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莫北在二十三周歲之前從沒被人說過好命。她幼年喪父,少年失母,底下還有一個小她六周歲的弟弟。一對姐弟相依為命,日日田塍籬角相見,街坊鄰居眼中總滿含憐憫地望着這對身影,背過身去,卻又拿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說:“沒爹媽的小破落戶。”
大學之後,過五關斬六将那麽艱難地進了一家事業單位,成為了衆人眼中羨慕的體制內一員後,幾乎只是一夜之間,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平日裏時常帶着淺笑的姑娘前所未有的好運起來。
有一份穩定又不算繁重的工作,一個懂事而且聰明的弟弟,連終身大事也不需要旁人操心。她和住在上一樓的邱孝祥青梅竹馬,年少時,順其自然地做了最要好的朋友,成年後,又順其自然地走到一起。走到哪兒,都是一片豔慕的目光,男的高大,女的漂亮,大家都喊他們為“金童玉女”。
邱孝祥是不是金童,莫北覺得有待商榷,但她不是玉女,答案卻是非常肯定的。終身未嫁的小姨沈水仙在他們幼年時便搬了進來,作為撫養的條件交換,這套三居室登記在了沈水仙的名下。住得久了,沈水仙覺得自己确實是這兒真正的主人,越看這倆孩子越像是甩不掉的寄生蟲。
每每趕上吃飯,沈水仙總是戳着盤子裏的菜,半真半假地說:“姐姐和弟弟吃我的喝我的,你們長大了可是要還的。現在大米多少錢一斤,青菜多少錢一斤,你們吃一口我就要記一筆的。喏喏,姐姐又多吃了一口。”
當生活裏的每一個部分都細化成錢的時候,莫北覺得自己還真是沒那麽多閑情逸致來關注其他的事情,受不起折騰,索性就定下心來。
和邱孝祥的感情就在這樣日複一複的日子裏波瀾不驚地流淌,彼此都習慣了有一個對方,就像是每早出門前必照的鏡子,看得多了,快把鏡子裏的虛像當成現實。
兩個人漸漸大了,如今莫北又有了工作,結婚便被提上議程,也是順其自然,簡單到無法再簡單的一件事情。兩人的計劃是在一個好日子扯個證,請走得近的親朋随意吃個飯,至于蜜月這種奢侈的東西,暫時還不适合他們這對小屁民,在市裏的5A景區逛一圈也就差不多了。
只是一切都可以從簡,莫北卻堅持要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弟弟是越來越大,上了高中後個子又一路飛竄,睡在他的小床上幾乎要蜷起身子。可房間太小,根本換不進一張大床。每每聽見他一早起床抱怨頭疼,莫北就覺得自己特對不起這個孩子。
莫北的想法是,既然買不起市口好的新房,那就找個離市區遠點又幹淨的二手房,稍微裝修一下就能住。一個做婚房,一個做弟弟的房間,最好還能有個小書房。
萬事開頭難,這買房的頭就難在錢上。邱孝祥和人合夥開了間小公司,家裏父母的那點棺材本全給他做了啓動資金拿不出來,莫北又是職場新人,工資剛剛拿了不到五個月,根本攢不出一個首付錢。
她下定決心要和自己的小姨攤牌,讓她把當年父親因為出車禍索賠的錢拿出來救急。誰知道小姨平時就夠摳門了,這時候幾乎是把摳門更發揮到極致,兩手叉着腰,扯着嗓子大喊:“錢錢錢,你張口就要錢,我有什麽錢?”
莫北皺着眉頭,“小姨,爸爸去世之後,那家人給過一筆補償款,爸爸單位也有給過撫恤金。我知道這些年你為了我們姐弟倆勞心勞力,我也不想把那些錢都要過來,就三十萬,你給我三十萬讓我做首付,以後每個月的按揭都從我公積金裏扣。”
小姨冷哼着,“你是大小姐養在深閨,連這世道變了都不知道。錢不值錢了,你爸爸死了留的那點錢早就光了,你念書不要錢嗎,你弟弟念書不要錢嗎,一睜眼睛就要花錢,你以為我種着一棵搖錢樹,天天沒事點錢玩呢!”
