾頁,肆意病态而又張狂,宜野座覺得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卻在後來鬼使神差地買來一本放在家裏。

一枚發烏的鑰匙夾在書頁裏。

宜野座渾身僵痛地站起來,走進盥洗室打開鏡子前的小射燈。

看不清嗎,戴着眼鏡?

看着鏡子裏摘掉眼鏡的自己,宜野座感到有些陌生,不自覺地伸手摸上淩亂的襯衫領口,皺褶、潮濕,分外讓人感覺不适,想起夢中新井沙希為他整理衣服時的感覺,圓滑的指尖,手指力道恰當地撫平衣料上的皺印。

都是夢中的幻象而已、都是假的、不是真實的……

宜野座脫力地撐着洗漱臺,手指緊緊扣住淺色的大理石臺面,越是想平靜下來呼吸越是急促紊亂。

家中的私人色相護理系統掃描到異常的情緒波動,向宜野座發出警告:

“您的色相水平正在劇烈波動,請控制穩定情緒,服用一級心理輔助藥物。”

“您的色相水平正在劇烈波動,請控制穩定情緒,服用一級心理輔助藥物。”

吊頂的照明燈被切換到緊急模式,紅光不停地閃動着,透過鏡子的反射讓人頭暈目眩,監視官聯想到自己曾經在隔離設施裏看到的景象,被分別隔離在透明屋室裏的潛在犯們,一旦情緒出現波動致使色相渾濁,系統就會自動向屋裏釋放具有鎮定效果的氣霧劑,紅色的燈光充斥整個房間,被警報指引而來的醫生站在門外說一些勸解的安撫語言,伴着舒緩悅耳的音樂。

現在的自己,好像已經被關了進去一樣。

碎裂的鏡面蔓延開蛛網一樣交錯的紋路,一條暗紅的血跡順着監視官砸在鏡子上的指縫蜿蜒流淌。

宜野座渾渾噩噩地擡起臉,鏡子裏反射出成千上萬張相同的面孔。

隔離設施會客室裏的場景再度盤旋在腦海,那個用言語刺激他處決自己的女人,那個被攔腰切斷的英文字跡,還有那個詭谲的問題:

“你們的色相,到底會變成什麽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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