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老管家擦了擦臉上的冷汗,小心翼翼的湊了過去,“大人,要不要找人送醒酒湯來?”
葉祯冷冷看着雙城,眸色又深又暗,薄唇緊緊抿成一條弧線,這時果真有下人送來醒酒湯,還未灌在雙城嘴裏,就被一掌推翻,碎了一地的瓷片。
“來人,提一桶冷水來!”
立馬有下人聽了吩咐,不多一會兒就送上來一桶井水。
葉祯淡淡吩咐道,“去給你們二爺醒醒酒。”
于是下人又提着桶水,戰戰兢兢的挪了過去,由兩個下人架着雙城,将一桶水從頭至腳潑了上去。
雙城一瞬間成了落湯雞,渾身濕漉漉的,墨發團成一簇,晚風一吹便緩了幾分酒勁兒,迷迷糊糊的就聽葉祯道,“再潑。”
接二連三的潑了數次,雙城這下真醒了,見葉祯此刻就站在一旁,神色泠然的盯着他看,只覺得手腳一陣軟綿,下人才一松開,他便支撐不住似的,撲通跪了下來,戰戰兢兢的喚了一聲,“兄長。”
只見葉祯臉上又露出他一貫動怒的表情,雙城一唬,急忙垂下頭去,就聽葉祯冷冷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是誰讓他喝酒的?”
雙城知這不是在問他,一時間只咬緊了牙關,牙齒咯咯打顫,就聽老管家道,“大人,今個二爺是同卓公子出去的,回來的時候便喝醉了,這這這……”
聞言,葉祯皺了皺眉,又問,“卓公子哪裏去了?”
這時随從緋色從外頭進來附在葉祯耳邊小聲的說了幾句,如此葉祯這才不再問管家,還是盯着雙城看了一會兒。
雙城垂頭跪在地上,是一副認錯的模樣,兩只手哆嗦的都不知道往哪裏放,一想到他方才如此放肆,如今就連投河的心都有了。
只聽葉祯冷聲道,“你跟我過來。”
雙城不敢不從,連忙跟了上去,可卻始終垂着腦袋,跟葉祯保持在容易逃跑的距離。
待至東院之後,葉祯轉身進了書房,單留下一句,“你跪着好好反省。”
雙城此刻怕的緊,哪裏敢不聽吩咐,一撩衣袍就跪了下去,心裏無限惶恐不安。
☆、孤星皓月(抓蟲)
若說雙城今日為何會如此放肆,其實也是有緣由的。
今個葉祯走後,卓青裁在府裏待的窮極無聊,就想着出府轉轉。
這正合了雙城心意,二人立馬一拍即合,出了府後直奔青樓。
青樓裏柳色靡音,莺燕翩飛,二人便開了個雅間,坐在裏頭喝酒。
一開始雙城想起葉祯是不許他喝酒的,于是推托了一番,後來經不住卓青裁的一再慫恿,便放大了膽子喝了起來。
酒過三巡,二人都有了醉意,說笑間又提起了葉祯從前求學時的光景,雙城便起了興致,纏着卓青裁給他講。
卓青裁本來說話便随意,又因多喝了幾杯,想也沒想就挑了幾件趣事說了。
無非也就是葉祯在求學時才華如何如何出衆,如何如何受人敬佩,又如何如何霁月風光。
雙城聽着,眼裏冒了星星,随口又問一句,“那兄長有沒有在人前提過我呀?”
卓青裁搖頭晃腦道:“沒有。”
雙城立馬道:“怎麽可能?!我不信!”
卓青裁道:“你還別不信,我剛認識你哥那會兒從不知道他還有個弟弟在濱州。你哥哥的那些同窗好友都道,你哥是家裏長房獨子,沒有手足兄弟的!”
雙城一聽,心裏咯噔一下,茫茫然的說了一句什麽,卓青裁也沒留心聽,自顧自又道:“你兄長他啊,心性不是一般人,等閑之輩萬萬入不了他的法眼。”
事後卓青裁似乎有什麽要緊的事,未來得及同葉祯告別,只同雙城打了聲招呼,便帶着人匆匆離去了。
卓青裁走後,雙城獨自一個人喝悶酒,越想越是生氣,又思及這幾日葉祯對他的态度,立馬就猜測葉祯是不肯拿他當手足。
一時間雙城只覺得委屈,暗暗聯想起這十年來葉祯對自己的不管不顧,以及這段時間以來的嚴加管教,更加肯定了猜測:
葉祯定是毫不在乎他!
