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帶他過來吧。”祁昀軒道,他看着溫泉池,又慢悠悠的啜了一口茶。
溫泉一帶被草木自然的圍繞成一塊,入口處有幾個臺階,兩邊盛開着幾束牡丹,粉粉白白煞是好看。
仆人很快把李朗引到入口,便轉身退下。
李朗暗暗吸了口氣,踏上臺階,向左一轉,走向祁昀軒。
“大哥……”後一個字的音尚未發全,他便被散落在地上的黑色衣衫和淩亂的染血繃帶怔住了,順着祁昀軒剛才看着的方向,李朗的眼神很快捕捉到了池中的人兒。池中氤氲的熱氣只幹擾了他一瞬,他便認出了青銘。池水沒過青銘的胸口,他露在水面上的皮膚如同被蒸煮般顯現出過分的紅暈,臉上布滿汗水,大滴大滴的順着皮膚滑落,他的嘴微微張着,胸膛起伏劇烈,呼吸急促,李朗看到他時,他也向着李朗的方向偏了偏頭,然而眼神似乎蒙了霧一般,已無聚焦。
“這是怎麽回事!”李朗覺得胸口被人砸了一記猛錘,又痛又氣,質問的話脫口而出。
“呵,我只是在懲罰我的暗衛,小弟你為何如此激動?”祁昀軒不緊不慢的說道。
“他犯了什麽錯,你要這麽罰他?!你看不出他已經很難過了麽!”李朗差不多想明白了這是一種怎樣的懲罰,簡直不敢相信他大哥的殘忍。
“不難過怎麽叫懲罰呢?”祁昀軒玩味的看向李朗道,“哦,我想起來了,你是認識青銘的,你回山莊就是他去接的。不過昀朗,大哥得教教你,這種奴仆、暗衛,就是得嚴加管教,稍微對他們松幾天,就敢蹬鼻子上臉、欺瞞主上了,不罰怎麽能行呢?”
“他欺瞞你什麽了?”
“不知何故真氣損耗,就是死不開口,說不定是做了什麽有損山莊的事情。”祁昀軒說着,又對池中道,“青銘,你想好要說什麽了嗎?”
隔了片刻,青銘的聲音從池中艱難的傳來,“屬下……不敢……欺瞞主人。”
“哼,執迷不悟!”祁昀軒冷笑了一下。
“……”李朗心中一跳,心想難道是前兩天青銘救自己還有去戴川打探耗費的真氣,戴川離山莊相隔百裏,一夜來回怎會是易事,而青銘似乎又不喜歡讓大哥知道他和自己接觸過多,所以才會這般忍着不說。
青銘,雖然你說你忠于大哥,但是大哥卻待你這般不好,我本就有意把你要來,如果說之前還有些顧忌你的想法,現下正好能給自己一個理由,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要一意孤行了。李朗握了握拳,又向前走了一步道,“大哥,你明知青銘不會做有損你、有損山莊的事情,何苦故意為難?”
祁昀軒斜觑了李朗一眼,道,“你想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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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和大哥談件事情,請大哥将無關人等清場。”
“你想讓我饒了青銘?”祁昀軒挑起嘴角。
“不敢,只是此事甚為私密,我覺得大哥你也不希望有其他人聽到。”說着,李朗走近木塌,突然俯身在他的耳邊說了什麽,祁昀軒的眼睛瞬間瞪大了幾分,又很快恢複平靜。
李朗直起身子,站在一邊等他反應。
“青銘,我要與昀朗在此談事,今日便饒了你,你速速退下吧。”祁昀軒終于下令。
李朗趕快看向池中,青銘沒有立刻動作,似乎已經無法自行上岸,就在李朗快要忍不住跳下水去幫他時,他終于站起了身子,穿過池中蒸騰的薄霧,來到池邊,以一種從未有過的遲緩上了岸。李朗這時才看清,青銘全身□□,身上布滿縱橫交錯的傷口,已經被水泡的發紅腫脹,十分駭人,他略帶踉跄的走向扔在地上的衣服,靠左手撿起,便要退下,忽聽祁昀軒道,“慢着——”
李朗扭頭瞪向祁昀軒,又聽他說道,“下去把右手接上吧。”
“是。”青銘單手将衣服攏在身前,跪在地上向祁昀軒行了禮。李朗看向他的右手,卻發現被他背在了身後。
青銘感覺到李朗一直在看他,他卻全程沒有看向李朗,他咬破舌尖,腥鹹的味道刺激着口腔,讓自己清醒了一些,強忍內外交迫的疼痛,提起勁氣縱身躍起,一下便消失在一旁的草木林間。
“一直站着幹嘛?”祁昀軒指了指旁邊的木榻,李朗面朝他坐下。祁昀軒表情莫測的看着李朗,并不主動言語。李朗只好硬着頭皮打開了話題,“大哥,前兩天我查探池塘異象的時候,曾在孫管家房裏發現一個暗格,裏面除了有他和北方馮家私通的信件外,還有一個賬本。”
“哦?馮有倫這些年幫祁家管賬,自己私設賬本,并不奇怪,小弟如是發現了什麽問題,盡可以和大哥說,即使孫管家被趕走,祁家想找他秋後算賬也并非難事。”
“這個賬本記錄的是三到六年前北方地區的賬務,我今天問了爹,那段時間正好是大哥你親赴北方地區管理生意。爹說當時你還沒有我現在大,卻文武雙修、對祁家生意也學習了多年,一方面爹有意讓你親自管理一個地區進行歷練,另一方面你也想在祁家衆管事面前嶄露頭角,所以商量之下,便派你去了北邊,一是離都城較近,二是北邊生意最為穩固,容易出成績。”
李朗頓了頓,看到祁昀軒抱起了雙臂。
“孫管家的賬本,記得蹊跷,黑字部分翻到每年最後,營收都在一百多萬兩,我今天也打聽了一下,這個數字在北方地區歷年收入裏,對新人來說已算表現不俗。然而,孫管家的賬本還有一些朱砂批注,首先是每年最後的營收,一百多萬兩數字旁邊都批注了不同的數字,前兩年每年只有二十多萬兩,最後一年大概不到五十萬兩。我接着往前翻,發現紅色批注主要出現在稅收一列,賬本裏的稅分為‘進’、‘銷’兩列,最後交的稅就是‘銷’減‘進’。紅字和黑字的區別,就是很多來往商戶的‘進’,黑字本寫有數字,但紅字卻批注‘無’,并且把前面對應的商戶圈出,有的還寫了別的商戶名字。我記下幾個被圈出或者紅字重寫的商戶名字,又記了幾個沒有批注的正常商戶名字,拿去賬房請教。你猜我發現了什麽?”
