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沉船

七星閣中,閣主撐着頭側卧在軟榻上,建木呈來了有君即将登基的消息,他揮了揮手,攸然坐起。

身上的黑袍如流水般落下軟榻,他睜開細長的眼睛,凝向建木的方向。建木的頭上已然出現幾根華發,他拍拍身邊的座位,“建木,過來與我同坐?”

建木像是充耳不聞般跪在原地一動不動,他便站起身拱起了雙手,“一晃眼,竟也過去這麽多年了。”

他赤着足往前邁了幾步,想起什麽似的半轉臉,“你是不是很恨我?”

“建木不敢。”

“不敢……”他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事,“若是以前的你會怎麽回答?”

建木沉默的垂下頭。

一陣疾風穿過窗戶,于瞬間顯露了他隐于袍下的瘦削身材,他閉上眼睛,有一瞬感到孤寂。

蓮贊還是建木雖是近在咫尺,與他卻像是遠如天涯,這讓他感到一股透骨的冷意。

他轉動臉龐,望向頭頂熾烈的太陽,眼前恍然出現多年前接受灌頂的那一幕。

彼時他赤着上身,雙手合十,唱着經盤坐在蒲團上。他周圍圍了一圈邊行邊唱經的僧人,而他面前則站着一個法師,“佛子,低下頭來。”

他依言俯低頭顱,清涼的聖水灑在他的頭頂,卻猶如一汩滾燙的水,一把尖利的斧破開了他的頭顱。他于剎那間開啓了天眼,洞悉了無數真理,又像是穿越了五行三界,看破了自己的生生世世。

當時他魂飛體外,自知已然輪回九世,此際功德圓滿,正欲“飛升”,卻覺足底如陷泥潭,竟是動彈不得。

為何?

他福至心靈,舉起了自己的手,發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嚎,這才想起來,他唯獨在此生犯了殺孽。

他的魂靈又附回自己的肉身,過往的種種神通重歸他的掌心,周圍的僧人齊齊跪地,尊稱他為“活佛”,他的睫毛輕顫着睜開,彼時只有他一人知道,他身為佛子,已然堕入了修羅道。

久遠期待的一件事終于完成,他卻奇異的感覺到一絲空虛,心更是空落落的,一點都沒有落到實處。

“建木,”他回轉身體,“你随我一道,去親眼目睹有君登基如何?”

“……是。”

--

有君這天終于黃袍加身,被拱衛着登上王座。他以為自己會很高興,沒想到心頭卻像是壓上一片烏雲。

身上的皇袍像是有千斤之重,他被拘着不能做大表情,只能恭順而安靜的端坐,這讓他有一種不真實感。

坐在這上面的人究竟是誰呢?是本朝的新帝,是皇族的後裔,是江無寒和閣主手下的提線木偶,卻唯獨不是真正的他。

若是以他的本性,此時早便架起了腿癱在椅子上,吊兒郎當的聽着大臣們打機鋒,然而他現在卻得眼觀鼻鼻觀心,着實無趣。他忍不住下撇了唇,當皇帝似乎沒有想象中那麽好玩。

他不由自主的轉移視線,望向僞裝成宮女的學爾,她先是踮着腳一臉新奇的四處張望,又在快被其他人發現的時候收回視線,畢恭畢敬的站直身體,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又做賊似的擡起頭來,看得他忍不住翹起唇。

幸好,幸好他不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這裏。

等結束之後,他還未到後殿,便聽到吵吵鬧鬧的聲音。

走進一瞧,翠奴正甩開膀子大吃大喝,嘴邊落下不少食物碎渣,臉頰也鼓鼓囊囊的裝了不少吃食,一張嘴簡直不夠她用;思邪大馬金刀的坐在座位,一邊列數在後宮的諸多麻煩事,時不時抽上一記空鞭洩憤。

知愠冷着臉擦刀,時不時煩悶的掏掏耳朵,眉尖皺得死緊,顯然是覺得吵得厲害;子奚淡笑着喝茶,時不時翻上一頁書,再吃一些旁邊的零嘴,悠閑又惬意;學爾則撐着下巴,佯裝感興趣的應和着思邪,再時不時給翠奴遞水,免得她咽到,也是很忙了。

啊~這感覺還真是該死的熟悉!他跳着腳跑進去,身後的內侍大聲嚷嚷着不合規矩,去你的規矩吧!

他先是擠到翠奴旁邊搶了個雞腿,又用油乎乎的手奪過思邪的鞭子撫了撫,再扔還給她,然後踹了腳知愠,再潑濕了子奚的書頁。

學爾擡起頭望向他,他摸摸鼻子,良心保證,“嘿嘿,放心,你最安全!”

其他人皆危險的瞪起眼睛,“略略略!”他做了個鬼臉,騰的在桌上翹起了腿,“打不着,打不着!”

“你找死!”

場面一度陷入了混亂,直到一道熟悉的聲音冷淡的響起,“我似乎來的不是時候。”

衆人皆是一驚,立刻停戰,齊齊跪倒,“見過閣主。”

閣主望向有君,本以為大仇得報,心中該是很痛快肆意,然而他細細審視,卻覺得心中一片平靜,反而有一絲百無聊賴。

他不禁望向天穹扪心自問,他還有什麽不滿足?