莫北當即紅了眼睛,說:“那就把這房子賣了租了,我不管,我一定要三十萬來買房子。”小姨也動了氣,嘴裏呼哧呼哧着,鼻翼開開阖阖,嚷嚷着,“反了反了,我養了你十幾年,給你吃,給你住,你現在說翻臉就翻臉了啊。賣房子,哈哈,你當我傻呢。賣了房子我去哪,誰養我,你們養我嗎?我不賣,這房子是我的,房産證上白紙黑字寫着,誰也別想動!”
莫北深受打擊,坐在辦公室裏一個勁地流淚。中午也不回去吃飯,直到莫南在十二點的時候給她打來電話,脆生生的聲音,大聲地說:“姐,你中午不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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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北咽了口唾沫,好容易才壓下去抽泣的沖動,慢慢地說:“嗯,不回去,中午有飯局呢。”
“還飯局呢,哪個飯局這麽安靜啊?你就別瞞着我了,知道你和小姨鬧開了,她現在躺在床上亂哼哼呢,飯也沒有煮。我也不理她,姐,橫豎我是站在你這邊,雖然不知道你們鬧什麽,但我姐肯定是最好的那一個。”
一席話把莫北說得又是哭又是笑,叮囑他一定要立刻去吃飯,沒料到門突然開了,走進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她連忙将電話挂了,站起來對這人說:“不好意思,先生,我們這邊下班了,你有事的話還是下午來吧。”
時竟寧第一次見到莫北就看到她哭,紅紅的兩只眼睛,皺着鼻尖,說話的時候眼內微波閃閃。幹幹淨淨的一個女孩子,漂亮又不俗豔,立在那裏,明明是寥寥草草的一整個背景,瞬時間明麗起來。
這個時候,他還不知道她叫什麽,是姓陳還是姓吳。不過人世有不平,在他們初次見面的這一次卻是公平到極點,她也不知道他叫做什麽,什麽身份,有何過去。
時竟寧說:“別誤會了,我不是過來辦事的。”這才想到自己過來的真正目的,一時間忽然覺得無比局促,思忖着到底是說還是不說呢?他斜斜倚在桌邊,修長手指随意翻動着桌面上的電視報。
莫北疑惑着,“那你是……”
時竟寧這才說:“我是來找徐絮的。”
徐絮是局裏出了名的美人,大眼睛高鼻梁,黑色如瀑的長直發,身材高挑,該瘦的地方瘦,該豐滿的又豐滿到恰到好處。美人的美大多千篇一律,徐絮又是這其中美得最标致的那一種。
徐絮平日裏追求者甚多,然而從沒聽說她和誰誰誰糾纏不清,玩弄別人的感情。只是凡事總有個例外,局裏新到的局長便是徐絮的例外。莫北這樣新的新人也有所耳聞,她徐絮是人局長心尖上的人,輕易不要得罪。
那麽現在的情況就真是很明顯了,這位看起來絕不超過三十五歲的英俊男人,不出意外的話就是傳說中的局長大人了。莫北猶豫着,小聲問:“你是時局吧?”
時竟寧竟還不知道自己是如此這般的聲名遠揚,新職工不認識他的臉,卻能聯系着猜想到他的名——還是通過女人聯系。他心裏有些不舒服,但臉上仍舊是帶着溫和的笑,“正是我。”
原本百分之八十的概率如今板上釘釘,莫北心裏還是吃了一驚,她人木讷,裝着機靈地拉把椅子給他坐,又去找一次性的杯子泡茶。
時竟寧說:“你別忙了,她既然不在,我就走了。”可他還是站着,手裏揉着那電視報的一角,沒有半分走的意思。半晌,他問:“你是這邊研究所裏新招的那一個吧,我看崗位表上定的是文獻翻譯的工作。”
莫北已經端水過來了,答應着,“嗯,才剛來了幾個月。”
“做得還習不習慣呢,平時忙不忙?”
