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子姓許,家裏對這個女孩寄托了無限期許,于是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做“許多金子”。名糙好養,可長大後的金子卻越發嫌棄起了這個俗爛透頂的大名。她執意抹去了那惱人的前兩個字,也抹去了自己在舊家中的所有痕跡,背起行囊遠走他鄉,念了傳說中低成本高收益的醫科。
五年本科,讀得兩眼發黑才從象牙塔裏出來,剛一步上社會就發現這高收益的工作居然還要用更高的投入才能撼動。金子無依無靠,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打拼,為了進入市裏的一家醫院實習費盡心思。
系裏的教授一直都明裏暗裏地表明自己喜歡她,學期末了的時候當着金子的面給醫院裏的老朋友打了個電話,要他務必安排個輕松的職位給他的“愛徒”,剛掐了電話就嘿嘿笑着把臉湊上來。
金子不是不嫌他老嫌他賤,可一想到她頂着烈日冒着暴雨跑了多少地方,求爺爺告奶奶把一輩子的惡心都犯了,這一時的委屈還真就顯得不那麽重要了。心一橫,眼一閉,往好了想,反正自己橫豎也能得到快樂。
金子由此順利在醫院藥房謀得一席之地。中藥房,氣味大,她做了兩天實在受不了,撂下小秤就跑了。千辛萬苦轉去西藥房,味兒是不大了,一撥撥的人過來拿藥,一刻也閑不下來。
她白大褂,束頭發,站在玻璃後頭,總是拿支簽字筆,在最醒目的地方寫上吃法,再裝進袋裏給一個個等候的人。忙得走火入魔,總是下了班也閑不下來,見着一個盒子就愛拿起來寫兩行。
做得久了,心思活了,覺得那醫藥代表才是有前途的,做多少拿多少,也不受種種限制要在死框框裏上班下班——而最重要的是,不用再受那老頭子使喚。
金子沒想多久便決意辭職去醫藥廠裏跑銷售,可這才發現前一腳剛離開了一龍潭,這後一腳便踏進了虎穴。比那老頭子更惡心的還大有人在,多少人眼巴巴望着她,用吃豆腐的多少來決定談生意的進展。
金子此刻躺在賓館的床上真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太特麽是個笑話。她就是那把戲人手中的猴子,賣皮相賣本事賣吆喝,到頭來,把自己一條小命搭進去,說不定連個響也聽不着。
邱孝祥也覺得自己倒黴啊,應酬的好好的,好不容易結束了,回頭就被這金子吐了一身。沒有辦法,拎着這姑娘進了最近的賓館,三下五除二把她外套扒了,伺候她躺下來,這才脫了一身的髒衣服,鑽進衛生間裏淋浴。
此刻把自己收拾幹淨了,出來一看,金子醒是醒了,可直挺挺倒在床上哭呢。他趕忙坐到這姑娘身邊,用濕毛巾給她擦了擦臉,說:“哭什麽,我又沒把你怎麽着,別梨花帶雨得裝可憐了啊,被小北看見了以為我欺負你。”
金子将毛巾抽過來,轉個身子背向他,“你敢欺負我呢,哼哼,就是小北不扒了你的皮,我都要給你一錘子。”
邱孝祥摸摸腦門,有意要逗她樂,“嘿,什麽意思啊,我就這麽差勁啊。我和你說真的呢,欺負你是給你面子,你還別覺得自己受委屈了。”
金子細細去想,不得不承認,還真是這樣。她和邱孝祥和莫北是一個學校的校友,莫北是她最好的朋友,一路親密無間,風風雨雨見證過來的人。她畢業時,莫北也知道她的窘境,可莫北人小力微,一個孤兒,哪能有什麽能力幫助她?
她和那教授那啥的第二天,莫北提着一小壺皮蛋瘦肉粥給她喝。金子伏在她的肩頭哭了好久,那時候滿心覺得莫北這人真是又善良又體貼,什麽話也不說,不做評判,可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這麽恰到好處。
直到莫北也畢業了,進了事業單位,漸漸地,被她知道自己一切不堪過往的金子覺得自己有點膈應起來。她是既希望莫北能越過越好,又最不希望莫北比她自己強。每每見面,總有意無意地打扮一下,秀出點時興玩意兒給她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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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自己也确實處處比她好,但只除了一樣,就是邱孝祥。邱孝祥和莫北兩小無猜,這麽多年以來,好得讓人無比羨慕,她是親眼見過邱孝祥怎樣全心全意地對待莫北這個人的。
邱孝祥這個人日後不一定能多有出息,可只要這樣靜靜地守着莫北一輩子,也足夠讓人羨慕嫉妒恨了。
邱孝祥見金子不吭聲,推了推她的背,笑道:“喂,金子,你不會還真的去想了吧,怎麽樣,是不是覺得我人特別好,特別想被我欺負了啊?”
金子被打斷了思路,猛然間回神,将手裏的毛巾往後一打,“是啊,是啊,就是想被你欺負了。”
“哎喲——”邱孝祥幾乎是在她揮過毛巾的同一時刻大喊起來,兩只手捂着眼睛,嘴裏不停地喊痛,“金子,你就是不滿意我,也不至于殺人滅口吧!”
金子趕忙翻坐起來,拿手去推他的手,要看看他的眼睛,便是笑便是惱地說:“你這個貧嘴賤舌的,老是愛和我擡杠,打得就是乖乖你,看你還敢不敢胡說八道了。”
把他手撥開了,眼睛果然是紅了一片,眼淚水灌在眼眶裏打轉,稍稍一動就碎下來。金子連忙道歉,撐着他的眼皮,說:“我給你吹吹呗!”
