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青青子衿(完)

鳳绮生看着自己的手。他總是在看自己的手。年輕,修長,優渥,有力。司徒瑛推門而入,見他如此模樣,小心掩上房門:“教主,藥我放在這。你記得喝。”

鳳绮生翻着手,随口道:“不必了,本座不曾受傷。”

司徒瑛将視線在他頭上流連了一下。

“練功所至,不必在意。”

鳳绮生閉閉眼睛,他坐在床邊,撫了撫床上人清瘦的臉頰。這是一張熟悉的臉。平時一副又橫又冷的模樣,每次搞成這樣,似乎都是為了他。

他問司徒瑛:“黃桐裏還剩下多少人。”

“不過二三十。其餘人當日便走了。剩下一些沒有門派的人。”

司徒瑛做了個手勢:“是不是要……”

殺了?鳳绮生随意道:“已過了兩日。當時不處理,現在去宰人,這種丢份的行徑,我教做不出來。走就走了罷。這回便罷了。只下回莫要再闖進我天湖山的地域。”

司徒瑛道:“天機門的人還沒走。”

鳳绮生不走,他們當然也不走。

“阿瑛。”

“在?”

“當日你與趙青探我脈搏,既知是生機全無,我又醒來後,你為何信我。”卻不信,這是哪路的孤魂野鬼,借了人的身,上前來讨債。

司徒瑛怔了一下,而後摸着下巴沉思:“……大約是骨子裏那份蠻橫仍然很引人注目。”說着他自己都笑了起來,“若連教主都認不出,我又做甚麽大夫呢。”

鳳绮生便不再說話。司徒瑛很識趣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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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華蓮生所言,聲聲仍猶在耳。

“人這一生,總有想要攀越的高峰。年輕氣盛時,或許為此做出過瘋狂的事。成就感滿足了,日後不見得不後悔。”

鳳绮生道:“你後悔了?”

“我不後悔。”冠華蓮生頓了頓,“但師父老人家後悔了。”

他後悔将這三樣颠倒乾坤的東西帶到這世上來。風雲夕變,天下握在人帝手中。他順應天時地利人和,便順應了大運,從而走上該走的道路。借由他物,将生變死,死變生,亂了該有的陰陽氣節,只會引起禍端。

“我一生愛武。喜劍。因此劍,結識了我的夫人。”

那是一位很樸素的女子。面容不及冠華蓮生十分之一。但性情十分溫和。

“這樣的人,江湖上一抓一大把。”鳳绮生坦言。

冠華蓮生承認了:“不錯。她幾乎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說起他的那位夫人,哦,這大概是好幾十年前歲月中的一段輕紗了,冠華蓮生冷硬如五儀雪的面孔,也溫和了一些。像是冰雪染上了溫度。

“她雖然普通,我心中卻有了她。這很奇妙。你問我為什麽。我也答不上來。”

鳳绮生說是。

他如今很理解這種心情。一個人心中有了另一個人,都不是自己能回答的。總是恍然回首,才發現習慣了那個人的陪伴,已多不了其餘人了。如今令他回想,他與趙青之間,總是離別多于相聚,心心相惜只瞬間。一次回首,二次回首,三次回首。都那麽短暫。

他好像過了三輩子。

結果真要說起來,卻和趙青連一生都沒過完。

冠華蓮生摸摸這位後輩的臉頰。

他在山中時,便與鳳绮生說過,此人是無救的。他見到趙青第一眼,便受到了血緣之間的吸引。第二眼見到秋水劍,更加明白這一點。

“當年我受不住誘惑,滴血認劍。令它歸主。為了掩飾它的存在,我只有造了另一把劍。一把比它更奪目的劍。令它身藏其中。”而秋水鴻光,足夠掩飾掉混沌劍本身的鋒芒。冥冥中自有注定。他将劍扔入湖中,卻仍被人打撈出來,兜轉之後,還是回到了他的後代手中。

這便說明,是他的責任,便是他的。隔了幾代人,仍逃脫不掉。

鳳绮生一點都不責怪冠華蓮生。換了是他,說不定連遮掩都不遮掩,他只是有些遺憾,自己這些年,因為魂魄折騰太多次,記憶深藏于腦海。沒能及時将此劍處理。可是趙青這個傻子,為甚麽偏偏要用自己祭劍呢?

這個問題,冠華蓮生終于幫他解答了。

“你以為,你一個已死之人,是如何又活轉的。單憑你自己嗎?”

此言仿若靈光,鳳绮生忽然心頭一震。有了個猜想。但他不敢想。

當年那位西陲祭師,是出自天機門。他所攜帶的古書,自然也出自天機門。鳳绮生第一世,因替趙青引魂失敗,導致直接回到少年時,重活到四十歲。他以假死作虛晃,騙過了命中死劫。可是他四十神功大成,命劫再至,這回無人相替。鳳绮生一死百了,甚麽都不知道。趙青卻幾夜未眠,處理完武林盟禍亂,閱盡典籍,找到了當年鳳绮生的辦法。

這回是他替了鳳绮生,跑到了天機門,求得神琅草,硬是用混沌劍,配以方術,成功令鳳绮生活了過來。這有代價。趙青為此付出了一半心血,一夕白頭,如八十老人。但他仍不放心啊,他怕教主萬一再遇上甚麽事,而自己卻渾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冠華蓮生問道:“你覺得人的一生,能重來幾次?”