雙城悶頭回了府上,只覺得一肚子的委屈沒地方發洩,借着酒勁耍起了酒瘋,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幾桶冷水潑在身上,雙城徹底醒了酒,牙齒忍不住咯咯打顫,兩只手捏着衣角,剛開始還算好,後來跪的時間一長,就覺得膝蓋處有數以千計的小蟲子在咬,稍微動一動就覺得疼的鑽心。
擡眼偷觑,雙城見東廂的書房燈火通明,隐隐有道修長的影子落在窗邊,夜很是寂寥,雙城心裏十分凄涼。
雙城心想:方才我撒潑犯混,鬧的後院雞飛狗跳,白日又逛了青樓,喝醉了酒,不管哪一件提出來,都讨不了好。以葉祯的厲害,今日必定不會輕饒。
他又暗暗撇了撇嘴,想起葉祯一副白衣書生的模樣,忍不住腹诽,覺得葉祯就像是有兩副面孔,打他的時候也沒見力氣小。
于是雙城擡頭看了看天,見頭頂孤星皓月很是凄涼,他遂又低下頭去,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下過去了很長時間,雙城忽見書房熄了燈,想來葉祯是要睡下來。他少不得有些慌了,葉祯這一睡豈不是要睡到天明,那自己難道得跪上一整晚?怎可能?!
雙城咬了咬唇,扶着膝蓋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稍微一活動,忍不住“嘶”了一聲,小心翼翼的挪到窗柩下,小聲喚了一句,“兄長。”
沒人理他。
雙城吞了吞口水,又提了音喚道,“哥,你睡了嗎?”
屋內仍是靜悄悄的。
雙城咬了咬牙,飛快的說道,“哥哥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我真的非常困,今日就到這裏好不好,我以後一定聽哥話,再也不敢犯混了!”
話一說完擡腿就要跑,忽聽屋內傳來葉祯清冷的聲音,“嗯,你回去吧。”
雙城一吓,險些臉鋪地,戰戰兢兢的點頭應是,這才踉踉跄跄的跑了回去。
回到院子以後,秋茗正在外頭蹲着等,見到雙城回來,眼睛一亮,立馬迎了上前,“二爺,二爺,你沒事吧?”
雙城喘了口粗氣,覺得頭腦昏昏沉沉,想說自己沒事,可下一瞬腳下不穩,整個人順在了地上。
“二爺,二爺?!快來人啊,二爺昏倒了,快來人啊!”
原本寂靜的葉府立馬燈火通明,來來往往的小厮,丫鬟們個個面露急色,葉祯也被東院的動靜驚擾了,随意披了件長袍,準備去東院看望,忽又想起什麽,頓了頓。
緋色不解,提着燈籠在月下輕聲問道,“大人,您不過去看看嗎?”
葉祯不回答,只淡淡吩咐,“去請郎中過來瞧瞧。”
緋色應是,剛轉過身去,又忍不住回過身來,小心翼翼的勸道,“大人,二爺他年紀尚小,一時犯混也是有的,又受了教訓,此番想必也是知道錯了。”
聞言,葉祯淡淡“嗯”了一聲,眸色幽深,也不知在想什麽。
如此,緋色也不敢再勸,踏着夜色匆匆出府去請郎中過來。
待郎中過來後,望聞問切一番,得出雙城只是染了風寒,于是開了幾劑藥,由管家領着下去拿了診金。管家又回頭拿來藥時路遇東廂書房,見裏頭明着燈,一道修長的身影落在窗頭,一時間呆愣片刻,暗暗搖了搖頭,扭身回了東院。
東院的動靜一直鬧到後半夜才停歇,葉祯在書案後提筆抄了幾遍《誡子書》,這才揉了揉眉心,吹熄燈火,合衣而眠。
待第二日一早,葉祯便同往日一般,換上朝服,圓領衫,束腰帶,又戴上烏紗帽,這才擡腿往外走。門外緋色早已經将轎子準備好,正站在一旁等候。
葉祯眉眼下有些烏青,至府門前頓了頓,這時老管家連忙湊了上前,道,“大人,二爺已經退了熱,現在睡的正熟,郎中也說沒什麽大礙。”
如此,葉祯淡淡點了頭,腳下再不猶豫,見緋色将轎簾打開,身子微傾便坐了進去。
前朝還有重要事要辦,葉祯端坐在轎中,閉目養神,沉吟片刻,漸漸的不在想着雙城。
☆、鬧烏龍
雙城此番受了風寒,當真是病來如山倒,從前他壯的跟頭小牛犢子似的,從來不知道什麽是風寒,如今日日喝上三帖苦藥,懷疑人生之餘,反到讓他體會到了一絲凄涼:
這藥忒苦,葉祯忒小心眼兒。
自打那夜雙城大耍酒瘋,被罰跪了半晚之後,葉祯是一次也沒來東院看過,只放話給了管家,也僅兩個字:禁足。
對此,雙城思來想後,有些想法:那晚上,他那般矯情,歸根結底還是喝多了酒,腦子進了水,一時想不開的緣故。因覺得自己爹不疼娘不愛,活像地裏小白菜,又被葉祯管束的太嚴,遂才有了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想法。
只是這想法如今提溜出來看,當真是不、成、熟!
