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徐絮剛一下班就在市裏有名的酒店裏訂了最好的包廂吃飯,侍應生遞來菜單的時候她胡亂翻了翻,便按照腦子裏記下的把菜名一一報了出來。

等着上菜的間隙她給時竟寧打電話,彩鈴響了半天始終無人接聽,好不容易等到電話通了,卻不是他的聲音。徐絮小心地問對方是誰,一個略顯低沉的男聲告訴她,“我是辦公室的雷霆,不好意思小徐,時局現在不方便接電話,等他有空了,我會提醒他給你回過來。”

時竟寧的私人電話,接聽的那一個卻不是他本人。他既然不在,旁人怎樣拿到他的手機?徐絮手指摸着那機器冰冷的外沿,發現對方已經連一句正經的謊話都沒心思編給她聽了。

徐絮還是抱着萬分之一的希望坐在包廂裏等。玻璃窗外是霈陵璀璨煙火下的如畫江景,載滿男女老少的游輪響着鳴笛,轟隆隆地往前駛去。玻璃窗裏是一桌豐盛無比的佳肴,有時竟寧最愛吃的菜,她特地吩咐過廚房,一定要少鹽少油,他口味清淡得很。

牆上的鐘慢悠悠走過八點的時候,徐絮給自己妹妹打電話,請她過來陪着一起用晚餐。妹妹剛上高一,此刻把手裏的筆丢了,問:“姐姐,你那個高高帥帥的局長大人呢,怎麽不陪你吃晚飯啊?”

徐絮覺得自己眼睛痛得不得了,胡亂搪塞道:“你就過來吧,姐姐給你加餐呢。那個人啊,唉,我也不知道啊,可能他很忙吧……”

時竟寧确實很忙。

這一頭,雷主任将手機關好了,遞給一邊看文件的時竟寧,小聲提醒着,“時局,手機我給您擱這兒了,沒事兒的話我就先出去了。”

時竟寧先是點點頭,可他走了幾步路,又喊住他,問:“那件事你已經告訴過樓下的研究所了吧。”

雷主任連忙停下來,又轉身往時竟寧跟前走過來,說:“已經說過了,而且要他們不要多啰嗦,畢竟這是給他們事業編人員的額外福利,根本不會有正式的文下來,要是節外生枝,被其他局特別是其他人知道了,肯定會有許多廢話出來。”

時竟寧将手裏的鋼筆放下來,阖上一沓子文件,慢悠悠地說:“就是這麽個道理,其實也不算是違規,我倒是一片好心,只是人多口雜,就怕到最後以訛傳訛,好事全變了壞事,把我弄得裏外不是人。”

雷主任一個勁地贊許,“時局真是體恤下屬,始終把員工福利放在第一位。其實啊,您大可以把心放在肚子裏,一來是樓下研究所裏本身就沒兩個人,二來事關切身利益,誰也不可能輕易和他人分享。”

時竟寧等他出去後方才将那手機拿過來,翻閱着通話記錄,将徐絮的那一條果斷删除。此刻從位子上站起來,一個人慢慢踱至窗邊,深冬,天黑得深沉而且冷峻,剛把窗戶打開便是一陣急勁的寒風。

一個人安靜下來的時候,時竟寧就覺得不自在,好像有什麽東西聚在胸腔裏,蟄伏着,把他憋得夠嗆。抽出一根煙,他低頭對着那橘色的火苗去點,餘光裏卻突然走過一個人。

高挑,纖瘦,盡管只是背影,他自信不會認錯。

莫北将工作做完已經是晚上八點。單位幾個部門主任讨論出的一份年底績效獎金分配辦法,她盡管插不上嘴,卻是要在旁記錄整理,并将主要精神一一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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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從未接觸過這樣的事情,頭一次做又是涉及所裏年底發錢的重大事件,心裏便覺得忐忑不安。一連修改了好幾稿,這才最終定下來,準備明天一早呈給所長批閱。