一夕回首,踏過的歲月便重新回流麽?

這是個很玄妙的問題,是天機不可洩露的機緣。活着的人答不出來。仙去的人無法告知。

教主怔然道:“是他令我活轉過來。”

冠華蓮生道:“不錯。”

他又問:“那你為何會知道。”

天地玄妙,稚子無辜。冠華蓮生出塵的面龐忽然染上一絲哀愁。他微微笑了起來,低低一聲長嘆:“癡兒。自然是因為他不放心你,與你同來。”

這仿佛是晴天一聲霹靂。

門外旁聽的周向乾渾身一震。

李正風疑惑地看着他,目露警惕,卻教他噓住了聲音。

鳳绮生這下便全明白了。

為甚麽趙青對他移魂易體全不在意。

為甚麽趙青這麽小便操心他的命中大劫。

為甚麽趙青說他思來想去,只有一條路可走。他也許長夜難眠許多回,前塵紛擾全在腦中。如果混沌劍還在,別人就能用它來傷害鳳绮生。鳳绮生魂體不結合,若再傷上一次,天也難以救回。沒人願意走上絕路。會令他當場祭劍,他也許,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鳳绮生想到那時,趙青淺淺一笑,說:“大概是我笨。所以只能先行一步。”

請教主珍重。

願教主安康,鎏火太平。

那道身影,與璞綠時,廟中請願的身影重疊。與生生世世的身影重疊。

這或許确實是他最大的願望了。

一個人的心裏可以藏多少秘密,沉默至今,一字不提。

練至破繭後,教主一夕之間嘗到了情愛的滋味,如暖陽映在心頭,知冷知熱,一時如泡在蜜中,一時如浸在冷水裏,想要見心上的人,又想推他遠些。又甜蜜,又矛盾。如今這真相如一柄利劍,直攪入他的心扉,在他腸肚中翻江倒海。像萬蟻噬骨。

冠華蓮生見鳳绮生垂目半晌不語,以為他打擊太大。孰料他展顏一笑,眉目間波光流轉,确實不可方物。只淡道:“我以為我有許多事瞞他。不想他也有許多事瞞我。”

上世趙青為他白頭,如今他青年白發。誰也沒多欠誰。言語之間如此寡淡,倒是情濃方淡,教人聽來,不甚分明,只餘嘆息繞心了。

“如果到頭來只得這個結局。我們互相疏遠的那些歲月。又是為了甚麽呢。”

鳳绮生擡頭,注視着冠華蓮生。

“前輩既然将我從場中攔了下來,必然是有他計。”

“我兜轉這三生。他苦心這一世。不是為了他死我活。”鳳绮生淡淡道,“他生,則天下生。這或許就是本座命劫的意義。是麽?”

情深與否,不妨礙他威脅的光明正大。

不錯。

鳳绮生向來是睥睨的。

認命與苦情,從來不适合他。

他想要的,枉說三生三世,走到輪回盡頭,也一定要達成所願。

“……”

冠華蓮生颔首:“确實。”

不然,他不會出現在這裏。

混沌之劫因他起,自然也能因他滅。他摸了摸趙青的脈,命數尚未熄。

司徒瑛憂心忡忡,與秦壽飛鴿傳信。信中将近幾日發生的事全數相告。教中兩位閣主一離一逝,教主神功大成,卻心神有異。恐回教行程延後,若有一日回教,還請秦壽先做好心中的準備,免得觸了教主黴頭。

劉戍站至他一旁,看了半天,沒頭沒腦道:“其實我甚麽也不知道。”

司徒瑛道:“啊?”

劉戍嘆口氣:“我寧願甚麽也不知道。”

冠華蓮生再次邁出房門時。已過了兩天一夜。在他的一生中,兩天一夜不算長。但他很久沒覺得這麽累了。就像腳踏下去,都沉重地砸在了地上。每呼吸一聲,便用盡了所有力氣。

歸長海正在門外等着他。他二人一個形容枯槁,一個俊秀如神人,卻是師兄弟,令人難以相信。冠華蓮生或許是沒有想到歸長海在此,微微一愣。

歸長海呵呵一笑,幹枯如樹皮的面孔活泛起來。依稀還有年輕時的樣子。

“你好啦。”

“你在這裏做甚麽。”他以為,歸長海早該領着人回了天機門。

“等你回家啊。”

冠華蓮生重複道:“回家?”