可如今,雙城才堪堪覺出幾分難過的滋味。若從今以後葉祯當真不再管他,那他豈不是真的要成為沒人要的孤兒?
——啊?!孤兒!?
想及此處,雙城唉唉嘆了兩聲,盯着藥碗出神。
老管家從旁道:“二爺,藥快涼了。”
雙城耷拉着眼皮,頭都不擡的“嗯”了一聲,略一思忖,便旁敲側擊的問道,“我說管家啊,你家大人這些日子都做什麽呢?”
管家大約是第一次聽見雙城這般客氣、有禮貌的喚他一聲“管家”,一時間覺得受寵若驚,連催他喝藥的事都渾忘了,只顫聲道,“大人早朝之後,就待在書房裏處理公務,哪兒都沒去啊,二爺!”
“那……那他晚上睡在哪裏呢?”
管家道:“這個……睡在書房。”
雙城眼睛一睜,一巴掌拍大腿上,大聲道:“睡哪兒?睡書房!你們就這麽對待你家大人的?”
管家面露難色,又往雙城臉上看了幾眼,欲言又止。
如此,雙城這才猛然想起,自己現在住的院子,正是葉祯往日住的院子,自己住的屋子,正在葉祯屋子旁邊……
雙城無端的覺得自己這是鸠占鵲巢了,捏着下巴想了一會兒,暗暗腹诽:葉祯就是再生我氣,也不至于不回房睡覺啊,反正也不是同一處寝室,擡頭不見,低頭不見的,怕啥?我都不怕呀!
煩躁的擺了擺手,雙城往床裏頭一倒,被子蒙頭,閉眼就睡。
老管家愣住了,他道:“二爺,你還沒喝藥呢!”
雙城沒好氣的吼他,“喝喝喝,喝什麽喝?你才要喝藥,你全家都要喝藥!”
老管家無端被頂了一句,忍不住面皮抖了抖,活像老松樹皮,他忽然又想起什麽似的,湊上前一步,悠悠道,“二爺,這可是大人吩咐的。”
雙城一聽,立馬不淡定了。他猛的一掀被子坐起身來,皺着眉頭斜眼看着管家,不甚相信道,“真的?你沒有騙我?”
管家立馬點頭,連連擺手表示不敢說謊。
如此,雙城又覺得心裏舒坦了,他手指搓了搓,回倒在床上,這次無論管家好說歹說,就是不起來喝藥。
老管家氣得險些把藥碗摔了。
葉祯回到府上時天色已晚,他今日又去了趟衙門,因靖安省那知府,在牢裏大哭大鬧說自己也是受人吩咐,不敢不從。如此,季如臣便派人請了葉祯過去,一同暗自審理了那個知府。
可因着那知府畏懼背後的勢力,死咬着牙,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總也說不到點子上,一來二去便折騰了許久。
季如臣按捺不住脾氣,險些把那知府活劈了,葉祯又在旁邊安撫幾句這才作罷。
葉祯眉眼間皆是淡淡的倦意,細細看去眼角下隐隐一團烏青。這邊才至府上,管家便從旁邊湊了過來,“大人您回來了。”
葉祯點了點頭,回至書房,轉身進隔間換了身家常衣裳,出來時,見管家還站在屋裏,他便随口問道,“可是有什麽事?”
