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十六

又過了兩個月,下雪了。

我站在梅樹邊數紅梅開了幾朵。

雖然有了醒心玉,我卻沒有立即離開,連我自己也說不出緣由。或許是某天早上醒來看到梅樹起了個花骨朵,或許是小恒常常來看我,又或許是……

也罷,等梅花開過了再走吧。

我去膳房要了兩個罐子和一些糖與鹽。等雪積得多一點,拿一個罐子将花上的雪一點點收起來封好,然後把開得好的花一朵朵剪下,收在另一個罐子裏,用糖和鹽腌着,将它們埋在樹底下。

偶爾夜裏睡不着,便披衣坐起,聽着外面簌簌落雪,彈琴自娛,彈《白雪》,彈《梅花三弄》。

千光有時晚上拿一壺酒過來溫了自飲。他飲酒的時候,我立在窗邊看雪。

“你好像從來都只飲茶不飲酒。”有一次他忽然說。

“我酒量不好,容易醉的。”

“偶爾大醉一場并不是什麽壞事。”

“醒來就是壞事了。”

一天,我突然想喝梅花茶。正在樹下挖那兩個罐子時,突然聽見一聲清脆的“阿汐”。擡頭看去,小恒興奮地跑進院子,後面跟着千光。

“你在幹什麽?”小恒看着我把罐子抱出來,好奇地問。

“算你運氣好。”我笑答,回屋煮水烹茶去了。

泡好以後,給他倆一人倒了一杯。

“咦,這花在茶裏還是開着的呢!”小恒訝異道,然後試着喝了一口,“還甜甜香香的!”

千光摸摸他的頭:“小恒真是好運氣,我平時來可沒有這樣好的茶。”

“伯父不是認識阿汐嗎?”

想想千光看起來像個青年貴公子,卻已經被人叫做伯父,我一時覺得好笑,差點潑了手裏的茶。

“可是阿汐不喜歡伯父。”千光說着深深看了我一眼,我頓覺心裏被什麽撞了一下,趕緊低下頭吃茶。

“阿汐為什麽不喜歡伯父呢?伯父人很好的呀。”小恒将臉轉向我,不依不饒地問。

“這茶得等梅花開了才能制,時令沒到,想也不能。”我費力地編出個理由,小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吃過茶以後,小恒扯着千光的衣袖說想要學畫畫,畫院子裏的梅花。千光便握着他的小手一筆筆畫起來。等畫完看時,筆觸有些稚拙,但仍能看出梅枝蒼勁,梅花清豔。

天資果然代代相傳。我曾經臨摹千光的墨竹,畫出來卻好似雞爪。看着千光的畫和我的臨摹,心裏不禁郁郁。

“總算是入門了,以後慢慢練自然會有進步。”千光開解道。

“你畫得這樣好,我怎樣練也及不上你。”

“但你的書法和琴技我也怎樣都及不上。”他笑笑。

“你《鳳求凰》彈得比我好。”不知為何,我竟較真起來。

“可我不通醫術,這一點你便勝我千百倍了。”他嘆了口氣,“你又何必計較這許多?”

你這樣的人怎麽會懂呢,我又怎麽敢讓你懂呢,我心想。

“旁邊題詩便更好了。”

千光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他看着我道:“泓汐,你來寫幾句吧。”

“阿汐你會寫字的麽?”小恒一雙眼亮晶晶地看着我。

“他的字很好看。”千光笑道。在旁人面前這樣直白誇贊令我很不好意思。

小恒開心地将筆給我:“阿汐你來寫吧!”

我只得接過筆。對着這幅梅花圖,想合适的詩句,然後在右邊空白寫了王安石的詩:“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很有幾分王右軍的感覺。”千光點頭道。

“這個字好漂亮,我也想學!”小恒拍手。

我揉揉他的腦袋:“這是行書,得等你先把楷書練得像樣了才能學。”

“那阿汐你能教我嗎?”

我轉身從書架上拿了一冊《名姬帖》遞給他。

“你把這帖臨好,弄明白裏面的筆法,我便教你。”

小恒接過字帖:“那我不明白的地方能問你嗎?”

“可以啊。”我笑道。

十七

從那以後,我開始指導小恒習字。這孩子悟性頗佳,稍加指點便能有所進步,不出一個月便能将《名姬帖》學得有模有樣。于是我又教他臨《曹娥碑》。有時千光也在,不過他從不打擾,只是站在一旁觀看或者在外廳喝茶。他單獨來的時候,偶爾也會畫畫,多是山水寫意,偶爾花鳥工筆。山水遼遠蒼茫,花鳥細致老到。

“我記得你從前說要學畫竹子。”有一天他畫完一張墨竹,忽然說道。

“後來不想學了。”我淡淡道。

“為什麽?”

“怎樣學也學不好的。”

“你不接着畫下去怎麽知道?”

