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畢業典禮是在第二天的晚上舉行,經過一夜又一天的考慮,餘安朵傳了簡訊約向之謙于典禮開始前的傍晚時分,在學校美術大樓的頂樓碰面。
看着他走來時的步伐是那樣迫不及待,漾着淺淺笑意的神情又是那麽雀躍,餘安朵很難過,非常非常難過她知道自己接下來所做的一切,将會使自己成為摧毀眼前美好的罪魁禍首。
因為,她無法給向之謙想要的答覆。
明明是盛夏季節,渾身冰涼的她用不帶一絲暖度的手,将機票遞還給他。
「對不起,我不能跟你去美國。」她聲音微哽。
向之謙臉龐上的笑意倏然消失,飛揚神情驟冷。「為什麽?」
她無奈的望着他。且不說捕夢網一個月的期限已到,她即将回到原本生活的二零一四年,即便沒有這個原因存在,她也不能跟他去美國。
因為餘安朵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母親的身體會一天天衰弱,并且被檢查出罹癌的結果。即便經過化療,癌細胞仍會不停止殘忍的吞噬掉這些年來獨力呵護她長大的母親的健康,最後在她大四畢業那年夏天,徹底奪走她唯一的親人。
雖然她曾想過勸母親去做檢查,但也清楚自己無法改變什麽,只是提前得知這項殘酷的事實,所以她選擇不說。
也因為曾經經歷過,所以知道那段日子有多難熬,是以明白母親将面臨什麽樣生死關卡的現在,她實在無法為了自己的愛情而抛下母親獨自面對。
她不能跟他走,她必須留在母親身邊,守護着媽媽、照顧着媽媽,讓她可以平靜的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
真正拒絕的原因與理由,她一個字也無法對他說,只能換個說法。
「我不能、也不想接受你的資助。這無關個人自尊驕傲與否,而是出國念書本就不在我的人生計畫裏,我想要我的人生是按照我原本的規劃走,我希望你可以尊重我的選擇。」
「你不喜歡我嗎?」
當一個人無可自拔的喜歡上另一個人,就會恨不得能跟對方到天涯海角,他不解她為何可以狠下心拒絕。難道是不夠喜歡?
「喜歡!一直很喜歡!從來都沒有變過……」她哽咽說。
「既然如此,你怎麽可以忍受我們分隔兩地?要知道,我這一離開少說就是四年,也許還會更久,難道你不怕我們的感情因為長時間的分隔兩地,而漸漸淡去直到消失?難道你不怕在異鄉的我會因為孤單而愛上別人?」
怕,她怎麽可能不怕,但又能怎樣?這一個月的美好時光已經是她額外求來的奇蹟,原本他們之間可是連告白都沒有,更別說是這段時間的相處,能夠讓毫無交集的兩人編織出這一個月的點點滴滴,她該知足了不是嗎?
「不管是四年、五年,甚至是更久,我都可以等。如果你留學回來,還願意喜歡我,我們就在一起。萬一……萬一你身邊出現比我更适合你的人,我、我祝福你。」她也只能祝福。
「餘安朵,有沒有人說過,你其實還挺可惡的!」
柔情的時候,就像是随時要把人融化似的,無所不在全面性滲透,可真要狠下心來拒絕,卻又乾淨俐落得沒有半點掙紮躊躇,讓人忍不住懷疑,當初的柔情是真實存在的嗎?
更可惡的是,明明就是她拒絕了他,她的眼淚卻像是壞掉的水龍頭,關也關不住,哭得像個被遺棄的淚人兒,搞得他好像才是壞人。
問題是,他才是那個被舍棄的人啊!
突然覺得,他好像從沒有真正搞懂餘安朵這個人。向之謙自我解嘲的笑了笑。雖然情感面上,他覺得失望且受傷,可理智告訴他,他應該要尊重她的決定。
再者,他的自尊也不容許自己苦苦哀求。
趁着他的理智還未完全消失之前,趁着他還沒像個笨蛋鬧出什麽蠢事前,他撕掉機票,徹底斬斷自己的念頭,并且不讓自己多看她一眼,決絕地轉身走人。
忽地,不設防的他被一具柔軟的身軀從身後緊緊抱住,心猛然跳了好大一下!