管家賠着笑臉道,“大人,二爺也不知怎麽的,就是不肯再喝藥了,這郎中配的藥還有好幾帖呢,這藥沒到病怎麽除。”
聞言,葉祯眉頭略皺,他徑直走至書案後,站在高高的一排書架前,四下逡巡一遭,這才抽出兩卷書。手指輕輕的彈了彈書面,轉身才輕聲道,“由着他。”
“這……”
管家搖了搖頭,也不好說什麽,躬了躬身,又嘆着長氣下去了。
雙城這一賭氣,就賭了好幾日,他風寒還沒有好,又不肯好好吃藥,閑時總悶悶不樂,閉門不出,短短幾日便已經瘦了一圈。管家看在眼裏急的亂轉,可偏生葉祯和雙城都是很執拗的人。
秋茗勸道:“二爺,我看你不如同大人認個錯吧,都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總這樣生分也不好,何必鬧這麽僵,有什麽事好好說呀!二爺從前做錯了那麽多事,大人還不是一一包容了,哪裏還會差這一遭?”
管家附和,“是啊,二爺,大人這幾日看着也極在意二爺。”
雙城撇嘴,心道:葉祯明明就是對我毫不在意,要不怎的一次也不肯過來看我?我就是地裏小白菜!還是那種被發配到農村老家,連親哥哥都不管不問的那種!
他遂氣的大叫:“你們都懂什麽啊?葉祯哪裏還在意我?他就只顧着升官發財娶老婆了,現在就是天塌下來,他明天還是會按時上早朝!”
秋茗:“…………這……”
老管家:“…………”
又過了兩日,雙城實在忍不住了,他向來沒皮沒臉慣了,稍微給自己點安慰,又想着去哄哥哥。他趁着沒人之際,偷偷溜去了東廂書房。
他知道這個時辰,葉祯一定會在書房內處理公務。
果不其然,雙城墊着腳尖偷看兩眼,又忍不住躊躇不決。想了片刻,下定決心一般,推門就進,悶頭幾步,一下撲跪了下來,兩只爪子都安分的貼在地上,閉着眼睛嚎道:“哥!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求哥大人有大量,看在雙城年幼無知的份上,原諒雙城這一次!我對天發誓,我以後再也不犯渾了!以後哥說一,我絕對不敢說二!哥讓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說讀書就讀書,我再也不去藥人家的狗,偷人家的桃,親人家的小姑娘了!”
雙城糊裏糊塗說了好半天,可頭頂始終靜悄悄的,他心下疑惑,忍不住偷觑幾眼,就見葉祯和一個陌生的俊逸男子,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
雙城不知道書房裏頭還有旁人,原先是想着直接破門而入,橫豎葉祯不能趕他。可此刻居然有旁人在此,看衣着,看裝扮,想必也是朝中大臣,官位恐怕還不低!一時間雙城慌了神,自覺又給他哥丢人了。他怯怯的縮了縮腦袋,跪在地上支支吾吾,不知該走還是該留。
季如臣愣了片刻,眉頭猛然一皺,冷斥一聲,“大膽!誰讓你進來的!”方才他們二人本在商讨靖安省知府貪贓一事,如今突然有人闖進來,硬生生的打斷了談話。
雙城咬了咬牙,若是放在平日裏,有人如此同他說話,他必要加倍頂回去。可如今在葉祯眼皮底下,反而不好開口了。
葉祯凝了雙城片刻,對着一旁的季如臣介紹道:“季大人,這是舍弟,葉雙城。”
季如臣早在方才便聽見葉雙城喚葉祯“兄長”,原本有些不敢相信,如今聽了葉祯親口承認,少不得面露幾分驚色。
然葉祯并不在意這個,只對雙城輕聲道,“怎麽了?還不起來,等着為兄親自扶你呢?”
如此,雙城又戰戰兢兢的起了身,因覺得自己在此太多餘,便告退。
這時季如臣道,“算了,今日之事便先到這裏,有時間再行商談。”
葉祯點頭,起身相送。
☆、哄他!
不知是不是雙城的錯覺,他總覺得季如臣臨走前打量他的那幾眼,分明就是在懷疑。
——懷疑什麽?懷疑我不是葉祯的弟弟?還是懷疑我是刻意過來偷聽的?
雙城嘴巴還未撇起,就見葉祯回轉身來,他急忙又低下頭去,做小伏低狀。
葉祯束手站在廊下,盯了他片刻,忽然道,“你找我有事?”
