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結章
人好像總是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
人也總是下意識回避自己犯下的錯誤。
大錯鑄成,是相信因為自己才讓子侄喪命,還是相信伽耶神導致了這場意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因為結果慘烈,他們本能的更傾向于讓“伽耶神”承擔他們犯錯的後果。
都說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子奚曾經袖手對學爾說過,“姐姐,盡管你說生命平等,但平民百姓的兒女死了便也死了,輕飄飄如紙一般,另一些人卻不一樣。”
學爾深刻的知道這一個道理,比如此次“意外”就足以牽動朝中近半的中流砥柱,一旦這些人聯合起來,就連天子都不得不敬畏三分。
待有君上朝之時,就有數人上書要求徹查伽耶神廟,往日裏發展的如火如荼的伽耶神幾乎是在一夜間掉下神壇,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雖然此後不久,那艘畫舫上的青年才俊們皆在另一條船上出現,對自己失蹤一事都語焉不詳,使得之前的沉船事件徹底成了一起玄案,但是皇令已下,查封伽耶神教就此成了本朝一等一的大事。
閣主從前神通廣大,也是因為有着無所不在的信衆,但是如今整個朝廷皆凝成一把尖刀對準了他,不僅神廟被封,信衆更是在不停流失。
畢竟朝廷如今已是明令禁止,還有誰敢公開觸皇帝的黴頭。事到如今,閣主哪還不知道是誰在與他對着幹,只是他今時不同往日,一旦失去信衆,他也像是自斷臂膀,陷入無人可用之地。
當初他起事時身邊僅有兩個侍女,建木與蓮贊,然而這麽多年過去,世事浮沉,他身邊能用的竟還是這幾人。
“混賬!”閣主掀翻了棋盤,勃然大怒道,“好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
他的計劃已經被全盤破壞,一切又回到了原點,他憤怒的發着顫,眼眸如同淬了毒的箭,“建木、蓮贊,我要你們去殺了他們!”
兩人半跪着對視一眼,低低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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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剛落過小雨,空氣中滿是潮氣,宮人點起了燈籠,微濕的青石板在月光下反射出一股溫潤的水光。
幾人正圍坐在一起吃飯,學爾的眼皮不停的跳動,她莫名有些不安定。
見她停箸,思邪分了一個眼神給她,“怎麽了?”
“有沒有覺得什麽地方不太對勁?”她皺緊眉,有些食不知味。
“疑神疑鬼,”有君笑谑,“我看你是太順,就想找點事操心。”話雖如此,他吃飯的勁頭也并不高漲。
幾人中唯獨翠奴心中沒有挂礙,臉都快吃得埋進盤子裏了,一點都沒有受影響。
子奚微斂起笑,“閣主睚眦必報,我怕他還留有後招。”
知愠聞言,左手撫了下桌上放着的刀,右手舉杯抿了一口茶,眼眸微垂,“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便是。”
“放心吧!”有君撇向學爾,笑眯眯的抹了下鼻尖,“天塌了也有高個子頂,閣主想要對付也是先對付我們。天大地大,總是吃飯皇帝大!總之,我們先吃飽飯再說。”
見幾人都有些擔心,學爾勉強放松精神,彎唇提起筷子,“都看着我幹嘛,吃菜吃菜!”
然而她才剛夾了一筷,翠奴突然臉色一變,唇邊流下一道血線,砰的倒在桌上。
“!”學爾登時臉色一變,立刻過去把她的脈,再将菜夾到鼻前嗅聞一番,轉瞬扔了筷子,“不好,有毒!”
幾人頓時臉色大變,如臨大敵般從座位站起,背對背圍成了一圈,警惕的望着四周。
學爾手忙腳亂的從懷裏拿出丹藥喂給翠奴,“翠奴,你忍一忍。”
翠奴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慢慢阖上了眼皮,學爾驚異的拍她的臉,“哇,你醒一醒,不要吓我啊!”