只是騎車的時候出了一點小問題,她一腳猛蹬那車踏板,忽然聽到一陣渾濁的金屬響聲,便發現鏈條松垮垮挂了下來,一直拖到地面上。無奈蹲下來修吧,可弄了一手的機油也沒轍,正憂心忡忡着呢,忽然身邊一束白色的光打到她手在的位置,一個男聲醇厚幹淨地開啓。

“要不要我來幫幫你。”

時竟寧站在月光下沖莫北笑。

莫北被吓了一跳。她一只手擱在腦門上,眯着眼睛往上看了看,然後半是尴尬半是愁地軟聲喊一句,“時局。”

時竟寧看她的樣子直想笑,果然是機關裏的小菜鳥,連遇到領導最起碼的謹言慎行也做不到。見到他,不求卑躬屈膝點頭哈腰,至少也要是笑容滿面如沐春風,她倒好,一臉奇奇怪怪的臭表情。

時竟寧這麽想着的同時已經蹲了下來,将手機塞進她手裏,不容商榷地說:“你給我舉着,我來幫你修。”

莫北的表情登時變得更加怪異。像時竟寧這種上個班有專車接送,下個班有專人服侍的主,居然會修自行車?她對之報以懷疑。

而十分鐘後,當時竟寧一頭大汗地告訴她“車沒救了”時,她原本就做好建設的心裏頭還是恨恨地罵了他一句沒用的。

時竟寧兩手一攤,無奈地說:“沒辦法了,只好我送你回去,走吧,小姐,再晚一點,我怕你被鬼拖走。”

莫北覺得時竟寧這個人還真是挺毒,她一個大女人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在他搬出那個字來的時候縮了一縮。她從小就不看鬼片,爸爸去世之後就更是杜絕,可是莫南喜歡,一切刺激神經末梢最強烈的東西他都願意嘗試。

七八年前還時興租碟,他時不時拿着積攢下來的零花錢到影碟鋪子裏租鬼片看。一次她去邱孝祥家裏找他有事,剛一進門便瞧見莫南和他坐在沙發上看得津津有味,電視裏,一個青面獠牙的鬼東西。

她被吓得嗷嗷叫,惹得莫南和邱孝祥事後都是哈哈笑,莫南要她不要幼稚,電影麽都是假的,“實在不行,我和邱哥哥都會一起保護你,陪着你,這樣一來,你總不會害怕了吧!”

莫北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坐到了時竟寧的車上,第一次艱難,第二次便容易得多。時竟寧在一邊看手機,他側臉如雕塑,有着精準切工下完美的曲線。而白色光線下,模糊了邊際,弱化了平日裏的棱角。

莫北呆呆地看他,直到他不經意間開口,“我有那麽好看嗎,你都看了半天了。”

啊,這個人狡猾得很,表面上他是在看手機,可實質上,卻是透過這重光偷偷看一邊的莫北。莫北被抓了現行,連忙将自己的視線移開了,狡辯道:“我在數你那一邊的路燈呢。”

此地無銀三百兩,可時竟寧不去拆穿她,将手機收起來,不再做那偷偷摸摸的事,他就是要正眼看着她,然後很自在地調侃道:“莫北,你怎麽渾身上下都是髒兮兮的。”

額頭上,手上,全是褐色的機油,她自己看不到,還眨巴着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望向他。時竟寧覺得這人真是有意思,不說話的時候都有意思,轉身去抽了幾張紙,莫北堅持着“我回去洗洗就幹淨”的時候,他一把拉過她的手擱在自己腿上,仔仔細細地給她擦。