雙城點頭,擡起臉,認認真真的認錯,“哥,雙城知道錯了,以後絕對不敢再犯,你原諒雙城一次。”
可這話葉祯聽的多了,一時只緩聲道,“那你說說自己錯哪了。”
雙城臉色囧紅,支支吾吾的小聲說了錯處,聲音越往後越小,到了最後幾乎聽不真切了,就連耳朵根都紅透了。頂着一副羞愧難耐的模樣,站立不安,下意識的喚了一聲,
“哥~”
沒人理他。
雙城大着膽子要扯葉祯的衣角,卻被他淡淡的一記眼神,吓的立馬收回手去。
“哥。”
雙城眼裏起了霧氣,眼眶漸漸紅了,低着頭咬着下唇,使勁的拽了拽衣角。
葉祯見狀,暗暗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雙城的腦袋,道,“算了,病了一場,也罰了一場,以後記得教訓就成,做事不要總是毛毛躁躁,能不能長點心?”
雙城聽了,立馬喜笑顏開,連連點頭,“我最能記住教訓了!”
離的近了,雙城才瞧清葉祯眼底的烏青,一時間又暗暗慚愧,覺得自己太孩子氣,也太小題大做了些。若是葉祯當真不把他當親弟弟,早該丢回濱州不管不顧才是,哪裏還千裏迢迢接來京城。
這真是一場小心眼兒引起的風波。
雙城嘴角的笑意還未來得及收回,就“啪嗒”一下,凝固在臉上。
葉祯道:“從今天起搬出東院,禁足十日,再抄《戒子書》五遍,你記住了麽?”
“哥!”
“嗯?”
雙城見葉祯臉上一派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一時間咬了咬唇,因不能同葉祯讨價還價,只好點頭,極為規矩的應了聲,“是。”
如此,老管家便帶着府裏的一衆下人,浩浩蕩蕩的給雙城挪了窩。
若是換了從前,雙城真是巴不得搬出東院,離葉祯越遠越好,如今卻多了幾分難明的心緒。
因着是葉祯親自吩咐下來的,府裏頭沒一個人敢不盡心,雙城背着雙手,站在院門口,見許多下人來來往往,卻仍是有條不紊的将屋裏頭一一收拾整潔。
老管家站在門口指揮了一會兒,又轉身上前對雙城道,“二爺,已經收拾妥當了。”
雙城點頭,餘光忽又瞟見院牆邊上,幾株高立的白玉蘭——這是葉祯吩咐下人移植過來的,也是府裏頭長勢最好的幾株。他一時看的入了神,就聽老管家接着道,“二爺,那若是沒有別的事,奴才們便下去了。”
雙城“嗯”了一聲,見老管家對着院裏的幾個下人們擺了擺手,随後就一齊出了院子,只聽“啪嗒”一聲,從外頭落了鎖。
想必又是葉祯吩咐的,雙城心想。
秋茗湊了過來,小心翼翼的提醒道,“二爺,大人吩咐了,要抄那什麽書的。”
如此,雙城這才擡腿進了屋子,見裏頭器具一應俱全,幹淨整潔之餘,又有淡淡冷香。一張镂空花紋香案,放置高大的山水屏風之後,上面攤放了一本書卷,正是那本《戒子書》,而書邊是筆墨紙硯,又有一盞香爐。再往邊上看,就是一排櫃子,整整齊齊的又擺放了許多書卷。
雙城覺得很熟悉,一時間揉着額頭想了會兒,這才想起葉祯的書房差不多也是這般模樣,只是這裏缺了幾抹淡淡墨香。
一連十日的禁足讓雙城叫苦不疊,如今院門都落了鎖,他又沒膽子頂風作案,只好老老實實的窩在房間裏頭抄、書!
好在葉祯并不是毫無人性,還留下了秋茗陪着雙城。
心煩意亂之際,雙城好歹有了個伴。甩了甩狼毫毛筆,雙城有話要說,“我哥也太小氣了些,我不過是說了幾句他的不好,他就這樣罰我。還是朝廷大官呢,就他這樣??”
他心裏又暗暗腹诽,覺得葉祯這人就像是有兩副面孔。人前一絲不茍,中規中矩的,可哪知人後就對弟弟百般苛待、刁難。簡直就是閻羅王!