不,或許他就是太滿足了,原先那股支撐着他的強烈念想一旦消失,他的人生就變成了無盡的虛無。

不,不對,他心念疾轉,想起還有一事至今未能如願,這個願望像是一把火驟然在他心頭燃燒,很快火勢雄雄,像要燃盡他的生命。

“有君,我要你去尋七七四十九個童男童女,将他們送到一艘船上。”

“嗯,做什麽?”有君一臉蒙。

閣主振了振袖,“我要将他們活祭伽耶神!”

衆人皆驚了一跳,閣主凝望有君,“我給你十日。”接着便與建木無聲無息的離開。

幾人站起等了一會,确認他們是真的走了,思邪這才冷嗤一聲,“他還真是不管你的死活,只怕你皇位還未坐穩,就成了下一個‘失道’的皇帝。”

子奚卻是笑着搖頭,清脆的拍掌,知愠聞聲移來視線,“你又想到什麽?”

見其他人都望向他,子奚笑着拱手,“我們此前不是苦于沒有證據證實伽耶神是邪教,此時正是大好的機會,可以趁機将伽耶神一網打盡。”

有君困擾的撓了撓頭,“什麽意思?”

“我們不妨順水推舟,”子奚道,“只要我們在這些人死後放出消息,證明此事是閣主有意為之,舉國震怒之下,朝廷再出手,必然可以剿滅伽耶神。”

學爾眸光閃了閃,望向子奚,“你剛才說,等他們死後?”

卻說建木與閣主同行,同樣猶疑的問道:“為什麽要活祭?”

閣主一臉的平靜,“此法可助我飛升成仙,建木,你不同意?”

建木埋下頭去,拳頭捏得死緊。他想起當初的和光雖是喜歡玩鬧,但因佛子的身份,連只螞蟻都不願踩死,而眼前的這個人,卻陌生到随意決定他人的生死。

閣主望向建木,而遠在皇宮中的子奚在此時回望學爾,兩人的口中吐出了一模一樣的話,“只要能換來更大的利益,便不枉他們的犧牲。”

“才不是!”學爾立時反駁,胸膛劇烈的起伏,“誰人不是父母的孩子,憑什麽,憑什麽要為了這樣的事去死?”

閣主仿若隔空回應似的,唇角翹起了一笑,“我是佛子,世人以我為尊,我讓他們生便生,我讓他們死便死。”建木聞言抿緊了唇。

學爾憤慨道:“我們有什麽權利去決定他人的生死!又有誰人真就願意白白去死的!”

子奚陡然一震,哪裏不知道犯了她的忌諱,随即拱手向她道歉,“姐姐原諒我吧,是我考慮不周。不過此事的确是閣主太過心急,我們可以借此發難。”

“不過嘛,”他彎起眉眼,“此事,還要江伯父幫忙。”

--

新帝放出風聲,說自己嗜好游玩,獨愛逛畫舫,引來不少世家貴族、豪紳名士的目光,他們慣會鑽研人心,新帝此舉是想拉攏誰呢?論投其所好,他們可是一把好手,有君才抛了個苗頭,他們已經不淡定的開始大肆操辦。

畢竟新帝如今看就是一根金大腿,此時不抱更待何時?于是一時間,名流間皆流行畫舫聚會。

不久後,新帝果真去了畫舫私訪,只不過閑聊了一句話,年輕人本該與年輕人一道,這麽多老匹夫跟着玩做什麽?

此話一出,衆人哪還有些不明白的,畫舫上頓時只剩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

這一天注定非同一般,當暮色四合,新帝借機離開,船上的青年人仍未有所覺的吟詩作對,船艙忽然就進了水……

半晌後,一個濕漉漉的人影出現在岸邊,大聲疾呼,“不好啦!不好啦!沉船啦!”

岸邊的人尤不相信,“這麽大一艘船,怎是說沉就沉的?”

“這船有古怪!之前船艙漏水,船上的人四處奔走疾呼,附近本有護衛,竟是一個都沒有下水救援,若不是我水性好,只怕我也要被折在那裏!”

“怎會如此!”有幾個下人本是在岸邊歇腳兼等着少爺小姐,聽到船工這話,早便吓得一身冷汗,“你可不能亂說話!”

“我騙你作甚,同我一起去瞧瞧便知道真假!”

當下便有好幾人站了出來,撐了條小舟去瞧那畫舫,畫舫本是停在湖心,此時湖心一片漆黑,幾人均知不妙,有一人忽得站起,遙指一處,“快看,那是什麽!”

幾人連忙探眼,便見有一處泛起漣漪,中間卻是一處尖角,再一細瞧,竟是船頂,登時便深信不疑。“沉了,真沉了!”

這一夜注定是不少世家貴族的不眠之夜,他們當場召集了無數水性極佳的好漢下去撈人,只是這湖深不見底,哪裏能撈出什麽。

這些人悲痛欲絕,卻也不能遷怒新帝,畢竟畫舫是他們出的,就連活動也是他們組織的,他們只能強忍着回家暗自神傷,但到第二日,情況便急轉直下。

原是突然有一個傳言,這并非意外,而是一場精心策劃。這是一場人體活祭,因為新帝就是伽耶神的資深信徒。

此話一出,世家名流先行炸開了鍋。

作者:好卡,太難寫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