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元始安鎮,普告萬靈。岳渎真官,土地祗靈。左社右稷,不得妄驚。回向正道,內外澄清。各安方位,備守壇庭。”

醜時剛到,院內池水開始震蕩翻騰。

木清道人點燃香爐開始做法,他口中念念有詞,一手抛灑黃符,一手舞動拂塵,圍着池塘做出儀式般的動作。

一段儀式結束,他走到池邊,不顧翻騰的池水濺濕了他的鞋襪,掐指開算。

“老爺,您在北方可有失散親人?”木清突然向祁老爺發問。

“這……并無啊。”祁天鴻看了一眼李朗,答道。

木清沒有回應,繼續掐指盤算,他面前的池水震蕩更甚,幾條水龍自水中躍出,木清似乎真有一種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動的能耐。

“坎為水,水主北方。若不是骨肉親情,那可能就是財氣運勢。不知祁老爺最近在北方的生意可是遇到什麽問題?”

“啊,正是正是啊!”祁天鴻答道,傍晚的時候,木清給他算了一卦,對他的過往和未來一些事情說的很是準确,他已對木清很是相信,現在更加深了幾分信服,“雖不是什麽問題,但也是一樁大的決議。”

“哦?”

“實不相瞞,天鴻山莊在北都地區擁有鹽湖,多年來收益頗豐。近日各方消息甚傳,聖上要将鹽業國有化,屆時将直接沒收鹽産地,因此一些商人已經開始賤賣手上的鹽湖。然而,天鴻山莊的鹽湖資源當屬最大頭,且是北方地區生意收入主要的來源,因此目前我還将是否轉手鹽湖一事壓在手裏,同時托各種關系打聽上意;但也怕屆時政策一出,連賤賣的機會都沒有了。”

“爹!”祁昀軒有些不耐煩的上前,“不是已經說了麽,現在各方消息還不确定,将來就算要國有化,也未必會直接沒收鹽湖,只是官府統一收購、限制運輸銷售。”

“大公子此言差異,貧道今日來到山莊,看了四面風水,山莊接近都城,風水頗旺,而老爺院中這口池塘,正是運眼,已與祁家氣脈相連。現下水龍出世,正是提醒您盡快決斷,以免造成損失。”

“您的意思是,這個異象是讓我們盡快脫手鹽湖?”祁天鴻問。

“你們如何決斷,不是貧道可以置喙。貧道此來,只為溝通鬼神、指點世人。現下此異象并非兇相,然而若違背神靈好意,難保不會傷了氣脈、觸怒神靈,變為兇相啊!”

“一派胡言!”祁昀軒拂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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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昀軒,不得無禮。”祁老爺斥了一句,就聽孫管家問,“道長,那是否有什麽方法可以通鬼神,明确他們暗示的意思?”

“嗯……”木清道人沉思了一下,道,“是有一法。貧道這裏有一‘明念符’,只需将想問的問題以二分法寫于符上,燒成灰燼置于水杯內,待貧道做法撒于池中,即可得到明示。”

“何為二分法?” 祁老爺問。

“即一件事情,寫出兩個選擇,每種選擇您設定一個結果,根據做法以後看到的現象,确定哪種選擇更為正确。”

祁天鴻了然,便拿了紙筆,接過木清遞來的明念符,于反面寫上問題,如神明暗示祁家立即出售北方鹽湖,請停止池塘異象;如不是讓祁家出售鹽湖,則繼續異象。

寫完正準備遞給一邊的木清,符咒卻被李朗一把奪取。

“朗兒,你做什麽?”祁天鴻覺得今天兩個兒子的舉動都讓他有點頭疼。

“爹,我來幫你燒了符咒吧。”李朗笑嘻嘻的說,轉頭問木清,“道長,可以吧?”