秋茗本站在桌案前幫着研磨,此時一聽,立馬接口道,“那也不怪大人啊,換了誰,誰也忍不得。二爺您可不光是數落了幾句大人的不是,那當時裏裏外外那麽多下人看着,二爺您喝的醉醺醺的,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的都說了。難怪大人會動氣,理所應當啊。”
雙城不樂意了,險些将手裏毛筆脫手,道,“那你的意思是說,我活該?小秋茗啊,如今你膽子大了啊,信不信我把你賣到黑山,給老妖怪當童養媳啊?”
秋茗撇嘴,擡眼忽見毛筆一端的墨汁将落未落,他連連指着道,“二爺,二爺!筆尖,筆尖啊!”
“啊?”
雙城下意識的提了提筆,可筆尖上頭的墨汁好巧不巧的正落了下來,将桌案上攤着的宣紙層層浸潤,原先幾行小字也模糊不清了。
“我的字啊!”雙城慘叫一聲,這些可是他這幾日好容易才抄出來的,如今卻毀了。
秋茗苦着臉道:“二爺,怎麽辦啊?”
雙城一把将毛筆擲了,氣的捶胸頓足,好半天才揚天一指,憤憤道,“怎麽辦?我不抄了!”
☆、嗷嗚
書房內,葉祯坐于書案之後,手裏執了封信,随意看了幾眼,便放在了一旁。提起毛筆在硯臺邊舔過,挽起衣袖在白紙上落下幾筆。
這是要寫給卓青裁的回信。
原來那日卓青裁未來得及告別,就匆匆離去,是有緣由的。這緣由歸根溯源,還同卓青裁的父親,一劍山莊的莊主卓斐然有關。
卓斐然是個妥妥的浪子,年輕時生的俊俏,又十分多情。本是一劍山莊的門生,因骨骼驚奇,天賦異禀,練的一身武藝,深得老莊主器重。那老莊主膝下無子,獨有一個女兒名喚梁吟,如珠如寶的疼寵着。後來梁吟一見卓斐然動了春心,後便嫁給了卓斐然。
郎才女貌,天造地設,這本是一番良緣,可壞就壞在,卓斐然這個人啊,花心!老莊主在世時,卓斐然縱是有心出點幺蛾子,他也沒那個膽。後來老莊主逝世後,一劍山莊也從姓梁,便成了姓卓。
這些通通不重要,關鍵是前幾日卓莊主不知打哪兒帶回來一個少年,說是自己的私生子。這事落誰身上,誰能樂意。梁吟便在山莊大吵大鬧,尋死覓活。于是卓青裁得了消息之後,立馬快馬加鞭回了一劍山莊。是不是勸合的,這葉祯不甚清楚,總之該是處理卓莊主那個私生子。
葉祯落下最後一筆,正巧緋色抱着一摞公文從外頭進來,他便放下毛筆,将白紙折了兩折放入信封中,這才淡淡吩咐,“找人快馬加鞭送到一劍山莊。”
緋色将懷裏的公文仔細擺放好,接過信件,應了聲“是”,忽又想起什麽似的,對着葉祯小聲道,“大人,從宮裏傳來消息,近幾日聖上抽空去了趟弘文殿,似乎是見少了許多陪讀的世家公子,一問才知都是推辭身體抱恙,一時便說不必那些世家公子再作陪讀,讓下面的人另外選了入宮。”頓了頓,擡眼看了兩眼葉祯的臉色,見他神色淡淡,這才接着道,“屬下方才聽說,聶尚書似乎向聖上舉薦了二爺。”
如此葉祯微皺了皺眉,手輕搭在桌案邊,不知在想些什麽。
緋色少不得又屏息凝氣,微垂着頭靜靜等候。
好半晌兒才聽一聲,“無事,你先下去吧。”
緋色應“是”,躬身下去了,臨走時暗暗含惑,可卻琢磨不同透葉祯在想些什麽。
還未到午時,老管家來報,說是雙城有話要同葉祯講。
葉祯聽了,沉吟片刻,想到這些時日以來,雙城禁足到也挺乖覺,這幾日橫豎沒去探望,估計雙城心裏又該窩了委屈。
思及此處,葉祯起了身,從書案處走過來時,老管家微躬着腰,一面賠笑,一面道,“大人,二爺這幾日很是老實,下面的人也都說二爺日日坐在屏風後頭抄書習字,十分勤勉,就連到了晚上,那屋裏頭的燈還亮到半夜。”
葉祯心知老管家這是在替雙城說好話,一時間只往前走,并未說什麽,一直聽到管家說雙城夜夜學到半夜,眉頭才微微皺起。以葉祯對雙城的了解來看,他未必真的就是在看書。
城如葉祯所料,雙城當真不是在刻苦讀書,只是那《戒子書》抄了好些時候都沒抄完,他素來懶散,抄着抄着便容易走神,眼瞧着十日期限快到,他少不得連天加夜的狂補,可每每才抄了一會兒功夫,就又歪頭睡在一旁。日日如此,秋茗心疼他勞累,可無可奈何。
待葉祯走至院門時,受在外頭的兩個小厮連忙見禮,見葉祯點頭,遂又摸出鑰匙,将院門打開。
屋內,雙城盤腿坐在軟墊子上,兩只胳膊垂在身側,側臉貼在桌面,正瞪着眼睛出神,忽聽見外頭有腳步聲傳來,他眨了眨眼,聞腳步聲淩亂,他才一擡眼,就見葉祯如玉樹般站至了門檻處。
“哥!”