“什麽?”祁昀軒的聲音難得出現了一絲緊張,他的臉色已變得很是難看。
“沒有批注的商戶據說都是大型商戶,而被批注或者重寫的商戶往往是小型商戶,賬房今天教了我個交稅方面的知識,祁家從那些大型商戶采買東西,會拿到‘進’稅憑證,每月交稅的時候可以用來抵扣稅費,但小型商戶,根據我國的稅規,是沒有‘進’稅的,也就是說沒有可抵扣的費用。而一些不法商人,會在黑市買些假的‘進’稅憑證,做了假賬,用來逃稅。大哥你說,孫管家的這個賬本是什麽意思呢?”
“混賬!”祁昀軒突然重重的拍了一下茶幾,“孫有倫居心叵測,居然僞造假賬,想來污蔑本少爺,幸好因為之前的事情被提前趕走,不然我絕對不會輕饒他!”他對着李朗擠出一個笑容道,“還好小弟你聰明伶俐,及時發現了孫有倫的陰謀,這個賬本的事情你對爹或者賬房說起過了嗎?”
“還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李朗道,心裏暗暗開始有些把握。
“嗯,”祁昀軒忙道,“那後面的事就交給大哥來處理吧。你把賬本給我,我交于爹,商量一下是否還要追究孫有倫的罪責。”
“可以,不過……”李朗拖長了一下聲音,“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我想讓大哥送給我一個人。”
“誰?”
“青銘。”
“……”祁昀軒眯了下眼睛,挑起嘴角,“小弟果然對這個賤仆念念不忘啊,要是我不給呢?”
“那這賬本我便直接交于爹,哦不,要麽交于官府吧。逃稅一事觸及官府收入,相信他們會很感興趣。”
“祁昀朗,你不要太過分!”祁昀軒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往前一拽,“祁家也是你家,你想成為家族罪人嗎?”
如果殺氣可以殺人于無形,李朗覺得他已經死過一次了。然而不能退讓,他知道這次機會絕對不能放棄。他也伸手握住祁昀軒的手腕,拼盡全力才讓目光直對過去,“成為家族罪人的不是我,而是你!你急功近利想要做出成績,樹立自己完美的形象,竟然偷逃稅、做假賬,不怕事情敗露連累祁家嗎?還有,你不要想着從我那裏私自拿走賬本,我既然有膽子來找你,就有把握藏好賬本!”他在祁昀軒兇狠的表情裏看到了一絲裂痕,于是接着道,“這幾年你在山莊幫爹整體打理全國生意,制衡監督頗多,我想應該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而大哥你這幾年的成績也是有目共睹,讓爹和衆管事贊口不絕,這個歷史的黑點,用一個‘賤仆’來換,應該很值。而且,大家還會說你胸懷寬廣、愛護幼弟,把自己的得力護衛送給弟弟,更添你的美名,豈不一舉兩得?”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祁昀軒突然笑了,他松開手,輕輕拍了拍祁昀朗的衣襟,李朗也順勢松手。
“我很好奇,你為何就看上了我的貼身暗衛?”祁昀軒的語氣恢複了平靜。
“……算是投緣吧。”李朗斟酌了一下道。
“呵呵,一個工具而已,怎配與主人談投緣。”
“你……”
“這件事情就按你說的辦,我可以把青銘給你,”祁昀軒打斷李朗,語氣裏帶着一股寒意,“但是我也要提醒你一句,敢威脅我的人,總有一天都會後悔,你可要想清楚了。”
“什麽時候給?今天可以嗎?”李朗完全沒有理會後半句話。
“哼,急什麽,要和秦師兄支會一下,暗堂還要再走些手續。總之這一兩日內就把人給你送去。”
“好!青銘一來,我便把賬本雙手奉上!”心中大石即将落地,激動而緊張的感覺充滿了全身。
“嗯。”祁昀軒輕哼了一聲,向木榻上一躺,不再看他。
李朗等了一下,也知二人再無話可談,便道了聲別,起身離開,剛走兩步,祁昀軒的聲音又從身後傳來,“你知道我為什麽答應你嗎?”
“為什麽?”李朗沒有回頭。
“因為我剛才從你的眼神中看到一種控制和打破別人的快意,讓我第一次感覺到了我們是親兄弟。祁昀朗,你和我果然是一樣的人。”
誰和你是一樣的人,李朗心中道,他沒再回話,直接踏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