翠奴迷糊的睜開的眼睛,“可我好困……ZZZ”
哎?學爾趕緊再探她的脈,發現她剛才吃得多,體內的毒素也多,學爾剛才情急之下以毒攻毒,雖是不能完全解毒,卻也能暫緩一陣,但這也形成了讓她安睡的副作用。
“呼~好,你先睡。”學爾把她平放到桌上,然後轉向幾人,“她沒事。”
此時四下除了他們再無其他人,偌大的院子一時安靜的可怕,陡然刮起一道輕風,屋檐上落下一枚青果,幾人齊齊擡頭,蓮贊正坐在屋檐上,此時笑眯眯的向他們打了個招呼。
“學爾,你發現的太慢了。”蓮贊又扔了一枚青果,“若不是翠奴先行毒發,恐怕你們現在都被我毒倒了。”
她翹起了一抹笑,搖了搖頭,“歷練一番,你怎麽還退步了?”
學爾額前流下一滴冷汗,緊張的問道:“師父,就你來了?”
“你想問誰?”蓮贊舉起食指晃了晃,“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的食指對準了另一處檐頂,建木見雙雙暴露,便背着手乘風而下。
幾人的臉上皆表情凝重,他們的武功可全是建木傳授,如今面對建木,不得不說壓力極大。
“閣主要殺你們,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建木的臉上一片冷凝,先是左腿朝前劃了個半圓,再用左手做了個進攻的手勢,“來吧。”
幾人面面相觑,皆有些想把翠奴弄醒的沖動。
知道今日不出全力便要命喪于此,知愠微咬牙,锃的揮起刀,勢如破竹般沖向建木,建木眸光一閃,在他砍過來之際先是閃身躲過,随後伸出兩指啪的在他右肩一點,知愠手腕一麻,剎時連刀都握不住。
子奚見知愠失利,當下頻頻屈指向建木彈射,有君見狀驟然跳起,騰的躍到建木身後,如一塊黏人的麻薯緊纏着建木不放,思邪趁機刷的甩鞭纏住建木的腿,建木一時動彈不得,身上又被點中幾處麻穴,動作微微遲緩。
知愠換了左手執刀,繼續沖向建木劈砍,眼見這把刀将将要斬下建木的臂膀,蓮贊嘩的散下迷霧,幾人登時都流出鼻血。
學爾見狀不妙,也不甘示弱的灑出藥粉與蓮贊鬥法,然而蓮贊已經替建木争取了時間,建木雙臂一展,全身的真氣登時外放,砰的一聲就将圍在周圍的幾人都震倒在地。
幾人摸了摸唇角的血,撐臂又從地上彈起,有君的眼中滿是戰意,不馴的梗着脖子,“拼了!”
知愠握緊刀柄,已經全然不顧防守,只把自己也當成了刀的一部分,七星閣是壓在他們身上的陰影,而他就要斬開一切!
思邪機械式的揮鞭,眸中是熊熊的火光。
而子奚的臉上不見笑意,滿腦子都是計算建木的下一步動作。
學爾一邊警惕的望向蓮贊,生怕她再出手,一邊拼命的搖着沉睡的翠奴,“翠奴,你快醒醒!”
翠奴如同一灘爛泥癱在桌上,半點沒有反應,學爾咬了咬牙,索性在手邊劃了道口子,如果她現在百毒不侵,那她的血是不是也有解毒的神效?