雙城一喜,連忙起了身,小跑至葉祯身前,一把擁住他的腰,歡歡喜喜道,“這麽久了,你怎麽才來看我?難道禁足了就不許哥想念我了?”
葉祯被雙城撞的身子微微一震,很快又穩穩的立住,因他比雙城高上許多,稍一低頭就能瞧清雙城柔順的墨發。
聽着雙城似乎撒嬌般的控訴,葉祯竟一時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拿手輕拍了雙城的肩膀,道,“怎麽,不過幾日功夫,雙城到改了脾性?”
雙城臉一紅,連忙從葉祯懷裏爬出來,他到不是改了脾性,只是好幾日未曾見到葉祯,心裏想他了。
“哥,我都知道錯了,你怎麽就不能饒我一次?”
雙城撇了撇嘴,小聲嘟囔着。
葉祯挑眉,輕“嗯”一聲。
雙城又轉了話風,“哥,我已經将《戒子書》抄完了,你看能不能解了我的禁足?”
葉祯想今日已經是第十日,可卻還未過,既然是罰禁足,自然不能輕易饒過,于是便道,“明日許你出府轉一轉。”
“真的啊?謝謝哥哥!”
雙城一蹦多高,險些撞到葉祯的下巴,他又揣揣,舔着臉笑了笑,心裏卻想,明日去哪裏玩才好。
又過了一會兒,葉祯便讓人傳飯。
雙城心裏快活,臉上也笑意盈盈,見桌上都是自己愛吃的菜,又忍不住翹起了嘴角。
葉祯見了,也忍不住笑着搖了搖頭,忽又想起緋色所說,一時又思慮良多。以雙城的性子,着實不太适合當皇子們的伴讀,況且宮牆深厚,人多口雜,葉祯也不便随意在宮中走動,只怕不能時時看顧。
可雙城卻不知葉祯心裏所想,自顧自的往嘴裏扒米飯,又極為讨巧的給葉祯盛了碗湯,笑嘻嘻道,“哥哥喝湯。”
如此,葉祯回了神,見雙城臉頰兩處俏皮的額發,眼裏又藏着星星,忍不住又輕笑兩聲,一時間氣氛到也和樂。
☆、作死的節奏
第二日,雙城站在府門口親送了葉祯出門,見轎子尾巴都消失在街角,這才歡歡喜喜,大搖大擺的出了府。這次他連秋茗也沒帶。
雙城好些時候不曾出府閑逛,一時只覺得處處新鮮,他見小商販賣的糖人不錯,就買了糖人。又見草把子上插着的糖葫蘆不錯,遂又掏了銀子買糖葫蘆。他一路吃着,逛着,路遇青樓時,駐足片刻,想了又想,腳尖伸了又伸,到底還是換了個方向去了。
在某些方面,雙城是挺識時務的。比如:順着葉祯。
其實雙城私下裏經常腹诽,覺得葉祯這個人有時候很不講道理。譬如前段時間去青樓,葉祯自己能去得,雙城去不得,非但如此去了還挨揍。
再譬如,葉祯自己喜歡看書便罷了,還時常督促着雙城看書,這就讓人頭疼了,他向來讨厭讀書的。
雙城一路腹诽,腳一擡就進了一家酒樓,随意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了,立馬就有店小二上來招呼,“公子,喝點什麽?”
