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兩年前的林文宣剛将影帝的桂冠拿下, 臺前幕後一時風頭無兩,接到蔣宴清的電話,恭喜了兩句話鋒一轉, 說是請他友情出演一個電影。
那時候林文宣和蔣宴清關系還不錯, 林文宣還欠着蔣宴清人情。
既然是人情,那就是要還的。
原本說好只是個友情出演, 結果被忽悠接了主演,還是個同性題材的電影。
兩年前這題材真可謂是利刃懸在脖子上, 蔣宴清找遍有演技的幾個腕, 硬是沒人敢接, 可蔣宴清名氣在外,只能百般惋惜的拒絕。
陳再是一個意外,蔣宴清看到了他一個內褲的廣告。
蔣宴清玩過攝影, 對人體美學格外敏感,幾乎就在那麽一瞬間,就定下了陳再。
陳再那時缺錢又缺名,一聽是蔣宴清, 搭檔又是林文宣,喜得直接蹦了起來。
在一般明星堆裏,陳再演技算可以, 可在名導眼光下,自然是看不上的。
剛入劇組,陳再謙遜又低調,禮貌又懂事, 在劇組裏混了個好人緣,蔣宴清的罵聲也漸漸少了許多,林文宣原本也只是對他幾分欣賞幾分照拂,也不知道哪天開始,變味了。
進組兩個月後,陳再總喜歡喊着林哥林哥請教問題,嘴角一咧眉眼一彎,清澈眼眸亮得不像話,一雙眼睛轉悠着,單純又可愛。
若說後悔,林文宣還真的後悔了。
後悔讓林亂來探班,從小他就知道林亂格外黏人,身體不好,氣性又大,凡事都得依着他。
那一個星期裏,林文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片場氣氛能緊致成那樣。
在那木屋外他不是沒聽到有人求救的聲音,可那聲音又小又弱,他是真沒聽出是誰的,林亂病發只怕有生命危險,門上的鎖又重,他想着,待會讓人來看看。
可這一去,就将這事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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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陳再,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喊着名字求救。
四周驚慌失措的聲音林文宣已經聽不見了,耳邊陳再兩年虛弱的求救聲和如今顫抖的祈求聲交織在一起,他握着陳再血跡斑斑的手,一點力也不敢使,只虛虛的握着他。
顧摯撥開人群走近,此刻砸在陳再身上的石磚早已被搬走,陳再面朝下趴在地上,衣服頭發上全是灰塵與砂礫,雙目緊閉,了無聲息。
不知道陳再是個什麽情況,也沒人敢動他,顧摯半跪在地上俯下身在他耳邊喊他名字,“陳再,聽得到我說話嗎?”
沒有回應。
顧摯極為鎮定又極為耐心的喊了幾句,被林文宣握着的手微微動了動,掙脫開了林文宣,在半空中似乎在尋着什麽,顧摯一手将其緊緊握住。
也不知是為什麽,被顧摯這麽一握,陳再無力的手也緊緊回握住他,身體動了動,半睜開了眼,虛虛的望着他。
“陳再,看得到我嗎?”
陳再眼睛裏沒一絲焦距,惶惶得睜着,望着顧摯,良久,才虛弱的喊了句,“顧叔叔……”
顧摯一把将人抱起,将一幹人甩在身後,大步往外走。
上了車,吩咐司機往最近的醫院開。
可這附近已經屬于很偏僻的地方了,哪裏有什麽正規的醫院,也只找到了一家診所,稍稍替陳再檢查了之後包紮了明顯的傷口,顧摯這才風風火火将人送去醫院。
一路上,陳再都格外安靜,睜着眼睛自下而上的一瞬不瞬的看着顧摯,不哭不鬧不喊疼,顧摯心都揪起來了,不知道如此沉默的陳再是個什麽情況,心裏慌,卻又無計可施,“陳再,你聽得到我說話嗎?能說話就說句話我聽聽。”
但陳再依舊什麽話也沒說,只是睜着眼睛望着他,所有的焦距都集中在顧摯的臉上。
這幅模樣,是顧摯從未見過的。
疼了會哭,委屈了會鬧會生氣,不高興了會甩臉子,從沒有哪一刻像今天這麽安靜。
過了許久,一滴淚,猛地從陳再眼眶裏溢出,砸在顧摯枕在他後腦的手背上,滾燙。
顧摯握着他的手微顫,緊張問道:“是不是哪裏疼?”擡頭狂躁的怒斥司機,“再快點!”
