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下班回到公寓,宜野座走進書房,脫下上衣挂在門後的挂鈎上,随手關上了門。
“田中君嗎,我是宜野座。”宜野座撥通在經濟省供職的一個熟人電話,
“有一件事情我想拜托你,有時間希望你能幫我調查一下。”
“對,就是那家商社……那多謝了,明天我把詳細資料發給你,真是麻煩你了。”監視官挂斷電話,一邊揪松束在領口的領結,一邊踱到房間另一頭,從挂在門上的外衣內兜裏取出唐之杜交給他的存儲器。
那臺狡齧送他的影像機一直放在架子上很少使用,監視官并不認為觀看電影之類的東西應當作為閑暇時間的消遣。扇着面前被抖起彌散的灰塵,宜野座掀開蓋在影像機上面的平紋棉織布,接好電源将存儲器插.進了卡槽。
信息讀取識別地很快,看來儲存在裏面的內容并不是很多。莫名地期待與興奮,随之還伴随着一種道德倫理上的罪惡感,懷着這樣窺視他人內心世界的微妙感受,宜野座看着加載滿格的綠色進度條,終于按下了播放的按鍵。
細碎的像素點在空中堆積點亮,讀取器根據存儲器芯片中記錄的數據将新井沙希的記憶複原成全息影像,按照比例等身投射到屋裏。
款式老舊,一邊的坐墊彈簧塌陷了的棕色牛皮沙發,一盞高腳的立式臺燈照亮昏暗的房間,宜野座認了出來,這就是新井沙希在扇島那間地下室的客廳。
記憶的主人應當是坐在門口的那塊化纖地毯上,視野中散落了滿地的啤酒瓶子,勉強看得見一旁的房間亮着燈光,手術室無影燈一般的慘白晃眼。
“就這麽決定了?”新井沙希的聲音,視野依舊停留在遠處,看不見屋裏有什麽人,
一只啤酒瓶子從眼前滾落,沒喝幹淨的殘酒順着瓶口淌出來,滲在開裂變形的木地板上,洇開一條不規則的暗色水跡。
“啊,已經就是這個樣子了,也說不上算不算決定。”
宜野座聽到一個陌生的男子聲音,沙啞而又低沉,喉管活像一截長年累月被煙霧熏烤的煙囪,發出這樣獨特質感的嗓音。
那人繼續說道,“換句話說,我也不是個愛做決定的人吶。”
“想這麽做了,就這麽去做不也挺好的……”
白色的泡沫浮在啤酒上面,咕咕嘟嘟地攢在一起,随着酒水的滲盡撲簌撲簌地一個接一個破裂,就像魚類被撈上岸來,瀕死前吐出維生的唾液,又一個喝空的酒瓶被人丢到地上,滾落過去,發出玻璃瓶壁相擊的清脆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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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似乎喝醉了,“你堅持這麽做,他也還是會怪你吧。”
“那我也得先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是新井沙希在回答,
“打岔……”眼前的視野随着說話聲轉到一邊,傾斜的目光角度裏開裂變形的木質地板上立着幾瓶尚未開封的啤酒,僅此而已。
投影的亮度黯淡下來,扇島地下室的景象逐漸消失,宜野座聽見一聲烏鴉叫,像素點重新排列序位,四周是空曠的郊外野地。
墓碑前一束新鮮的馬蹄蓮迎風微擺,是高橋哲也墓碑前的記憶。
宜野座聽到了汽車的聲音,記憶的圖像也轉動到一邊,應當是記憶的主人也留意到這一點。
宜野座轉過頭循聲去看,眼前的場景卻像坍塌的磚瓦支離破碎,全息影像在中途突然消失了。
屋裏的燈也不亮了。
宜野座猜想是跳閘斷電的緣故,借着微弱的光線打開房門走出書房,十美分伏在門前安安靜靜的,似乎已經睡着了。找到玄關附近的配電箱,宜野座從鞋櫃上的抽屜裏找出手電筒,打開了配電箱的合葉———沒有跳閘。
眼角不自覺地眯起,借着手電筒快步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抓起窗簾,嘩地一聲拉開,監視官看着窗外一片漆黑的社區和街道,意識到東京出了大事。
手腕上的終端應景地響了起來,
“啊呀呀,監視官。可是又發生煩人的事情了呢……”
一群戴着頭盔的不明分子在東京各處制造暴力事件,商店被洗劫燒砸、行人在街上無緣無故地慘遭毆打,而所有的這一切,街頭的聲像掃描在事前沒有做出一點警告。
西比拉對這樣的犯罪行為無法制裁。
去往本部的路上,商戶門窗緊閉,晚歸的行人步伐匆匆,隔着幾條街道遠遠看得到一家百貨商場翻騰着滾滾濃煙。身上沒有攜帶dominator可以鎮壓,宜野座咬牙踩下油門,朝着安全局加速行駛。
“什麽情況?”
“事情最初起源于視頻網站上被人上傳的一段視頻,繁華區街頭的一個下班女子被一個戴着頭盔的男人活活毆打致死,周圍許多市民都看到了,但是沒有一個人出面阻止。”唐之杜坐在巨大的屏幕前調取那一段已經被安全局删除的視頻給宜野座看,“小朱帶着大叔和慎也君已經出動了,剛剛鎖定了犯罪嫌疑人現在應該正在追捕中……嗯,是慎也君。”
唐之杜接通狡齧慎也的通話,“查到什麽線索了麽?”