「我等你,不管多久就等你回來。」
該死,聽到她這樣說,他的心居然還覺得感動莫名,差點就要說好。向之謙真氣自己。
他将自己的手捏到不能再緊,指節完全泛白,藉以轉移心軟,好強悍的守護住自己的心。
「到了國外,別想我會主動跟你連絡,這是我給你的懲罰。」
冷着聲音說完這句話,向之謙堅定的拉開她的手,把身子挺得不能再挺,頭也不回的大步離開美術大樓的頂樓。
看着向之謙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她渾身力氣像是被抽走,突然不确定這個決定到底是對還是錯。
是夜,餘安朵躺在床上睡不着,兩只眼睛靜靜的看着房間裏的那盞燈。
原想等典禮結束,最後再好好看一眼向之謙的,卻怎麽也找不到他。
聽塗奂真說,向之謙很早就走了,典禮進行不到一半他就提前離開了……等等!
她記得當初喬麗雯是在畢業典禮後對向之謙告白成功的,如果今晚向之謙沒有待到典禮結束就離開,那不就意味着喬麗雯根本沒機會告白?
餘安朵心中閃過狂喜,但很快就又消失。
就算今晚沒有機會告白又如何?喬麗雯可是放話了,向之謙去美國她就去美國,向之謙去非洲她就去非洲,無論天涯海角她都會追着向之謙身後跑。
也許,回到二零零六年這一個月并不能真正改變什麽,即便她好像打亂了喬麗雯的告白計畫,可未來七、八年的時間,喬麗雯和向之謙将會一起待在美國念書、生活,在一起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畢竟,時間是很可怕的東西,它可以讓暗戀累積成執着,也可以把喜歡逐漸淡化,直到消失不見。
想到這裏,說不難過是騙人的,但,至少她已經一償宿願對向之謙告白了,如此也就沒有遺憾了。
睜開眼睛的瞬間,餘安朵看見了小套房裏熟悉的裝潢擺設,當下清楚知道,她已經離開了屬于十八歲青春的二零零六年,離開了和向之謙那場無悔的愛戀。
回到過去的那一個月對她來說,就像是作了一場美麗而甜蜜的超級好夢,不只彌補了當年沒能完成的告白,圓滿了她的暗戀,還再一次當了一回母親的女兒,重溫昔日的親情。
二零一零年夏天,她送走了母親。
還記得那時望着少了母親熟悉身影的家,餘安朵頓時覺得好空曠、好陌生、好孤單,從前所能感受到的溫暖與心安,如今都随着母親的辭世,一并消失無蹤。
餘安朵好沮喪,像是失去了生命的支柱,一度不知何以為繼,然而想起母親最後的叮咛,她知道自己必須重新振作起來,好好展開一個人的新生活。
為了不讓自己沉浸在過度的思念中,餘安朵賣掉了原本和母親一塊生活的新北舊公寓,搬進臨近上班地點的市區小套房,開始了她的OL通勤生活。
這麽做不是為了遺忘,而是把對母親的思念內化,成為前進的動力,思念依舊,不因為她人在哪裏而有所改變。
現在,夢醒了,是該心懷感恩回歸現實生活了。
她深深地一記深呼吸,「餘秘書,上工了!」
餘安朵沒有賴床貪懶,一股腦兒從被窩鑽出來,精神抖擻的走向距離不過幾步遠的浴室刷牙洗臉,準備出門上班。
她目前在一家貿易公司擔任秘書,因為工作能力好,頗受老板倚重。
她每天都要早老板三十分鐘進辦公室,把老板需要的早餐、咖啡、報紙通通準備好,還要無縫接軌的妥善安排好當天行程,藉此換取還不錯的薪水。
忽地,聽聞擱在房裏的手機響了,餘安朵直覺想,大清早就有電話進來,怕是老板要交代什麽要事,她趕緊吐掉嘴裏的牙膏泡沫,随意漱了漱口,接着再用媲美職棒選手的英姿朝手機一個飛撲——
「喂,早安,我是餘安朵。」甜美的嗓音将鈴聲徹底接殺出局!
「安朵,是我啦,跟你說喔,我今天臨時要跟我家老板下一趟高雄,本小姐現在正坐在前往高鐵的計程車上,我怕今天晚上趕不及回臺北,我們改約後天吃飯好不好?時間、地點不變。」塗奂真的聲音透過手機從城市的某個角落傳來。
聽見是好友的聲音,餘安朵心情放松大半,直覺回答,「喔,好啊。」
可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總覺得說不出的古怪……
都說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依此時間差換算下來,回到過去一個月,充其量就是打個呵欠、作場微不足道小夢的時間,這麽說今天應該是塗奂真婚後第二天才對!