比起她的緊張,蓮贊卻是半點不慌,反從屋檐爬下,悠哉的找了個矮凳坐下,閑适的看起這場亂鬥來。
然而姜還是老的辣,雖然幾人全力以赴,然建木的實力更是深不可測。不過幾息間,建木已經一把抓住了滑溜如泥鳅的有君,咔嗒着卸了肩膀,有君頓時發出一聲厲嚎軟倒在地。
知愠揮刀猛的斬向建木,建木不閃不避,生生受了一刀,知愠正吃驚,未料到建木一拳擊中他的肚腹,他霎時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筝飛出了幾米。
思邪眯眸啪的重重甩出一鞭,卻被建木單手握住,思邪的臉上微閃過驚慌,連忙回抽,兩相角力之下,鞭子竟啪的斷成了兩半,思邪噗的坐地吐出一口污血,顯然受了內傷。
見幾人連連失利,子奚停下動作,朝建木拱了拱手,“師父,我認輸……”垂頭之際,他當機立斷的從懷中飛出一枚短刀,建木一個揮袖,短刀原路回返,子奚連忙閃避,卻還是被刺中手臂,當場鮮血直流。
建木搖了搖頭,“子奚,我早知你的的性子,你這招對我可沒有用。”
正當幾人以為這次必定要成待宰的羔羊,滿心不甘之際,學爾見情勢不妙,立時從座位跳起,幾步攔在他們面前。
建木冷冷的望了眼她,“讓開,你不是我的對手。”
她忍不住恐懼的輕顫起來,臉上卻是一派輕松,“師叔,沒有比過,你又怎麽知道?”
她一把灑出毒粉,建木将真氣擴散到全身,霎時如一陣罡風将這些毒煙揮散,但她卻還是固執的站在他們面前。
“師叔,”或許是恐懼到了一定程度,她竟也不那麽害怕,“你若要殺他們,不若先殺了我吧。”仔細想想,她這輩子還是白得的,怎麽看都是血賺!
幾人此時倒是坦然了,若是難逃一死,他們又何必去争誰先死呢?
建木抿緊了唇,“既如此,我成全你。”他揮起一掌重重朝她拍去,眼前卻攸然一花,竟發現蓮贊跑到了學爾面前。
他驚愕的想收掌,但他此掌本就是蓄了十分力,此時貿然收回,還是留下三分,剩下的七分真氣霸道的沖回自己體內,也讓他霎時氣血上湧,受了內傷。
蓮贊身無武功,就算他已然卸了力,卻還是心肺受損,當下哇的吐出一口血來,建木愕然的問:“你為何如此?”
學爾同樣吓了一跳,像是此時才反應過來,連忙扶起蓮贊,“師父!”
蓮贊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意,她嘆了一口氣,望向了自己的手,“你還記得我為什麽要學醫術嗎?”
建木恍然的想起,和光當年送過蓮贊一只兔子,後面這兔子無故死了,蓮贊感嘆生命脆弱,不想再無助的面對死亡,這才發奮學醫。
“我只有一個徒弟,”蓮贊的眼角滲出一滴透明的液體,“我已經為和光做了太多不願意做的事了,建木,我真的好累了。”
蓮贊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你也不願意,你可不可以停手?”
建木的手指動了動,并沒有說話,蓮贊有些失望的閉上眼睛,“算啦,算啦,”她望向夜空,突然笑了,“我好想回到過去啊,只有我、你、和光,我們無憂無慮的騎着馬,什麽都離我們很遙遠。”
她的聲音漸低,眼皮也沉重起來,最後握着他的手也垂了下去,建木沉默的抱起了她。
“師叔!”學爾的眼睛裏透出水光,“你要帶師父去哪?”
建木回頭深深的望了她一眼,“我帶她回家。”
幾人怔怔的坐在原地,一時間竟還有些不真實感,直到翠奴突然揉着眼睛蘇醒,“哎,你們為什麽都坐在地上?”
幾人這才意識到,建木居然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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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木形如鬼魅的回到了七星閣的據點,閣主聞聲擡起頭,一眼便看到了滿身血腥的他抱着閉着眼的蓮贊。
閣主騰的站起,幾步上前,“她怎麽了?”
“她死了。”
閣主瞪大了眼睛,“怎麽會?!”随即反應過來,“是他們做的!”
他的臉上閃過狠戾,“你已經殺了他們吧?”建木沒有回答,他的臉上出現滿意的表情,“哈、哈哈,他們也死了!”