莫北一下子就怔住了,他手指修長,然而指尖微涼,隔着一層紙也能感覺真切。他的手可真是軟啊,掃過自己手心的時候連帶着她的心都軟了,微微顫抖着,血液叫嚣裏跳得飛快。

莫北覺得自己一定是有問題,和邱孝祥接吻的時候都沒有這樣劇烈的心跳,可時竟寧只是在身邊,若有似無的一點身體接觸,居然讓她如同跑了好幾公裏的路,一張口甚至要喘出來。

時竟寧看她憋得一臉通紅的樣子就忍不住笑,這個髒兮兮的傻瓜對他不是沒有感覺的。而現在,她的手就在他腿上,他是有機會緊緊握住的,可他有的是耐心,還不想打破這暧昧來臨後的美妙階段。

時竟寧直起身子給她去擦額頭,心無旁骛,只是要收拾幹淨這只小髒人,可她害怕了,醒悟了,發現這樣一種親密的舉止越軌了。因而猛然一縮身子,時竟寧看得到她眼底深深的防備。

莫北說:“好了,可以了,謝謝你,時局。”

時竟寧也不糾纏,将臉自距她僅僅只有三公分的位置離開,他将紙一一收拾了,這才發現自己的指尖也留了些油污,不知道是來自于她,還是自己裝模作樣擺弄那些金屬的時候沾上的。

而他呆呆地沒有擦除,就這麽保留着細細碾了碾,繼而不緊不慢地說:“其實今晚上覺得你特別高興。”

每次見他不是剛剛哭過就是還想在哭,而今晚遇到修車那事之前,莫北确實是有些高興的。會議記錄的時候大家讨論年底績效的點數問題,說到後來有人偷偷給她八卦,樓上公務員編制的年底都有個目标獎,往年所裏都不發,今年局長大發慈悲開了口風,贊成給他們也來個特殊待遇。

莫北心裏快速的一算,績效加上目标獎,年底怎麽也有個一萬塊錢,雖然和她的首付相比杯水車薪,可至少覺得自己的生活是有盼頭的。

她把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時竟寧,盡管被告知了不要外傳,可時竟寧到底是決策者,何況她還想确定地知道這個消息是不是真的。

時竟寧這時候笑起來,“嗯,我是有這個打算,不過具體能不能實施還要看下周的辦公會上能不能得到其他副局長的同意。”他把話說得謹慎,莫北立刻就皺了眉頭,他又說:“不過應該是□□不離十的。”

莫北這才把心放下,沖他淺淺笑了笑。

時竟寧問:“你說你想買房子了。”

莫北點頭,“是啊,特別想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其實現在每個月的公積金還算不錯,買一套二手房的話,按揭的壓力應該不是很大。可是我連一個首付都沒湊出來,實在不知道怎麽辦了。”

時竟寧颔首想了想,片刻後,把自己手機塞到她那邊,“這樣吧,你先把電話留給我,我有一個朋友近期因為急着要資金周轉,正好準備賣掉一套公寓樓。我想這時候入手價格肯定不會很高,而且我和他又是多年的朋友,讓他來個友情折扣價也是一句話的事情。”

這不是有點趁火打劫的意思?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莫北猶豫着,“可我還沒攢夠首付呢。”

時竟寧意味深長地說:“車到山前必有路。”

莫北想,是啊,萬一房子很好價錢又便宜,而她小姨忽然想通願意給她那部分錢了,豈不就可以解決了?于是把自己號碼輸進他的手機,遞還給時竟寧,畢恭畢敬地感謝道:“麻煩時局費心了。”

時竟寧看着手機屏幕上“莫北”兩個字,笑眯眯地想,費心,當然要費心了,自己都有她電話了啊。

到了目的地,她一路往樓上走,過道裏的燈一層層的亮起,側臉自窗戶口露出來,微微垂着眼睛,嘴唇緊抿。

時竟寧坐在車上,一瞬不瞬地看着這道剪影,直到聽到關門的響聲,他方才舒出一口氣,開了車門,倚在車子外頭慢悠悠抽了一根煙。手在手機屏幕上滑動着,找到某個號碼點擊撥打。

夜已深,寒冷的晚風裏,聽到這個男人在說:“唐凱瑞,你那套公寓別挂中介了,我買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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