在整整呆滞兩秒鐘後,餘安朵突然回過神來,對着手機那端的塗奂真提出質問:「等等,奂真,你什麽時候回臺灣的?你現在不是應該跟徐大慶在法國度蜜月嗎?」
電話那段的塗奂真先是陷入短暫的沉默,須臾:「餘安朵,你到底還是不是朋友啊,哪壺不開提哪壺,你是存心想讓我傷心的嗎?我上個禮拜已經正式跟徐大慶那個吃回頭草的爛馬徹底分手了,我們玩完了!昨天我剛療完情傷從韓國回來,最好我還會跟他去法國度蜜月啦!」氣死。
分、分手了?!
真的假的,奂真跟徐大慶分手了?這怎麽可能?他們倆打從開始談戀愛的那天起就一路恩恩愛愛直到步入禮堂,交往兩年連争吵都沒有過幾回,怎麽可能會分手!
她忍不住在心裏納悶,難道是因為她違反常規回到過去,改變了未來,還是說她根本就沒有回到二零一四年,整個跑錯了時空,要不怎會平白冒出這麽一段她所不知道的事情來?
餘安朵握着保持通話中的手機,迅速來到小書桌前,伸手抓來桌歷仔細看了一眼——
二零一三年?!
她果然沒有回到原本二零一四年的時間點!
「怎麽會這樣?」餘安朵很是不解。
該不會是所謂的時光機後繼無力,才會發生原本該跨越八個年頭的時光裏程卻整整少了一年的烏龍錯置事件吧?
「餘安朵?餘安朵?你有沒有聽到?可惡,不會又收不到訊號了吧?」計程車上的塗奂真忍不住拍打手機,「喂喂喂?」
餘安朵回過神,趕緊回應,「喂,奂真,別喂了,我有聽到。」
「剛剛到底是你的手機有問題還是我的?」
「應該是我的吧。」當智慧型手機大行其道的現在,餘安朵就是那個拉低整條街科技水平的禍首。
「小姐,拜托你趕快去換支新手機好不好,每次講到一半就收訊不良,更別說有時候想LINE你,才發現你根本沒LINE,實在害我很抓狂。」
她莞爾一笑,「好好好,今天下班就去換,以後我們就可以LINE來LINE去啦!」
「這還差不多!」
「你現在還好吧?你說我是不是睡昏頭了,居然會夢見你跟徐大慶結婚,Sorry啦。」
「沒事,我自己也還在适應單身的日子,你放心,本姑娘沒那麽容易就被小小的失戀擊垮,我可是越挫越勇的塗奂真。不過,容我最後一次提醒你,以後不許再把我跟他扯在一塊,就算是作夢也不可以,知道嗎?!」
「是,遵命!」
「先不跟你說了,我要下計程車了,後天見面再聊。」
「OK!掰。」
挂了電話,餘安朵一個人靜靜在椅子上坐了好一會兒。
興許是有了一次穿越時空回到過去的經驗,是以面對這次的時空錯置,她顯得很平靜,只是她很不解,為什麽會是二零一三年?難道未來已發生的事情都改變了嗎?
想得入神之際,手機再度響起,這次不是誰來電,而是提醒她,再不出門上班就要遲到了。
糟糕!她連衣服都還沒換,這下打卡要來不及啦!
