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他不要慈善家的關懷。

報告比向初想象中還要順利,不僅一次都沒磕巴,還臨場發揮,完美回答了專家提的問題。

他在短短幾個月內得到了太多如願以償,走下臺的時候第一次沒有低着頭,而是去找尋謝時君的目光,對上他明亮笑意那一刻,向初意識不到自己笑得有多自信,好像回到了小學時期,因為簡單的一句表揚而開心一整天。

本想結束後就去找謝時君兌現獎勵,沒想到阮愉拉着他張羅晚上聚餐的事。

“向初你也來呗,謝老師都要走了,咱們可得好好聚一次,吃完飯就去唱歌,謝老師唱歌……”

阮愉接下來還說了什麽,向初一句都沒聽到,他只捕捉到半句話,情緒就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謝老師都要走了。”

是他被幸福的錯覺沖昏了頭,差點忘了,這個項目結束,他繼續呆在死氣沉沉的研究所,謝時君回到C大專心教課,在現實意義上,他和謝時君是真的不再順路了。

“向初,你晚上到底去不去啊?”阮愉拉着他問。

向初回過神來,說:“嗯,去。”

直到下班,向初都沒能和謝時君說上一句話,謝時君一直在相識的專家交談,身上還穿着板正的西裝,好看得叫人移不開眼,大方從容地和每個人握手道謝,從每個角度看都像個完美先生。

是啊,他站在那兒,本來就是挑不出錯漏的完美先生。

向初失落地回到辦公室,看到謝時君桌子上的文件、筆記本、水杯都被收拾整齊,裝進了紙箱裏,似乎只要帶上這些,他就能一身輕松地離開這裏,再也不用回來了,而向初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開始着手收拾的。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他只想知道,謝時君有沒有想過,這裏有個向初,也想被他打包帶走呢?

向初依舊是不擅長社交場合的,不管是飯桌上還是KTV的包廂裏,謝時君都被同事簇擁着,他只能坐在離他很遠的位置上,熱鬧就在眼前,可他融不進去也退不出來。

一行人說笑着走進飯店時,向初有一瞬間很想坐到謝時君旁邊,可他只猶豫了幾秒就沒機會了,最終還是走向屬于自己的角落。

他想,其實這樣才是合理的,他在辦公室和謝時君裝陌生人,他們倆甚至從來沒有在食堂一起吃過飯,現在謝時君要走了,他哪有資格在聚會時去搶謝時君旁邊的位置。

這讓他聯想到跨年那晚,和現在的場景如出一轍。

他一個人默默喝酒,聽謝時君和同事們談笑風生,他還是那個和周圍格格不入的向初,謝時君還是那個風光無限的謝時君。

一切都沒有變。

吃完飯轉戰到KTV,大家紛紛起哄,讓謝時君唱今晚的第一首歌,最好能炒熱氣氛。

他唱了一首《哭砂》。

向初坐在沙發角落裏,裝作漫不經心喝酒,其實豎着耳朵聽完了整首歌,并且很不客觀地認為謝時君這首歌唱得不好,謝時君還是比較适合唱《夜夜夜夜》,他現在回想起來淩晨的天橋上,謝時君貼着他的耳朵唱歌,還是會心跳加速,就覺得……怎麽會唱得這樣好聽呢。

包廂裏光線昏暗,鐳射燈掃過角落,給杯子裏的酒液染上鬼魅的紅,向初連着喝了兩杯,感覺和果汁沒什麽區別,這好像還是謝時君點的酒。

謝時君連着唱了兩首歌,都是老情歌,同事們不甚滿意,吵着說他選的歌太傷感,帶不起來氣氛,阮愉自告奮勇接過話筒,結果吼了一首《分手快樂》,唱到最後居然還哭了。

一群損友瞬間轉移了注意力,安慰的安慰,起哄的起哄,只有向初對他的故事不感興趣,起身去了洗手間。

他有點想逃跑了。

本想今晚向謝時君要個獎勵,也許還能鼓起勇氣直接一點,真沒想到會是這樣子,連一句話都說不上。

向初正想着要不要找個借口先離開,謝時君推門走了進來。

他早就脫下了西裝外套,白襯衣依舊規矩地紮在腰帶裏,只是沾染上了各種酒水飲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蓋住了原本的清爽薄荷香,讓向初莫名覺得眼前這個人有些陌生,垂下眼眸,遲疑着叫他:“謝老師。”

謝時君徑直朝他走來,擡手,食指指腹劃過顴骨,又移到鏡片後面,點了點他眼下的小痣,“少喝點酒,眼睛都紅了。”

向初看向鏡子裏的自己,眼尾是稍微有些泛紅,不知道是被酒精逼的還是情緒的原因,他捏緊拇指,聽到關節響動的聲音,終于開口問:“您之前說的,什麽獎勵都可以給我,還作數嗎?”