“……可以。”木清頓了一下,最終沒有反對。

黃色的符咒被香點燃投入杯中,燒成灰燼後,李朗把杯子遞給木清。木清在杯中注入清水,再次口中念念有詞,一番做法花費了不少事時間。醜時快要結束時,他走到池邊,将杯中之物傾倒入水中。

“呵……現在醜時将過,異象本就快要消失,又怎能證明是神明之意?”祁昀軒道。

“今日無法分辨,等到明日便可。祁老爺,明晚大家再來觀察異象是否停止,便可得知神明之意。”

“如此甚好。”祁老爺點頭道。

衆人散去。沒有人察覺到,孫管家離開時,無意間看向祁昀軒的目光中,露出了一絲狠意。

另一邊,有人夜奔百裏,趕在醜時來到了戴川。

河水在月色下緩緩流淌,大型木架自半山腰搭建,一直延伸到河岸兩邊,一根根圓木柱鋪于河岸,形成運輸軌道。約有幾十個身着粗布衣衫的工匠,正在鑿石運石,大型石塊一塊接一塊自山腰滾到山腳,再被衆人通過平鋪在河岸兩邊的圓木柱軌道推向等待裝運的馬車、騾車,幾個身着官服的監工在河岸邊走來走去。

一個監工剛從林間小解完畢,想要跑回河邊,突然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一下把他拉入灌木後面、壓在地上。他驚恐的想要掙紮大叫,卻覺得身上一麻,頓時口不能言、身不能動。

他擡眼看去,一個全身黑衣的男子正自上方望着他,男子面色蒼白、五官清秀,雙眸如幽潭般深沉。

“得罪了,”男子對他道,聲音如月色般清冷,“在下只想了解一下這邊的事情,如閣下願意配合,就眨眨眼睛,在下問完話就放你回去;如閣下不願配合,那只好……”他話沒有說完,監工卻感到了他周身散發的駭人氣息,他忙不疊的猛眨起了眼睛。

孫管家回到偏院,剛才祁昀軒的反應讓他有些煩心,他看了眼牆角,沒有發現異樣。明後天再觀察一下,他心想,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和祁昀軒正面沖突。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入房間,李朗在床上慵懶的翻了個身,臉卻被枕邊的一個東西硌到,他睜開眼睛,發現那是一個紙團,打開一看,工整的字體呈現在眼前,開頭稱呼道“朗少爺”,那“朗”字頭上少了一點,知道他這個習慣的人,找遍山莊便只有一人,李朗被這個小細節弄得心頭漏跳一拍,他趕快往下讀去,池塘異象之事的來龍去脈在他腦中漸漸全部貫通聯系起來。

這晚,衆人再次齊聚祁天鴻寝院,等到醜時,池塘平靜無波,衆人又等了小半個時辰,一直未再出現異象。

“哈哈,果然如道長所言,得神明提示,北方鹽湖的問題也解了迷茫,老夫不日就将此事處理。”祁天鴻方才一直盤着手裏的珠串,現下終于心寬下來,向木清道人道謝。

“哪裏哪裏,祁家氣運甚旺,得益于風水,也得益于祁老爺持家有方。”

“爹,我覺得此事頗為蹊跷,鹽湖的出售也需再觀望觀望。”祁昀軒出聲反對。

“無需觀望了,綜合各方信息,我其實已有出售之意,只是礙于價格過低,現在想來,貪心作祟反倒會錯過出手的最後機會。”祁天鴻向大兒子擺了擺手。

祁昀軒還想再說,突然李朗的聲音傳來,“哎呀,爹,我昨晚弄錯了一件事。”他說的頗為誇張,衆人齊齊向他看去。

只見他手中拎着一個黃色的符咒,翻轉到一面,向衆人展示,一臉無辜道,“我昨晚,燒的不是爹你寫的‘明念符’,而是我在地上随便撿的黃符……”

“你!”祁天鴻一下子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可是……”李朗的目光掃過木清道人和孫管家,二人眼神躲閃了一下,“不知為何,神明還是顯靈,停下了池水異象。木清道人、孫管家,你們說,會不會這事本身就和神明沒有關系呢?”

祁天鴻這才反應過來,也向木清道人問道,“道長,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這……咳,”木清面色難看,“這‘明念符’只是一道媒介,我們昨晚處于法陣的場中,所做之事,其實已經傳達給了神明。”

“哈哈,虧你還能編的出來!”李朗大聲笑道。

“昀朗,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麽?”祁昀軒在一旁問。

“我發現了事情的真相!”李朗伸手指着孫管家和木清道人,“這二人,相互勾結,只為騙爹以為神明顯靈,讓爹把北方鹽湖賤賣。”

話音一出,衆人皆是一愣,孫管家趕忙道,“小少爺,無憑無據,你可不能血口噴人啊!”