一陣乒乒又乓乓後,餘安朵總算在混亂中整理好一切,化身美麗又優雅的OL,火速奔向捷運站。
美國紐約市曼哈頓上東城的一處公寓裏,向之謙正在加緊腳步進行最後的打包動作。
一旁的大床上,皇甫衍歪着身子,疑似在扮演屍體,整個人一動也不動。
「幹麽突然這麽急着趕回去?」
向之謙要是回臺灣了,他一個人留在美國肯定很無趣,皇甫衍光想就渾身發懶提不起勁兒。
「我爸病了。」
前些日子向之謙接到父親從臺灣打來的電話,電話中,他沒有聽到熟悉的聲若洪鐘,而是怎麽都不該和父親畫上等號的疲憊與虛弱,細問之下才知道父親病了。
一場誰都沒看在眼裏的小感冒,最後演變成肺炎,讓大樹般的父親差點倒下,聽到父親在醫院裏住了大半個月,身為兒子的他竟渾然不知,更別說是守在病榻旁為父親遞一杯溫開水,一股強烈的內疚與自責驀然湧上。
饒是向子謙一直不肯去面對,卻也不得不承認,記憶中的父親終究是不敵歲月的沖擊,邁向了衰老。
過去是父親替他撐起頭頂上的這片天空,給他呼吸的空間,他才能假留學之便,自由自在的留在美國多年,現在該是輪到他替父親扛起肩上的重擔,讓他老人家好好喘口氣的時候了。
電話裏,父親試探的問了句,「打算什麽時候回來?」
向之謙沒有半點猶豫,不假思索立刻回答,「我馬上回去。」
是以,才有了現在的打包動作。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爸爸在電話那端,開心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的瞬間。
「你又不是醫生。」
「我當然不是醫生。但我比誰都清楚,雖然沒有明說,我爸一直很希望我能早點回去幫他的忙。再說,我也是真的早就該回去了。」
當初只計畫在美國待個四年,待念完大學就回臺灣,可誰也沒想到四年過後他會留下來繼續攻讀研究所。抱着「好吧,就再待個兩年」的想法念完了研究所,他依舊沒回去,反而去了楚氏集團的美國分公司開始他的職涯。
前前後後算起來,他離開臺灣也有七年了,而這七年的時間,父親始終沒有說過什麽,默默地尊重着他的每個決定與去留。
向之謙一直沒有跟別人說起,這些年在美國生活表面上看似勇往直前,其實心裏卻老覺得有種茫然着慌、不知所終的不确定感,直到這次真正下定決心回臺灣,心情反而覺得前所未有的篤定、踏實,再沒有那種迷惘與困惑,甚至還有點躍躍欲試的興奮。
七年了,他不敢想像七年過去,記憶中的臺灣會變成什麽樣子,還會是原來的模樣嗎?
想着想着,忽地,一張噙着淚水可憐兮兮的清秀臉龐無預警的從腦海中跳了出來。
她還好嗎?身邊可有其他人了?
她依然忠誠的在等着他的歸去嗎?還像七年前那樣一心一意的喜歡着他嗎?
「少了你,以後我多無聊呀。」皇甫衍情緒有些低落。
他回過神,笑道:「歡迎一起回臺灣。」
皇甫衍很不賞臉地當場打了個哆嗦。「這個玩笑不好笑,光是想到回去後得被每天打着勒死人不償命的領帶、穿着乏味到極點的西裝,不分在辦公室裏工作、開會、加班,我就有種快要窒息、喘不過氣的感覺。」他邊說還不忘邊表演瀕臨窒息無法呼吸的樣子。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再怎麽不肯面對,總有一天你還是得面對,時間早晚罷了,難不成你真想一走了之?」
「這個嘛……不急、不急,再讓我躲個幾年好了。」皇甫衍骨子裏的自由基因很頑強,抵死不肯輕易就範。
向之謙不再勉強,朋友多年,他自然是知道皇甫衍有多反骨,越是逼他,他少爺就跑得越遠,真不逼他了,也許等哪天玩夠了,他自然就提着腦袋乖乖回來就範。
突然似是想起什麽,皇甫衍問:「喬麗雯知道你要回臺灣的消息嗎?」
黑眸掃來一束冷飕飕的目光,「我回不回臺灣是我的事情,與她無關,她不需要知道。」
「哎呀呀,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啊!」皇甫衍詩興大發。
說起喬麗雯,那真是孽緣一段,七年前一路從臺灣追到美國來,整整死纏活賴了七年,結果向之謙別說心都沒動一下,就是眉頭也沒有為她皺過一回,完全當空氣處理。
或許有人覺得喬麗雯癡心絕對,但皇甫衍就是忍不住要懷疑,此人神經病來着吧?要不,對着一個從不正眼看你,心裏沒有你,把你當空氣,路上遇到了還會一度想不起你的男人,正常女孩子早閃得遠遠了,喬麗雯到底是在癡哪一國心?如果今天向之謙不是向之謙,只是個路人甲,她還會如此嗎?
好啦好啦,他比較機車,一天不懷疑人,身上細胞就不痛快,看來,他真的比較邪惡,而且只怕還會繼續邪惡下去。
向之謙斜睨一眼,冷笑道:「朋友這麽多年,都不知道你原來這麽風雅。」
「哈,你不知道的可多了,好說好說。」他帥氣潇灑撥浏海。
「既然這麽風雅,可不可以不要在我床上做蛆狀,快點來幫忙行嗎?」看來,最大劑量的耐心也不敵皇甫衍的死德性。
「靠——北邊走啦你,居然說我是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