邱孝祥低聲咕哝着,“又不是進了沙子。”轉而看到只穿着貼身毛衣的她胸前露出的一片雪白。邱孝祥一直知道金子比莫北胖,可直到今天才發現是某些地方發育的實在太好,鼓鼓囊囊的,撐得衣服劃出一道完美的飽滿曲線,那溝壑縱深處透着濃濃的誘惑。
金子兩只眼珠子一轉,發現邱孝祥正盯着她的胸脯看。一時間,手腳僵硬,将他的頭放開了,往床後頭靠了靠,視線掠過時,看到他喉結因吞咽而滑動了一下。
寡男寡女共處一室,氣氛終究是逃不了尴尬。
兩個人背對着,房間裏,只聽得見彼此的呼吸。
半晌,邱孝祥說:“我送你回去吧,你現在總應該酒醒了吧。”
金子跳起來,點頭道:“對的,對的,是該回去了,我冰箱裏還放着排骨呢,晚上煨湯喝。額,下次,下次你帶莫北一塊來,我做給你們喝。”
邱孝祥答應着,“哎!”
邱孝祥不知道怎麽的,見過金子之後,這一顆心就有些七上八下。虛虛的着不了地,總浮在半空中讓人受不了。可他做什麽了呀,不就是當個好人,把這只路邊的小醉貓拎進屋子裏了麽。
這麽心事重重的幹什麽呀,這麽心虛得不行幹什麽呀?
他什麽都還沒做呢,不對啊這句話,他就沒想做什麽啊。
到了家門口心裏還一個勁的犯嘀咕,正在這時聽到樓上傳來一陣對罵聲。一個女人用尖細的喉嚨說:“給你們做飯,你是給我金了還是給我銀了,不讓你們給我做飯就算好的了。再鬧,你們姐弟倆給我收拾包袱一起滾蛋!”
沈水仙正撸起袖子潑婦罵街呢。
邱孝祥急得燒腦子,松了松領帶就往樓上沖,兩步并作一步,大踏步跨上來,這就看到莫北手足無措地站在走廊外,正兩手輪流往臉上抹眼淚呢。
邱孝祥沖過來,摟着她的肩膀将她拖到身後,用半邊身子護着她,沖沈水仙說:“水仙姨,按理說,你是我長輩,我不該說你,可你做事實在不讓人佩服。小北縱有千般錯,也是你的外甥女兒,你這三天兩頭就吵吵,就是她不煩,我們都要煩了。”
沈水仙瞪着眼睛,“邱孝祥,你也不回家好好照照鏡子瞧瞧自己那個樣,這兒哪有你說話的份了!”
樓上邱孝祥的媽媽原本是探着頭看熱鬧,不停囑咐着,“孝祥,別人家的事情你別插嘴。”可一聽到沈水仙罵自己兒子,登時便火了,拍着欄杆大罵道:“我兒子怎麽你了,怎麽就沒說話的份了。你倒是也照照自己的模樣啊,和頭母老虎似的,怪不得一輩子沒要人。”
沈水仙大怒,“反了,反了,都來欺負我了。”
莫北這時候大喊一句,“行了,都別吵了。小姨,你要是心裏不痛快,你就沖我發,小南還是個孩子,長身體的關鍵時候,你要是真不肯給他做午飯,成,我以後就讓他和我一起去單位食堂吃。至于這房子,它是我爸爸一輩子的心血,你霸占着我們一家,又把那些撫恤金都用空了,現在才想要我們滾,告訴你兩個字:沒門!”
說完就摔門走進去。邱孝祥要跟着一起,無奈媽媽在上頭用極其嚴厲的态度要他立刻回去。
晚飯,邱孝祥吃得漫不經心,夾菜的時候,總是在想莫北現在在做什麽,又是在想什麽。掏出手機給她打電話,還沒出第二聲就被掐了,心裏知道她煩,也想過給她一點冷靜的時間,最終還是熬不住給她去了一條短信,她半天才回複過來:孝祥,我沒事。
怎麽可能沒事呢,可再有事也擋不了第二天是工作日的事實。莫北對着鏡子照過來照過去,兩只眼睛腫得和杏核一樣,沒一個角度能夠見人。她戴個棒球帽,裹個大圍巾,出門的時候看到一邊尚在冒熱氣的早餐袋。
知道是邱孝祥做的好事,心立刻就軟了下來,也是溫熱滾燙冒着熱氣。日子平淡如水,但凡有一絲波瀾掀起,她都覺得寶貴。是有多少時候沒這樣覺察到一個男人就在身邊的感覺了,而這個男人這樣愛她,她又是這樣愛他。
到達單位的時候已經有點晚了,而更讓莫北覺得不解的事,整個所裏大門緊閉,完完全全不像是有人上班的樣子。仔細一想,她方才覺得不對,昨天下午對面的莎莎姐通知過今天在國展中心有一年一度的業務表彰會,要她自己坐車子前去參加的。
莫北狠狠一敲腦門,真是豬腦子,怎麽就會忘了!
咚咚咚,拼命往樓下跑,飛也似的沖出去。忽然大門口進來一牌照極小的公車,她趕忙停下來等在一邊,卻發現這車有如定向,已經緩緩駛到她身邊。車窗降下,時竟寧的完美側臉漸漸露出,他偏一偏頭,看向車窗外只露出一雙明澈眼睛的女人,驀然而笑,“怎麽是你啊,莫北,今天所裏不用去開會嗎?”
莫北怔了怔,随即道:“開呢,時局,我就是給忙忘了,現在準備立刻趕過去。”
時竟寧這時候微微挑了挑眉頭,讓司機開了車門鎖,自己已經空出位子往副駕駛後的那一處移動,對莫北說:“你上來吧,我送你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