“萬事都要費心試過才能知道結果麽?何況此道本就不可強求。”

“那我算是愚鈍吧,”千光輕笑一聲,“明知學不來你寫的字,卻一直在臨。”

“我的字并不耐看,沒什麽可學。”我取出琴放在案上,“真想學書,盡可以去臨名帖。”然後開始彈起《高山流水》,卻總覺得音色有些散,大約是久未換弦。千光只是如往常一樣安靜聽完便離去了。

兩三天後晚上,他又過來,帶了個木盒子,然後将我的琴拿過去便開始拆琴弦。

“琴弦有些舊了。”我正要制止,他開口道。說完,他打開盒子,裏面是上好的絲弦。我默默看着他小心地把一根根弦上好。

等換好琴弦,他把琴遞給我:“你試試。”

撫過琴弦,我卻不知道該彈什麽好,也許是千光站在旁邊的緣故。最後手放在琴上,半天沒動。

“我來吧。”千光見我一直無動靜,也坐下,将琴放到面前自己彈起來。彈的是《鳳求凰》。然而這次琴聲沉郁許多,節奏也有點急,與從前的款款情深大異其趣。沒多久琴聲忽然停住,我看過去,千光右手中指上一粒血珠。他看着傷口,不發一言。

我愣了愣,然後趕緊起身取出房裏的藥箱替他包紮。

“才換的琴弦便弄髒了。”他苦笑。

我不知如何接話,包紮好以後準備起身放回藥箱,卻被他一把拉住。我心內悵惘,只任由他握着我的手。二人便這樣相對無言。

“現下很晚了,若是不嫌棄便在這裏歇一宿吧。”過了許久,我嘆了口氣。

夜裏,我借着月光看着千光的睡顏,覺得心跳都快了幾分,好像第一次與他同睡那樣。

那時才和他兩心相許,他晚上留我,我有些窘,支吾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同榻而眠而已。”他解釋道。我更羞慚了。

頭一次和別人同床共枕,還是和心悅之人,我覺得奇異又甜蜜,睡意全無,一直睜着眼睛望着頂上的雕花。忽然一只溫暖的手覆在我雙眼。

“快睡了。”千光柔聲道。

“ 你不也沒睡? ”我笑起來。

“現下要睡了。”他道。

我正想着從前之事,千光忽然睜開眼,目光與我撞上。我心裏慌亂,忙翻身背過他去。

十八

我房裏的書漸漸讀完了,想看些新的。一日午後便去了藏書閣,抽了一冊《搜神記》,就地坐下讀起來。讀着讀着,居然就睡了過去。醒來時,看到自己身上蓋着千光的黑色披風。我一驚,往旁邊看去,披風的主人正安坐在我旁邊拿一本書讀着。旁邊一盞小燈。

“你怎麽來了?”

“之前去找你,你不在。問宮裏的人說你來了這裏。”

我準備把披風拿起來。

“不再睡一會兒?”他翻過一頁書,問道。

“不了,現在外面天黑了,我回去了。”我有些赧然,想還他披風。

“外面冷,你才睡醒便出去要受寒。”他把披風往我身上攏了攏,“再歇會兒吧。”

借着燈光,我看見他讀的是《漢書》。他總愛看厚厚的史書。迷迷糊糊想起從前與他在人間相識不久的時候,我配藥時他總坐在一旁,有時自己看書,有時與我閑話兩句。一日我正在搗藥,無意溜了一眼他看的書,是《國語》。

“公子胸中大有丘壑。”我笑道。

“大夫何以見得?”他看向我。

“《國語》裏多是君臣問答,往往機鋒巧妙。”我一面回答,一面低頭查看藥搗得如何。

“看來大夫對《國語》頗有心得。”

“從前翻過罷了,心得是談不上的。”

“想必大夫飽讀詩書。”

“認得字而已,只愛看些雜書。”我搖搖頭。

“大夫沒有想過參加科考,一日蟾宮折桂?”

“我本就無甚大志。再說廟堂上人心詭谲,倒不如百草間輕松自在。”我把搗好的藥舀出來,“不過公子看起來有經天緯地之才,以後必定位極人臣。”

他看着我,突然輕笑一聲。

“位高權重也未必是什麽好事。”他将目光放回書上,“大夫以後不必叫我公子,直呼千光即可。”

“那公子……千光以後也不必稱我大夫了,叫我泓汐吧。”

自己那時太眼淺無知,什麽話都敢說——千光的身份哪裏是“位極人臣”而已?

“我回去了。”完全清醒過來以後,我站起身。

他也起來,将書放回:“今天去我那兒坐坐吧。”

“哎?”

“老是在你那兒喝茶,算我回請一次——夜裏風大,你把披風披着吧。”

我不肯要披風,但剛走出藏書閣,一陣寒風撲來,吹得我打了個哆嗦。他回過頭來替我把披風披好。二人一路無言。

天上月亮彎彎,千光的身後一道淡淡的影子。我想起從前有時愛踩着他身後的影子走,他回轉身看見了,只是一笑,然後把我手拉住。

到了他住的宮殿,他揮退了侍奉的人,自己去了裏間。

“不及你泡的茶好,但總可以喝。”過一會兒他出來,遞給我一杯茶,“你先坐,一會兒給你樣東西。”說着便去一旁書房寫寫畫畫。

我望着一彎明月,默默喝茶。茶快喝完,他走過來,給了我一把扇子,道:“回去再打開看。”

弄什麽玄虛,我心裏嘀咕,卻仍是收下了。回去點亮燈,打開扇子,看見扇面左上一彎上弦月,被幾絲雲翳遮住,月亮對着一座高峰。峰頂上坐了一位穿黑色騎裝的少年,左手抱酒壇,右手持劍,一派灑脫。他正看着那月亮,不知想些什麽。

骨子裏的東西果然不會變,我這樣想着,心裏七分羨慕三分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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