建木猶如一座鐵塔般直挺挺站着,只是重複,“蓮贊死了。”
“我知道。”閣主伸手摸了摸蓮贊,“我會把她葬在故鄉,讓她死後也能落葉歸根。”
建木的手用力的握緊,“是你殺了她。”
“……”閣主動作一頓,慢慢擡頭,“建木,你在說什麽?”
建木猛的擡頭,“是你,是你一點點把她殺死了。”
“你在說什麽鬼話!”
“你還殺了我,你還殺了自己!”建木的眼睛迸發出璀璨的光華,随即陷入一片死寂,“蓮贊累了,她先去了,她還有一個願望。”
“是什麽?”
建木以手為掌,砰的震碎了閣主的心脈,閣主震驚的瞪大了眼睛。
“我會帶着你們去故鄉。”建木望向閣主和蓮贊的臉,“我們三個人,一起。”
他們死了,他同樣不會獨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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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主死了。
幾人是從七星閣的侍女口中得知的,沒有了閣主,她們也重歸自由。
自從知道了這個消息,有君當即稱病,日日催促着江無寒再找一個人來繼承皇位,他做得快無聊死了。
知愠抱着刀走在街上,第一次感覺到像是走在陽光下,身後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哎~”葉知禮擡起頭,“怎麽又是你啊!”
他揉了一把知禮的頭,翹起了唇,問道:“你家在哪裏?”
思邪回到家中,轉瞬被父母兄長包圍,他們一個個皺着眉頭望她,像是有些陌生。她挑起了眉,“怎麽,不認我?那我現在就走!”
“哎呀!”“是她!”“這臭屁勁,可不就是!”被她這麽一怼,全家人一身舒坦,個個圍着她噓寒問暖,她撐臂支起頭,無奈的笑起來。
學爾去集市買了一輛馬車,付錢的時候子奚忽然冒出來,“姐姐這是想去哪?”
她緊張的望了眼四周,“看他們一個個都回了家,我也想回去了。”
“姐姐這麽緊張做什麽?”
她抿了抿唇,“我若是現在告辭,萬一他們也要跟上來怎麽辦?有君現在身份尊貴,思邪和知愠剛剛一家團圓,我這去一趟舟車勞頓,恐怕也吃不了大餐,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悄悄走比較好。”
子奚彎起眼睛,“那我呢?”見她語塞,他拍了一掌,“這樣吧,姐姐去哪,我也去哪,你可不能丢了我一個人出發。”
她無奈的點頭,“好嘛,我們一起走。”結果兩人剛要去牽馬,便見翠奴已經牽來了。
翠奴笑嘻嘻的望着她,“一起,一起!”
她先是一愣,随後笑道,“好,一起!”
三人剛坐上馬車,有君包袱款款的沖上來,“為什麽不叫我!”
“嗯?”她奇道,“你好好的皇帝不當,出來做什麽?”
“嗨,當皇帝哪有行走江湖爽!我已經找到一個遠房子侄接盤了!”
她聳了下肩,“好吧。”尚未走幾步,思邪和知愠也擠上了馬車。
“你們怎麽也來了!”她瞪大眼睛,思邪白了一眼,“別提了,在家幾天,已經給我看了好幾個青年才俊的畫像了,他們是真想讓我嫁出去。”
知愠吐出一口氣,一言難盡的指了指思邪,“我爹,想撮合我們。”
“哈哈哈哈!”有君笑得肚子疼,“這不是挺好,喜上加喜啊!”
“我看你是找死!”思邪反射性想抽鞭,這才發現身上的鞭子早壞了,索性直接動手,知愠默默的橫插一腳,有君在狹小的車廂裏左躲右閃。
子奚淡定的倒茶,外面的翠奴閑适的唱着不着調的歌,她雙手托腮,輕輕的笑了。
作者:會再碼幾個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