“當然……”

謝時君還沒說完,阮愉突然踉踉跄跄地撞開了門,明顯是喝大了,差點一頭栽倒,謝時君趕忙去扶。

阮愉沖他扯出一個大大咧咧的笑,但其實他臉上滿是淚痕,根本掩飾不住,他說:“謝謝你哦謝老師,我失戀了,好難過啊。”

“慢點,先洗把臉。”謝時君把他扶到洗手臺邊,幫他把水溫調好。

向初站在一旁,忽然覺得這個場景特別熟悉,跨年那晚他也是因為失戀喝得爛醉如泥,謝時君也是像現在這樣照顧他,如今角色換了,他不再是需要安慰的失意者,謝時君的溫柔與關切自然而然轉到另一個人身上,而他只能扮演又蠢又多餘的背景板。

不想繼續呆在這裏,向初小聲說了句“我先回去了”便逃跑似的回到了包廂。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謝時君和阮愉還沒回來,向初心裏隐隐不安,想回到洗手間看一眼,剛推開包廂的門,就看到幾步遠處有兩個抱在一起的身影。

是謝時君,在抱着阮愉。

阮愉比謝時君矮了不少,從向初的角度看尤為小鳥依人,謝時君幾乎把他整個攏在了懷裏。

向初定在原地,心涼了個透,以前,不對,就在今天白天,謝時君也這樣抱過自己。

隔着一扇門,同事們的狂歡仍在繼續,隔着幾步路,向初的春天塌陷在即,最可悲的是,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吃醋的立場,因為謝時君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溫柔體貼處處做到完美,就算不是向初,就算換成随便哪個人,謝時君還是會這樣。

他在謝時君這裏沒有什麽特別的,不過是個走不出失戀的可憐人,五個月前謝時君可以摘下他的眼鏡,給他短暫的安全感,現在他照樣可以同樣的溫柔面孔去擁抱阮愉。

到頭來只有他一個人沉溺于暧昧,幻想暧昧背後是怎樣真實的心動,可是謝時君從來沒有想過要将這段關系轉正,他對自己不過是同情,再加上一點點從冉秋意那裏得到的同理心和愧疚感。

夏天還沒來,春天已經碎了。

向初連外套都沒拿,一口氣跑出KTV,遠遠離開不屬于他的熱鬧,只是街上車流擁擠、熙來攘往,是城市裏的另一種熱鬧場面,依舊将他除名在冊。

他還能去哪?

只有那間同他一起腐爛的出租屋。

向初終于意識到,原來自己一點長進都沒有,如果感到焦灼,感到不安,不知道該怎麽辦,那他還是會回歸自己最擅長的方法,鴕鳥戰術,沒有人比他更擅長逃避了。

這幢爬滿爬山虎和苔類植物的六層單元樓,竟沒有一扇窗透出亮光,向初舍不得打破這死氣沉沉的氛圍,一步一步上樓,沒有吵醒一盞聲控燈。

進屋後他沒有開燈,連大門都懶得關嚴,徑直走到客廳,靠着沙發坐在了地板上。

他該慶幸自己還沒有把那一箱指甲油扔掉,從茶幾底下拖出來後,發現瓶子上落滿了灰,擰開蓋子,沾在邊沿一圈的指甲油都有些凝固了,确實,他已經太久沒有碰過這東西了。

那時候還以為自己再也不需要了。

他好像又回到了剛和許懷星分手的那段日子,滿腦子都是說不出口的惡毒詛咒。

他覺得謝時君是個同情心泛濫的老好人,說得難聽點,不過是中央空調罷了,不比許懷星好到哪裏去。

可是他剛有了這樣的想法,瞬間就想扇自己一巴掌。

謝時君是多麽好的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只是這樣好的人,不會屬于他,他是在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幼稚極了。