“我沒有血口噴人。”李朗說着,從懷裏掏出了幾封信,遞給他爹,“爹,這是我在孫管家房中的暗格裏找到的,你看了就知道了。這幾份信顯示,近期鹽業國有化、私有鹽湖将被直接沒收,是有人暗中誇大傳聞,造成恐慌,而孫管家答應了信件那頭,想辦法促成北方鹽湖的賤賣,從中可得利五千兩白銀。他可能為了留下要錢的憑證,所以把幾封信件保留。其中一封信上留下了來信人的落款‘雙馬’,我想,也需是個姓‘馮’的人寫的信,或者你想想近期提出要收購祁家鹽湖的人裏,有沒有和‘雙馬’二字有關聯的。”

祁天鴻快速翻看了信件,臉色越來越黑,伸手把信砸在了孫管家身上,“孫有倫,枉我祁家這麽多年來待你不薄,你竟然和北方馮家勾結,圖謀祁家鹽礦,現在證據确鑿,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孫管家慌了神,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哀求道,“老爺,老仆一時財迷心竅,做了錯事,請您恕罪啊!”

這時,一旁的木清道人目光一轉,足下一點,就想飛身上牆逃離,卻不想空中一道黑影閃過,他慌亂中拍出一掌,被那黑影敏捷躲過,接着便被繞到身後,一下擒住肩膀、制住大穴,壓回了原地。

木清道人道人大叫道,“此事與我無關,我只是收了孫管家一百兩銀子,配合他演一出戲,個中緣由,并不知情啊!”

木清道人叫得聒噪,祁天鴻使了個眼色,那捉着他的黑影便點了他的啞穴。

李朗看了那黑影一眼,山莊暗衛打扮,然而并不是青銘,他心中不由有些失落。

“你說,這池塘的異象你是怎麽搞得鬼?”祁天鴻質問孫管家。

孫管家道,“老仆如實招來,老爺您能否放老仆一馬?”

“你還想和我讨價還價!”祁天鴻眯起了眼睛。

“還是我來說吧。”李朗開口道。

衆人再度望向他。

“一個月前,孫管家從外面雇人來為這池塘換水、掏淤泥,他做了一件事,就是把池塘的側壁打通,與蒼雲山下的水脈相連。據說,那次換水,掏出很多淤泥,我想,就是打通牆壁挖出的泥土吧。另一方面,他應該是從某個渠道得知,百裏之外,這水脈相連的戴川,近期要發生一件事情。”

“什麽事情?”祁天鴻問。

“戴川是戴城外山裏的大河,戴城在半個月前大修城內道路,沒日沒夜趕工。他們晚上在山裏鑿石伐木,沿河岸拖至馬車,再運入城內,白天則在城內整修道路。而沿河岸拖拽石塊木材的時間正好是每晚醜時。”

“可這,和院中池水震蕩又有什麽關系呢?”

“呵呵,”李朗神秘的笑了笑,“我曾在街邊看雜耍看到過個新奇玩意,聽說大戶人家倒也常見,不過是個盥洗用具,叫做‘魚洗’。”他頓了頓,似乎想賣個關子。這時,祁昀軒接口道,“那種摩擦盆兩邊的銅耳,就能讓盆中水發出嗡鳴、并且水珠跳躍的盆?”他曾在朋友家見過此物,甚為有趣。

“沒錯,”李朗見有人接話,便繼續往下說,“我前日在山莊外迷路,不慎落入一處四方小水塘,該水塘也在醜時左右出現震蕩漩渦。我想,從戴川一路沿水脈到爹門口的池塘,其實就是一個巨大變形的‘魚洗’。沿戴川兩岸拖拽石木,形成摩擦,震蕩沿水脈一路傳播,遇到或方或圓形狀的小水塘,便會使水塘裏的水産生震蕩異象,恰如摩擦‘魚洗’後盆內水的變化。而曲曲彎彎的水榭因為形狀不對,所以并未産生異象。”

“聽來匪夷所思,然而并非沒有可能。”祁昀軒點頭,“那為何今日池塘不再出現異象了呢?”