“伊藤純銘戴着那個該死的頭盔跑了,志恩替我查一下嫌疑人住所附近有沒有人煙稀少的地區。”
“啊?為什麽?”唐之杜一邊聽從狡齧慎也迅速調取地圖查找,一邊奇怪地詢問,
“如果沒有問題的話,那個頭盔的手腳應該是這樣的。”狡齧慎也的氣息起伏不定,聽出來他在快速地奔跑,
“我猜測頭盔可以複制周圍健康市民的心理指數,所以只要有一個色相正常的人在附近被它掃描到,西比拉就無法檢測到真實的心理指數。”
唐之杜的眼前一亮,“幹得不錯,找到一處全機械化的無人工廠。”
“調派多隆把他逼進去!”
“好好———”分析官輸入指令,看着地圖上象征着多隆的紅點将目标一點一點逼退至無人工廠,放松下來點燃一支香煙。
“喝點什麽放松一下吧,有大叔在慎也君不會胡來的。”
“哼。”站在身後的監視官不悅地轉身,“又發生幾起暴力事件,替我調派周圍的多隆暫時鎮壓,我帶人過去一趟。”
“好好———”分析官垮着細眉,坐在轉椅上不斷地左右轉身繼續忙碌。
————
“青柳,怎麽了?”
宜野座帶着六合冢和縢秀星剛剛處理完畢一起惡性打砸事件,遇上了在另一條街準備收隊的二系人馬。
“沒什麽。”青柳璃彩拍了拍監視官外套上的塵土,收斂起表情,
宜野座順着她剛才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護送車前二系一個正在登車的執行官背影。
偶爾也聽過刑事課裏的閑言碎語,監視官隐約記着那人和狡齧是要好的麻友,似乎叫神月淩吾。
宜野座看着老相識,站在原地卻也不說話,目光洞悉地看着她。
別過頭的青柳璃彩察覺到宜野座的審視,轉過臉對上他的目光,說話的聲音平靜到毫無破綻,“怎麽了?”
再好的掩飾也藏不住表情上的僵硬,宜野座猜想,上一次在立花舊區前向青柳璃彩隐瞞狡齧的狀況,大概也是這樣拙略的演技。
只可惜,人們自己在身處其中的時候,往往意識不到這一點。
“別做個愚蠢的人,之前我以為狡齧不是。”
青柳璃彩的鼻翼微微泛紅,幹練地将剪發掖過耳後,目光掠過宜野座飄到遠處,“我清楚。”
打開急促的警情報告,兩位監視官對視一眼,轉身上車奔向各自需要負責的下一處警情。
因為有了狡齧慎也的發現,處理接下來的案件就要順利許多———但也僅僅是順利,情況卻并不樂觀。
宜野座看着暫時被多隆看管的鬧事人群,只感覺身體已經超出了負荷。默不作聲地離開執行官走到監視官車前,宜野座靠着車門疲憊地解開監視官外套,習慣性地摸上內兜,空空如也。
這才想起來心理藥劑放在了另一件衣服裏。
“監視官怎麽了?”一個讓他心煩意亂的聲音從車頭前面傳來,因為中途的輪換休整他不得不接受和征陸智己一組的事實,盡管他對這一點十分排斥。
“不去看好犯人跑來說什麽虛僞的話?”宜野座将身子背過去,刻意擡高音量,
“好吧。”年長的男人幹笑了兩聲,再沒了聲音
宜野座以為他走了,脫力地松了一口氣,扯着領帶眉眼倦怠地轉過身去。
“你———”監視官看着留在原地根本沒有離開的征陸智己,猝不及防地停頓下動作,眼底因為憤怒短暫地複現生機,“我的話難道是白說的嗎!”
如此狼狽的樣子,竟然被自己最痛恨的人看進眼裏。
沒有第三人在場,征陸智己站在幾步遠的對面,臉上的表情複雜而又尴尬。
被兒子嗆聲的難堪、想要表示關心卻又無從表達、明知會被排斥卻還是忍不住出現的擔憂,交疊重合在一起,讓宜野座看在眼裏更加憤怒厭惡。
色相低等也是會遺傳的,這樣愚昧的觀念卻在自己身上似乎即将得到驗證,無論怎樣努力證明總是無濟于事,到頭來還要以徹底的堕落來抹殺所有的一切,落實自己充滿嘲弄與不堪的人生嗎?
嘲諷地笑,宜野座看着對面的那個自己應該叫做父親的男人,疲憊到只能支撐起這樣單一的表情,落日慘淡的餘光灑在臉上,正如多年以前父親被帶走的那個傍晚,他站在父親面前,父親對他僅有的表情。
懂事以後一度每每想起就覺得無比惡心的笑容,如今感同身受。原來竟然是這樣可憐人一樣最後的尊嚴,與其理解成為潛在犯的自甘堕落無恥之笑,不如說是看到結局的無能為力。
除了這樣無力的自嘲,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可以解除自己的羞恥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