可向初還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坐在滿室黑暗裏,背對窗戶,連稀薄的月光都不願借上一簇,自顧自地抖着手塗指甲油,他一邊塗一邊哭,一邊哭一邊想,是你把我從這一片讓我又愛又恨的紅色裏拽了出來,可你為什麽,又要把我推回去……

剛拆封的聖誕限定指甲油,被他一不留神打翻在地板上,酒紅色的粘稠液體鋪在瓷磚上,活像一攤發黑的血跡,叫人反胃。

他剛要拿紙去擦,門口的方向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只用兩個字就能逼出他的眼淚。

“小初。”

沒有人回應,謝時君又叫了一聲:“小初,你在家嗎?”

向初心想,原來并不是他的腳步足夠輕,驚不醒樓道裏的聲控燈,而是它們本來就是壞的,亮不起來的,就像他一樣,從根源上壞掉了。

他猜謝時君剛從亮處踏入黑暗,是看不到他的,而他早已适應了黑暗,占據了絕對優勢,于是屏住呼吸默默打量着站在門口的人,謝時君還是只穿着白襯衣,小臂上搭着他落在包廂裏的外套。

半晌,謝時君輕輕嘆了口氣,說:“小初,說句話吧,我看到你了。”

向初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問:“你怎麽知道我住幾樓?”

謝時君從未來過他家,最多只是送他到樓下,而且這整幢樓都黑着燈,就算要找也要一扇一扇門去敲,怎麽可能這麽快就找對。

謝時君走了進來,停在離那一攤指甲油兩米遠的地方,“我看到門上貼着我親手寫的福字。”

“你安慰好阮愉了?”向初突然一下子站起來,哭久了有些頭暈,又跌坐在沙發上,“他有沒有像我一樣不要臉,說要和你做愛?”

謝時君皺起眉,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你……你在說什麽?”

手上的指甲油還沒幹,向初忍不住攥着拳,用力摳着掌心,感受到一片濕黏,他猜謝時君現在應該能把他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了,他所有的狼狽都在謝時君面前攤開,從跨年夜的失态,到第二天早上那個新的創可貼,還有今天他落荒而逃的樣子。

謝時君全都知道。

而他不會選擇去愛這樣的向初。

“謝老師,謝謝您這段時間的照顧,項目圓滿結束了,從此以後我們不順路了,”向初笑了一下,笑的同時眼眶裏重新盈滿了淚,“祝您生活愉快。”

謝時君沉默了一會兒,坐到向初身邊,試着去捉那只被指甲油染得亂七八糟的手,問:“你是要和我說分手嗎?”

向初背過手,偏過頭,咬着牙說:“我們……好像沒有在一起過吧。”

只是順路,所以搭伴走了一段。

北京有那麽多條地鐵線,就算是在同一站換乘同一條線路,又上了同一節車廂的兩個人,哪有可能一直順路。

他和謝時君就是在同一趟地鐵裏一起擠了好幾站,最終擦肩而過的兩個人。

“小初,你聽我說,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

謝時君的聲音裏帶了七分急切,三分慌亂,這是在他身上鮮少會出現的情态。

“我跟阮愉什麽都沒有,你要相信我,只是他失戀了很難過,找我幫他……”

向初聽不到謝時君在解釋什麽,謝時君的語氣越是溫柔,就越是讓他崩潰,他再也裝不出灑脫祝福的樣子,啞着嗓子,無力地喊:“你不就是同情心泛濫嗎,你是老好人,你要拯救世界,你是所有悲傷靈魂的擺渡者,你多偉大啊謝時君。”

“可是現在我不需要你同情了,我們可以結束了。”

其實向初崩潰的理由很簡單,謝時君有一罐子巧克力,每天給他一顆,把他哄得分不清東南西北,謝時君堅持一直給,讓他覺得這甜就是獨屬于他的,就在他已經養成習慣時,謝時君突然把巧克力分給別人一塊,他難以接受這樣的大度。

他不要一個慈善家的關懷,他只要一個普通男人自私的偏愛。

如果不是偏愛,那他還不如不要。

“你走吧……我正式通知你,我們不順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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