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十九
後來我拿剩下的糖漬梅花做了梅花糕招待小恒和千光——在教小恒寫字的時候千光正好到了。
“梅花都謝了,想吃得等來年了。”
“阿汐你不是梅花精嗎?不能一直開花嗎?”小恒還沒有把糕點咽下去便急忙發問。
我忍俊不禁:“天行有常,我也不能違背的。”
“梅花謝了阿汐還在這裏嗎?”
“我……得回到樹裏休息,等明年花開再出來了。”我摸摸他的頭,“你好好練字,等明年就教你寫《蘭亭序》。”
“那阿汐你……”
“食不言。”千光忽然轉過頭對小恒道,語氣竟比平時嚴肅些。小孩子讪讪地住了口,只低頭吃着糕點。
等到糕點吃完,千光讓小恒先回去:“伯父同阿汐有事情要講。”
走之前,小恒拉着我的衣袖道:“阿汐我一定好好練字。”我笑着替他理了理衣襟。
小恒一走,屋內的氣氛便凝滞沉重,悶得人心裏難受。我與千光相對而坐,兩人不發一言——心照不宣,也無話可說。千光的手好幾次攥緊又放開,攥緊的時候我甚至隐隐看到了青筋。
“你一定要走?”他忽然低聲問道。
“我本來便不該留在這裏。”我轉過臉,避開他的目光。
“你在這裏……就這麽不開心麽?”
“從前種種都是大夢一場,醒了便回不去了。”
“那你當日為什麽要在施法在夢境中問我意中人?”
“害怕一錯再錯。”
千光沒有立即接話。過一會兒,我聽得一聲輕笑,轉過臉看他,卻發現他神色凄然。從前我鬧着要一刀兩斷的時候也沒見過他這副神情。
“我現在居然分不清,是誰在做夢。”他起身離開。
我靜靜看他背影,白茫茫雪天裏,那黑色披風顯眼到突兀,突兀得讓人覺得孤獨。
二十
三天後晚上,我悄悄離開了魔宮。
本打算留書一封,但每次提筆又放下——既然決定永不相見,又何必留些無謂的念想?
這三天千光沒有再來——據說是朝中突然有件比較棘手的事。這樣挺好,我想,免了相見尴尬。
走到魔界結界,我拿起醒心玉,在快要碰到結界的時候,又縮回了手。雖然千光說不必還,但出去以後還是當完璧歸趙的。
正在猶豫,背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泓汐。”
我一驚,回過頭去。千光平靜地向我走來。
“你什麽時候才能改改不辭而別的毛病?”他走近我,嘆了口氣。
我下意識看了一眼玉佩,它發出淡藍色的光芒。
“這玉與結界接觸便會這樣,不必多心。”他道。
“日後我自會……”我一句“日後我自會将玉佩歸還”還沒說完,千光擡手替我理了理頭發。被寒風吹得有些涼的肌膚觸到他溫暖的指尖的一瞬,我心裏驀地一酸。
然後他掏出之前的黑木匣子,“把這個收下。你答應過要替我做一件事的。”
我将匣子打開,拿出一顆紅豆,将剩下一顆還了回去。
“一顆就夠了。”
千光點點頭,道:“山長水闊,善自珍重。”
我嗯了一聲,便離開結界。走了二三十步,鬼使神差想要回頭。一看,千光仍站在遠處望着我離去的方向。
也許是我突然回頭,他一貫冷靜的神色現出幾分驚訝。最後他什麽都沒有說,只朝我微笑。我不敢再多看,忙轉身走了——再多看兩眼說不定就會跑回他身邊呢。
二十一
離開魔界以後,我先回了一趟門派——千光的事情總要有個交代。當年救他畢竟也算是欺瞞了師父,若真受罰也是意料之中。
回門派後,按例先見了見掌門師兄,一段日子不見,他仍如從前豐神俊朗,溫文爾雅。寒暄幾句,我問起師父近況,卻得知師父幾個月前閉關了。
“師父什麽時候出關呢?”我問道。
“這倒不知道了。”師兄答道。
“泓汐此次回來還想說說阿宇師弟的事……”我略略猶疑還是開口了。
掌門師兄笑道:“嗯,他幾個月前已經寫過信說歷練受傷,恰好遇上你救治,現在在外繼續游歷,随信還帶給師父禮物了呢。當時他下落不明我們都很擔心——你也知道,他雖然天資出衆,可是到底經驗不足。誰知有這樣的巧遇。”