陳再終于有了些反應,搖頭,嘴裏低低吐出兩個字,“叔叔……”
聽人開了口,顧摯這顆心總算安穩了些,“別怕,你不會有事的。”
大約開了一兩個小時,才到了一家相對而言設施較為完善的醫院,早就有醫生等在門口了,一見人來了,連忙推了病床過去。
顧摯将人放上去,安撫了他兩聲,到了手術室門外,陳再卻仍然只是望着他,死死握着他的手,醫生望着顧摯,犯難了。
“別擔心,只是給你檢查一下,沒事的。”
陳再搖頭,“別走……”
“我不走,再也不走。”
原本也只是一句安慰的話,可陳再倏的就哭了起來,眼淚瞬間糊了眼眶,死死捏住顧摯的手,竟然讓顧摯感受到了些許的痛意。
陳再泣不成聲,“你別走,別走……”
顧摯低聲安慰他,“你受傷了,需要醫生給你檢查一下,馬上就好,我會在外面等你,好不好?”
陳再也許是不太相信,也許是不敢相信,連問了幾聲,“你會等我嗎?真的會等我嗎?”
“會的會的,我會等你出來。”
陳再怔怔的望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在他眼中找到一些令他信服的東西。
四目相對,也就那麽一會兒,陳再似乎相信了他,手虛弱的松開,醫生急忙将人往急救室裏推去,直到急救室的門被關上,燈亮了,顧摯這才腳下朝後趔趄幾步,靠在牆上。
等的過程瞬間又讓顧摯回到了前世,他也是現在這樣,靠在急救室外的牆上,滿身的鮮血,紅的刺目,等着等着,等了許久,也只是等到了醫生垂頭喪氣嘆了口氣,沖着他搖頭。
那一瞬間是什麽感覺顧摯已經不想再回想了,渾身麻木渾渾噩噩,像是一場噩夢似的,卻是那般清醒。
過了片刻,劇組的人接二連三的來了,蔣宴清、林湛、羅怯、林文宣以及林烨都來了,望着還亮着燈的手術室,齊齊沒有說話。
林文宣面如死灰,林烨閉眼眉心緊皺,羅怯盯着腕表,蔣宴清坐在椅上低頭,林湛直勾勾望着手術室,神态各異,卻又大同小異。
過了許久,手術室的燈才亮了,門推開,衆人下意識朝門口望去,心頭一顫。
醫生拿了口罩笑道:“別擔心,病人沒什麽大礙,幸運得很,都是些皮外傷,沒什麽事,但具體的,還需要住院觀察幾天。”
說完,陳再被幾名護士推了出來。
羅怯第一個沖了上去,“陳再哥,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那護士看了他一眼,也是認識他的,“他打了麻藥,現在還在昏迷,不久之後麻藥醒了就好了。”
羅怯和林湛幾人簇擁着将陳再推去了病房,顧摯卻沒跟着去,并肩坐到了蔣宴清身邊,拿出一包煙,遞給了蔣宴清一根。
“當初,謝謝你。”
蔣宴清笑道:“謝什麽?”
顧摯将那煙叼在嘴角,也沒點燃,望着天花板,“當年,是你救了他,把他挖了出來,沒錯吧。”
“是啊,我把他挖了出來,”蔣宴清望着自己傷痕累累的手,輕笑了一聲,“可惜,他兩年前喊得不是我的名字,兩年後,喊的依舊不是我的名字。”
顧摯沉默。
“我做錯了兩件事,一件是當初不該讓林文宣來當主角,另外一件,在後來聽到他喊林文宣的名字後……”蔣宴清低頭自嘲一笑,“是我活該,自以為是,你說,驕傲這東西有個屁用,兩年時間我走了不少地方,最終還是回到原地。”
蔣宴清仿佛看到了兩年前愚蠢又驕傲的自己,起身,居高臨下望着顧摯,沉沉吐了口氣,“謝謝你的煙。”
“你去哪?”