雙城想了想,覺得葉祯好容易放他出來了,不能再喝酒惹他生氣,于是随意點了些小菜,便坐着等了。
店小二笑應了,很快又轉身回來,将菜一一擺上桌後,道,“客官請慢用。”
這時樓上不知發生了何事,吵吵嚷嚷,樓下好些人都停了筷子,好奇的往前頭看,店小二也一頭霧水,踮起腳尖往樓上看。
有許多人下來了,腳步聲淩亂,雙城正往嘴裏丢一顆花生米,餘光掃見,樓梯處是幾個黑衣服的男人,為首的是個年方二十有餘的男子,穿着一身豔麗的紅色,面容也是極其俊俏的。他掐着蘭花指,尖着嗓音,忽然指着樓下一個女子道,“來人啊,掌這賤丫頭的嘴,我看她還敢不敢笑了。”
原來這男的是個伶人,方才在樓上吃酒時,耳尖聽見樓下那女子指指點點。那伶人脾氣甚大,當下就吩咐手下過去抓人,當下就有幾個男子抓了那女子,掄圓了胳膊打。
那女子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小姑娘,也沒見過什麽世面,哭哭啼啼的掙紮着喊救命,可周圍一圈的人,沒一個敢上去的。
店小二搖了搖頭,嘆道,“作孽啊,惹着誰不好,偏偏惹上了不該招惹的人,唉!”
雙城一聽,便皺了眉,又見那女子兩側臉頰皆紅腫起來,嘴邊也都是淋漓的鮮血,就連哭聲都小了起來,可那伶人只是冷眼旁觀,絲毫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他想了想,覺得有必要去路見不平一聲吼,剛起了身,這時就聽見那伶人的手下道,“公子,打幾下就算了吧,別将事情鬧大了。”
那伶人聽了,眉一橫,冷哼道,“呵,怕什麽,只管打,出什麽事有我背着!”
衆人眼見着那女子像個沙包一般,被甩在地上,連踢帶踹,着實可憐。
雙城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将手中杯子猛的往那方向一砸,那伶人驚叫一聲,冷眼掃來,立馬帶着人氣勢洶洶的走了過來。
店小二見他們來勢洶洶,抱着托盤直往後縮,連連對着雙城小聲提醒道,“客官,快,快,趕緊跑吧,人過來了!”
那伶人見雙城只是個十多歲的少年,竟一時冷笑兩聲,“一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也敢學旁人英雄救美?快跪下喊幾句爺爺,今日興許能饒了你!”
雙城眯着眼睛笑,環抱着胳膊,“天下腳下,一個伶人在此處作威作福,你還挺得意的。就你長的寒碜樣,你倒過來喊我爺爺,我還不樂意呢。”
伶人眼裏一寒,“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雙城仰頭喝盡了杯中的茶,忽而站起身來,走至那伶人面前,二話不說,擡腿踹了一腳。那伶人沒防備,一腳被踹在了地上,疼的直抽氣,連五官都變形了,指着雙城就罵,“哪裏來的雜碎東西,來人!給我打!”
“今個就讓你太爺爺好好教訓你!”
雙城冷呵一聲,随手提了個長凳,同那幾個人打了起來。
因雙城好歹也是常打群架的,一時也沒吃什麽虧,摸到伶人跟前的時候,照着他臉又踩了幾腳,這方動靜便鬧的大了,酒樓裏的客人連連往後退,對着場上混戰的幾人指指點點。
…………………………
葉府書房內,檀香袅袅,雙城又一次垂着腦袋站在書房中央:聽訓。
而葉祯此刻正背着手,立在書案前靜靜看他。
事情是這樣的:
今個葉祯才下早朝,正同幾個朝臣寒暄,人還未出大殿,就聽宮裏傳來消息,說是長公主身邊最為得寵的一個伶人王得意,今個在酒樓被人打了,如今長公主正大發雷霆,四下抓拿打人者。
其實說起這個伶人王得意,又很有些來頭。王得意年紀輕輕,又很是伶俐,唱着一口秦腔。自從長公主府的驸馬爺逝世後,聖上一時也選不定人選,長公主終日在公主府上窮極無聊,見王得意模樣好,又機靈乖巧,不由的寵了幾分。
反正王得意是個伶人,長公主也只當他是個玩物,平日裏聖上對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