“習慣,也不算是特別忙,都是一時一時的,有時候會閑一點,有時候就忙得顧不上吃飯。主要一切都在學習交接的階段,很多東西其實應該能很快做好的,但是因為不熟悉,所以耽誤了時間。”她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說錯了什麽。
時竟寧饒有趣味地聽着,面子上卻是懶懶的,手指一下一下的,又把剛剛繞卷的邊角展平了。“現在一個月工資多少呢?”橫豎也沒有別的好問,他直想搖頭。
莫北一老本實地說:“兩千出頭,還有些飯補和車補,也不是很多。”
時竟寧皺眉:“兩千多的工資夠幹嘛呢?”
“勉強還算夠用,生活水平基本上處于能吃得飽,但不能吃得太好的程度。”
一番話把時竟寧說得笑起來,莫北揉了揉眼睛,也不覺得有剛剛那般的緊張。沒料到這時候大門被人嘩的推開,就聽一陣柔美的聲音說:“喲,在辦公室裏說話呢!”
原本莫北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可柳絮巧笑倩兮地走進來,語氣含着一份顯而易見的酸味,她忽然就覺得瓜田李下,有種生人勿進卻偏偏和這主人多言的嫌疑。尴尬,特別尴尬,立在原地臉色都變了。
柳絮一雙桃花眼将莫北慢慢拂過,最終落在時竟寧的身上,還是一臉體貼入微的笑,聲音小小的,“中午沒應酬麽,來得這麽早。”
男人和女人間的那點關系,一個眼神一句話,細微的語氣變化都可以分辨出來。莫北覺得自己此時此刻就是旁人眼裏多出的那根刺,她急忙去拿了自己的包,借口還有事情就先走了出來。
臨關門的時候,時竟寧透過漸漸變小的門縫向她說:“路上小心。”
莫北剛剛走下樓就給邱孝祥去了一個電話,她按着胸口,說:“死了死了,我今天得罪了兩只母大蟲。第一只是讓我買不了房,第二只則可能讓我提前下崗。”
邱孝祥在那頭笑個不行,“第一只我反正是猜出來了,早就和你說了小北,你要讓她撥根毛,不把她殺了是絕不可能的一件事。不過第二只我就不知道了,你是惹了哪個山大王的壓寨夫人,現在人家拿着刀子在你後面砍呢吧,哎,小心背後!”
莫北果真回頭看了看背後,“你別吓我了行不行。真是被你說着了,我惹了山大王的壓寨夫人,不過現在要對付我的不是這大王,是這夫人。”
“那你絕對是把人山大王給惹了啊,”邱孝祥在那邊冷哼兩聲,“小丫頭,你多多愛惜些羽毛別成天背着你老公在外面勾三搭四的,你要是惹了誰,沒等人家來辦你呢,我先把你給殺了。那小奸夫也一起除了,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話說得多難聽,莫北偏偏笑得出來,她在這邊說他死不正經,可他下一秒就正經起來,說:“小北,你別太着急了,我知道你為了房子的事情煩心得很。你再等我一等,真的,現在公司越來越好,眼見着就要開始撈本。以後等我發了,給你在霈陵最好的地段買一獨棟別墅,帶小花園的,你就辭職回來陪我媽,成天養養花種種草,喂喂狗什麽的。”
莫北說:“我等着呢。”邱孝祥這邊歡天喜地地把電話挂了,一邊唐凱瑞忙着送客戶,瞪他一眼道:“都這麽多年了,你們倆怎麽還是這麽膩膩歪歪的,真是看了煩死人。”
邱孝祥笑着拍拍他的肩,“麻煩你,麻煩你,我也喝了不少酒,送不了他們。等你順利把人護送到家了,記得給我來個短信。”
唐凱瑞答應着走遠,邱孝祥雙手捧着臉重重揉了兩揉,只是剛将手放下來,便看見前頭不遠處走得歪歪扭扭的金子。他趕忙跑過去,問:“這是哪兒灌了這麽多啊?”
金子一臉酒醉後的緋紅,兩只眼睛眨巴眨巴望着面前的男人,忽然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她猛然間兩手抱住對方的脖子,彎腰“哇”的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單機版JJ啊我現在是……到底有沒有人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