“既然他沒什麽危險,我就先回劇組了,這部劇,我會好好導,陳再,我會讓他紅的。”
顧摯不可置否,靜靜坐在那坐了好一會,這才起身去往抽煙區,抽了四五根煙。
病房裏,陳再已經睡了有三四個小時了,應該是早醒了,可就是不見清醒的跡象。
羅怯咋咋呼呼的讓醫生來看,醫生來了兩三次,都說待會就醒待會就醒,可一直沒醒,羅怯又跑出去揪醫生了。
林湛站在床前,糾結着該不該将這個消息傳給林老先生,左右一想,還是掏出了手機。
“林湛,”林烨叫住了他,“這件事暫時不要告訴老先生。”
“但是……”
“我知道你是老先生的人,但是現在你就算告訴了老先生,也不過白白讓他擔心而已,放下,等陳再醒了,讓他親自給老先生打個電話過去。”
林烨說這話其實也沒錯,林湛一想,也就罷了。
倏然,陳再的指尖動了動,一直緊緊關注着他的林文宣第一個發現,連忙道:“陳再,醒了嗎?”
陳再還迷迷糊糊的,感覺全身散架了一樣,一睜開眼就是林文宣,皺眉,偏過頭去。
林文宣臉色一滞,似乎有些難堪,但又強打起精神,道:“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陳再搖頭,“還好。”
不一會兒,羅怯喊來了醫生,醫生給陳再仔細檢查了一遍,笑道:“醒過來就好,沒什麽大礙,休息幾天。”
說完又笑着對陳再說,“陳先生也是運氣好,沒什麽傷,要是其他人,恐怕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
話音剛落,顧摯大步踏進。
陳再一雙眼睛定格在顧摯身上。
“醫生,怎麽樣?”
“顧先生放心,陳先生身上的傷除了腿上那道嚴重些外,其他的都些小傷,養個幾天就好了。”
顧摯點頭,“麻煩了。”
“不客氣。”
陳再看着顧摯眨巴眼睛,“我想睡覺了。”
趕人的意思很明顯,林烨起身,嘆了口氣,“你好好休息。”說完,将林文宣一起帶了出去。
羅怯還坐在陳再身邊削蘋果,“陳再哥你睡吧,我不會打擾你的。”
林湛凝眉,伸手就将人提了出去。
顧摯坐到他床邊,替他掖了背角,“還疼不疼?”
陳再全身的傷确實都是一些蹭傷而已,實在用不着大驚小怪,只是腿上那道傷比較嚴重,劃開了個一指長的口子。
“不疼了。”陳再伸手拉扯着顧摯的衣袖,“顧叔叔,我覺得你很像一個人。”
“像誰?”
“小時候我遇到一個人,在我被人欺負的時候,是他幫了我。”
顧摯耐心的聽着,“然後呢?”
“然後,他帶我去游樂園,請我吃肯德基,還帶我去放風筝,還說第二天會來接我放學。”
顧摯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可是一把反被陳再死死握住。
“可是第二天他沒有來,我在學校門口等了他很久很久,所有的小朋友都回家了,天也黑了,他還是沒有來。”
他看着顧摯,委屈得就像當初他蹲在學校門口,等人走光,等着天黑。
顧摯心尖一顫,“想讓我幫你找到他嗎?”
陳再咬唇,而後搖頭,“我已經不記得他長什麽樣了,我讨厭他,我再也不要見到他了,可是今天在車上,我感覺,你和他好像。”
顧摯一愣,握着他的手,“你放心,我不是他,我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辦到。”
“那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陳再問他,“你和那個人一樣,都沒一點道理就對我好,為什麽?”
顧摯對陳再的問題簡直無言以對。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喜歡你。”
“那個人也說喜歡我。”
顧摯一直以來都知道陳再沒有安全感,前世黏人,今生僞裝。
“陳再,有些話,說出來并沒有多少分量,甚至覺得可笑,這些話,是需要做出來的。”
陳再臉有些紅,眨巴了眼睛,“怎麽做?”
顧摯一愣,老練如他,聽出了一些意味深長的意思。
“想試試?”
陳再往被子裏縮了縮,搖頭。
顧摯摩挲着他手背,“我很高興,第一時間,你想到的那個人,是我。”
陳再笑,“顧叔叔你別自戀了,只是最近喊你名字比較多,所以才喊的你的名字。”
“喊我的名字?你記得?”
陳再一愣,偏移了目光,潔白的被子蓋在他身上,消毒水的氣味他記得,喊的名字他也記得,一切他都記得。
“我記得,我什麽都記得。”陳再說,“可是我覺得自己心胸狹窄,記了這麽久。”
“現在還想記得嗎?”