“這個簡單,因為戴城的工程暫時告一段落,城南修建完畢,将要連休半個月,再開始城北建設。我想,孫管家應該會在這半月內極力促成鹽湖出售,如若不成,還會再想後招。”

“你是怎麽得知戴城的消息的?”祁昀軒問。

“呃……”李朗眼珠轉了一轉,“我今日白天……恰巧在山莊門口遇到一個路人,他正好是從戴城過來,便打聽到了此事。”

“哦,居然有這麽巧的事,看來老天都幫我弟弟查清案情呢。”祁昀軒語氣裏帶了說不出的味道。

“……”

“好了!”祁天鴻沒空去糾結細節,他望向孫管家,眼中帶着被欺騙的憤怒與被背叛的悲哀,“孫管家,我曾聽你提起過,你家外甥在戴城衙門內謀了個水利相關的職位,如此看來,戴城的修建消息、水利機關的安排,少不了他的參與吧。”

孫管家感受到祁老爺周身散發的怒氣與壓迫感,恐懼沿着脊髓爬上他的大腦,他開始磕頭求饒,“老仆知錯,老仆知錯,求老爺念在老仆為山莊生意多年操持的份上,饒老仆一命,饒老仆一命啊!”

頭頂又響起祁天鴻寒意入骨的聲音,“我且問你一事,一個月前行刺昀軒,可是你找人所為?”

“什麽?”孫管家吓了一跳,頓時磕頭如搗蒜,“老爺明察,老仆只為求財,絕不敢害命,此事萬萬與老仆無關啊!”

“爹,”祁昀軒這時開口道,“我想,行刺一事,應該不是孫管家所謂。一來,之前行刺我的絕對是專門的殺手組織,那樣的陣勢,至少得幾千兩白銀才能出動,孫管家此次收益不過五千白銀,如此花費,并不合理……”

“那會不會是馮家人所為?”李朗插嘴問,他也很想搞清大哥遇刺一事。

“如是馮家所為,時機也不合理。”祁天鴻思索道,“軒兒遇刺之時,鹽湖之事剛剛提上議程,軒兒并未參與,旁人無法得知他的态度,若不确定他會持反對态度,就沒有除去他的必要;而且軒兒遇刺,只會使祁家大小生意停滞,反倒耽誤買賣時間。”

“是啊是啊,”孫管家看到希望,趕快叫道,接着便不斷求饒。

這時,祁昀軒再次開口道,“爹,我看此事已經明朗,孫管家暗通外人,背叛山莊,但是他對山莊确有多年功勞,我看,不如就将他和這木清道人一并逐出山莊,并對外宣布他的罪行,一來相信生意場裏已無他立足之地,二來也顯示我們山莊待下的仁慈。”

“嗯……”祁天鴻捏着下巴沉思了一下。

孫管家趕快道,“謝謝大少爺仁慈,謝謝大少爺仁慈啊!”這結果,比被山莊處以私刑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好吧,既然軒兒你求情,就這麽辦吧。”祁天鴻做了決定,“來人!”話音剛落,附近又出現一名暗衛。

“你二人現在就把他們趕下山去!”祁天鴻下了命令。

暗衛得令行動,一切終于告一段落。院內只留祁家三父子。

“昀朗,你這次做得好!沒想到你這麽聰明!”祁天鴻拍着李朗的肩膀稱贊。

“爹您過獎了。”李朗嘿嘿笑着。

“昀軒,”祁天鴻又對祁昀軒道,“北方鹽湖一事,後續就交給你來跟進處理,你當年在北方歷練,熟悉相關生意,此事交給你爹放心。”

“是,爹。”祁昀軒點頭應道,斜眼瞄了一眼李朗,嘴角露出一絲得意。

當年……北方……李朗光顧想着剛聽到的話,似乎有什麽暗藏的契機,正在等他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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