歸長海雙手抱着拂塵:“走罷師兄。”他多年之前,就想與冠華蓮生這樣說了,只是因為年少嫉恨,偏偏最親密的人,卻生隔這一座山的距離。幸得兩人尚在,最幸之事便是,你想念之人尚在,一切還不遲。

“你知道我為何救他?”

歸長海順着問道:“師兄為何施以援手。”

冠華蓮生便滿意地回答:“或許是因為年紀大了,便留戀這世上與你有關聯的人。”

歸長海點頭:“那我便也是。”

冠華蓮生問:“你留戀之人是誰?”

“是你。”

“我已天命已近。所學盡失。怕是回不去了。”

冠華蓮生實話相告。自他決心下五儀山那一刻起,他已經知道自己的命數。

歸長海側頭看着那年少夢回不變的容顏,微笑道:“下山之前,我已暗中将門主之位,托付給天無心。如今,我與師兄弟們相聚之日亦是近在眼前。到時若師父問起,我答不出師兄近況,可沒臉見他了。你我許久不曾同行,不如一起?”

他朝冠華蓮生伸出手:“年少時,你總高我一頭。這回,便教我帶你罷。”

說罷,不等冠華蓮生答應,伸手便拎過他的領子,仿佛終于得逞一樣,哈哈大笑,足尖一點,往西邊而去了。這裏看不見雪山的影子。但那山上,有一位穿着白袍藍褂的弟子,正翹首以盼,等着他的師父與師叔歸來。

正在那長籲短嘆的司徒瑛幾人忽聞那邊笑聲,驚地望去,只見兩人展袍踏風而去,一老一少,卻是歸長海與冠華蓮生。肆意昂揚,仿若少年。

劉戍凝目嘆道:“聽聞當年天機雙子是絕代雙驕,想不到竟能親眼所見。”

司徒瑛黯然神傷:“青青卻見不到。”

正嘆着氣。

卻忽見周向乾擦着眼睛走過來,一個八尺大漢,竟雙目通紅,嘴裏嗚咽。

司徒瑛:“……”

不及問。

李正風竟也擦着眼睛走了過來。

劉戍看了下他們來的方向。

正是教主房中。

他心頭一震。壞了,別是出事了。攜了人手匆匆忙忙趕過去。

院中花開得正盛,陽光很好,樹葉的清香越過枝頭,從開着格子窗的口子裏鑽了進來。

趙青被香味勾醒,迷迷蒙蒙睜開眼,卻見到一張奪目令人難以逼視的臉,近在咫尺。

他一時忘記現在何處,只憑着心中的感覺,一伸手,觸到一握白發。喃喃着脫口而出:“教主,想不到你老了也很好看。”

鳳绮生沖他一笑,令人目眩神迷。

“這一生未至老時,不急。”

作者有話要說:

尾聲的鎏火教務:

許多日後。

沒了歐陽鶴的武林盟換了個天地。

青羅門被顧羅生一場比鬥推得名揚天下。

秦壽在洛水不吭聲的替上官家找了一堆麻煩,撈足了好處。

慧覺覺得自己連徒弟也管不住,念什麽經當什麽方丈,閉關修心去了。

趙青被養得能蹦能跳。但他賴在司徒瑛的房裏不出來。

司徒瑛端着碗恐吓他:“我拿藥苦死你哦。”

趙青很堅決:“苦死我吧。”苦死我也不回去。

司徒瑛道:“你這麽怕?”

“怕。”

怕教主,怕李正風,誰都怕。

司徒瑛笑得溫柔:“你這麽慫,當時是怎麽下決心找死的。”

不提這件事,大家還是好朋友。趙閣主義正言辭:“當時非彼時。我這不是好好的麽。一般像我這種的,到最後肯定會有高手相救。”

司徒瑛忽然福至心靈:“你是不是知道冠華蓮生肯定會救你。”

“不知道啊。”

司徒瑛狐疑:“當真?”

趙閣主厚着臉皮:“當真。”

“暧。”

司徒瑛放下碗,一臉八卦:“那你和我說說,你和教主那個房中的……”

“……”趙青起身就走。

“哎,不說房中事,說說房外事啊。你們那個三生三世的糾纏,我很好奇啊。”

“別走啊。那把劍是不是那麽神奇啦。是真的沒用了?”

“要是沒用了,你的秋水劍還能不能用啦。”

“青青。青青啊!”

遙遠的恒河邊霧氣彌漫,仿若輕紗,又像曼妙的美人。

一個少年正在紮馬步。吱呀一聲門開了,他高興地道:“師父。”

季夢然微笑着應了。指點了他兩招。

少年一邊認真練功,一邊道:“師父,我這樣練了,當真能當武林盟主?”

“對啊。”

季夢然望向恒河對岸,仿佛那裏有他過往的煙雨朦胧。

“到時,我會帶你去看這世間最明亮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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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嘗試寫江湖故事,有太多不足之處啦。我多努力。最大的開心是小天使們陪我,合掌感謝【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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