陳再想了想,望着輸液的滴管發呆,“我覺得我應該忘了,不重要的東西放在腦子裏,占據一席之地,其實還蠻累的。”
顧摯看着他有些頹然的臉色,眉心一皺,咬牙狠心,“兩年前……”
不等他說,陳再反而說了出來,“兩年前我被林亂關在那屋子裏,那屋子又黑又矮,我看不見也沒辦法站起來,只能趴着蹲着,屋子裏有蛇,我不敢動,可是就算我不動,它還是咬我,我很害怕,也很疼,可是比起疼,我更怕自己會死,萬一我死在那,誰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陳再笑了笑,“我知道他在外面,我喊他我求他,可是他在笑我,後來我聽到林哥的聲音,我知道他來了,可是我喉嚨好痛,喊不出聲音了,我透過門縫看着林哥急急忙忙将他抱走,我其實就想通了,我和他有天壤之別,比不得的。”
“後來房子塌了,其實我也很高興,不會再有蛇咬我了,其實今天被石牆砸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好像回到了當初,但是不一樣的是,沒有當初疼。”
陳再自己也很奇怪,自己竟然就這麽将埋在心裏兩年的事情說了出來。
當年心理醫生都沒能讓他說出來的事情,他就這麽坦然的講了出來。
這種感覺很奇怪,又覺得很奇妙,他感覺自己放下了,輕松了,釋懷了,又覺得有點可笑。
總要經歷一些事情才能想明白?
陳再不知道自己在意的是這件事,還是這件事裏的幾個人。
“你很勇敢。”
“你別誇我。”
顧摯笑,“敢于面對自己過去的人,都值得誇獎。”
“我不值得你誇獎,其實,我還蠻惡毒的。”
顧摯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我恨他,”陳再擡頭看着顧摯,一字一句道:“我真的很恨他,我恨他站在外面笑話我,恨他可以被人抱走,恨他做了那麽多事情還能得到別人的保護,我真的特別恨他,我恨不得……”
陳再倏然收聲,眼淚一滴沒掉,輕聲道:“我恨不得殺了他。”
“你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你相信公理道義,你相信司法公正,那你就應該相信,他不會有好下場。”
“是,他不會有好下場的。”陳再長呼了一口氣,臉色輕松了許多,“我知道,有爺爺在,他一定不會有好下場的。”
“還有我。”
陳再沉沉的看着他,四目相對後的一小會,陳再又可憐兮兮的,“顧叔叔,我想出國。”
“我幫你。”
病房門并未關上,林文宣倚在門口,将那些話盡收耳中,垂在兩側的手不停的抖。
一偏頭,就看到林烨站在不遠處沖他搖頭。
林文宣走到林烨面前,垂下了頭。
年少有為的林文宣向來是萬衆矚目的焦點,他有太多容易被注意的點,顯赫的家世,耀眼的父母,帥氣的臉以及天生的演技派,這些足以讓他在人群裏昂首挺胸。
“爸……”林文宣低聲道:“我覺得我很失敗。”
他拿獎無數,向來都是第一。
“我覺得我失敗了。”
林烨看着面前早就不輸自己的長子,“我也很失敗,無論是作為一名父親,還是前輩。”
“爸……”
“是我自己的原因,當年你媽懷孕,差點丢了性命,從一開始,我就對林亂喜歡不起來,刻意的忽視他的存在,從未管教過他,以致于把他養成了那副模樣,如果不是他,陳再又怎麽會……”林烨沉重的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和林亂關系好,這件事怎麽處理我和你媽不會管,你做決定。”
林文宣擡頭,“我知道了。”
林亂自從被取保候審以來,一直都被嚴密監控着,不止是警察,還有一方他不知道的人。
待着的房子是間三層樓的小別墅,裏面只有一個阿姨來給他做飯,他在別墅內幾乎與世隔絕,外界的消息,一點也不知道。
已經四五天了,林亂心煩意亂,林家人沒來看過他,甚至有沒有找過他他也不清楚,但他潛意識裏總覺得自己被放棄了,可是不甘心。
別墅門被打開,有人大步走了進來,林亂望着那人,有些眼熟,但究竟是誰,一時之間竟然沒想起來。
那男人徑直走到林亂面前,上下掃視了林亂一番,毫不猶豫,伸手給了他一個耳光。
“你就是那賤人的兒子?”
林亂頭歪到了一邊,這一巴掌極狠,嘴角都被打出了血。
見人不回答,男人擡手又是一巴掌,“你就是陳可那賤人的兒子?”
陳可這兩個字如同滾油裏滴進一滴水,瞬間沸騰翻滾。
林亂氣血上湧,這個名字颠覆了他整個人生,如今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這個名字賜予,就像噩夢一般,奪走了他所有的一切。
“我不是她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