我只得勉強笑了一笑,将實情硬生生咽回去。
之後便在門派住下一段日子。閑時與師弟妹們聊兩句,偶爾教他們配制一些應敵的防身藥物。他們自然樂意學,然而只是因為新奇,心裏還是将刻苦修煉奉為正道的。其實向來如此——從前師兄們看我學醫習書,也便莞爾一笑,最多稱贊兩句。至于師父,不耽誤最起碼的修煉不違反門規便一概不管了——我到底不是擔門派大任的料子。不過也好,日子總是清閑自在。
任離來看過我一次。
“他沒和你一起回來?”、
“碰到玉佩,想起了一切,便回魔界了。”
“他就自己回了?”他有些驚訝。
“本來把我也一起帶去,我自己回來了。”我答道。
“我以為你們遭受大劫後會再續前緣。”任離喝了口茶。
“孽緣便不必重蹈覆轍了。”
“雖然仙魔不同,”他道,“但他從始至終一片真心着實可嘆。”
“可惜我受不起。”
“你……哎……”他嘆了口氣,“現在也飛升成神了,怎麽有些事情總看不透。”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低頭看着玉佩發呆。
有一天整理東西,無意發現當日千光送的紅豆,十分飽滿鮮豔,當種子一定不會差,便種在門前,看它發芽長大。也許是水土合适,不出幾天它便長得十分茁壯,然而枝葉與紅豆并不一樣,竟是我從未見過的。又過了十多天,這株草開了花,紫瓣白蕊,好看極了。
一個清晨,我起來打開房門,看到那草下有一個灰色毛團,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只小麻雀。它的翅膀似乎是被彈弓打傷了。小鳥躺在草下,奄奄一息。
我想去抱起它,花瓣上一滴露水打到我手上,又順着我的手背滑落到小麻雀身上。那小鳥一沾了露水,翅膀上的傷一下子好了。它一下子精神抖擻,撲棱棱從我手中飛走了。
竟然是療傷靈藥。
我摘了開得最好的兩朵,将它們風幹,找了木盒子收起來。
有時候會想起和重生後還是小孩子的千光在這裏度過的歲月。他還在兩三歲的時候,夏夜裏帶着他坐在門前臺階上乘涼,牽起他的小手教他辨認星辰——和日後的骨節分明不同,小孩子的手肉乎乎而柔軟。
“這是啓明星,那是牽牛星……”我慢慢地說。小孩子只是跟着咿咿呀呀。
一路指着指着,指向北邊。
“那是北鬥七星,像不像你吃飯的勺子?”我道,“以後迷路了,看看上面,勺柄的方向就是北方。”
他的故鄉也在那裏。
“北……柄……”他試着記住我說的話,重複了幾次,便安靜下來,吮着手指,靜靜地望着北邊的天空。
難道沒有記憶了也會在冥冥之中有所感應嗎?
不過等他長大總是要送他回去的,我一面想着,把他手指從嘴裏拿出來,拿帕子擦幹淨了,将他抱到房裏睡覺。
小孩子一天天長大,長到七八歲上,眉眼已經漸漸有了英氣。他聰明是很聰明的,念書習字一學就會,只是很安靜,我去哪兒也默默跟在身後。一天夜裏我起來看藥草,經過他房間時發現房門微掩,心想也不怕着涼,走近想去關好,卻發現房間是空的。
我頓時慌了起來,趕快在周圍尋找。一面走,一面叫着他的名字。過了快一個時辰,終于在後面的山坡上看到他走來,小臉髒兮兮的,手裏拿着什麽東西。
“這麽晚了你去了哪裏?”我氣急,對他語氣也兇了起來。
他低下頭不答,只将手上的東西遞給我。我一看,是一朵盛放的昙花。
“你白天說……現在是昙花開的季節,可是要晚上才能看見……”過一會兒,他才小聲說道。
我覺得鼻子有點酸,摸了摸他的頭。
“對不起啊,是我誤會你了。謝謝你。”又替他擦了擦臉,“好了,累壞了吧?快回去睡覺吧,特許你明天晚起一個時辰。”
他點點頭,跟我回去了。
這些舊事不想還好,一旦想起來,便越覺得在這裏待着孤單。過了兩天,我又下山,去人間四處游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