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十二
在人間游歷,我居無定所。路上自然也仍舊為人施治,大多是貧病者。診病時,發現其中許多人心病竟更是嚴重——各種牽念、執迷、糾纏,最後都成了一個個死結。難怪說衆生皆苦。
可是我自己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自離開魔界以後,與千光便再無聯系。有時候拿出他贈我的扇子,看着上面的畫發呆。想想他要是從沒遇到我,一生該多麽光鮮順遂——少年時鮮衣怒馬,百步穿楊;成了魔君雄才大略,運籌帷幄,定可有一番成就。
到底是我誤人又自誤了。如果當年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便相忘于江湖,兩個人也不必受這許多無謂之苦。
過了幾個月,有一天早晨起來,打開窗戶,一陣風便夾着細雪撲來,臉上的寒意讓我徹底清醒過來。看看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
已經快一年了啊。
我走出屋外看雪,在平整雪地上留下一個個腳印。正起興時,天上忽然傳來鳥鳴。我擡頭一看,一只靛藍色的鳥向我飛來,爪子上似乎綁了什麽東西。
那鳥在我附近的一根枯枝上停住。我這才認出是魔宮特有的傳信鳥。爪子上綁着一個長方錦盒。
是給我的東西?我疑惑地看着那鳥。那鳥沖我喳喳叫了兩聲。我走上前取下錦盒,那鳥便撲騰翅膀飛走了。
回屋子打開盒子,裏面有三樣東西:一幅墨梅圖,寫意的,蓋了千光的章——那時出走後不久我和他重歸于好,作為賠禮為他刻的;一張《蘭亭序》的臨摹,應當是小恒的習作,筆畫倒是有模有樣,只是筆意稍嫌不足;最後是一把折扇,扇面空白。
我小心疊好墨梅圖收起來,又細細看了一遍小恒的字,用朱筆留了批注。那把扇子,我原本想置之不理,可過了兩三天,心念一轉,還是覺得應寫點什麽,又将它找出來,對着思索了一番,用行草寫了一首東坡的《減字木蘭花》*,等墨跡幹後便和改後的小恒的字收起來——反正那鳥應該還會來。
過了一個月左右,又一只傳信鳥飛來,帶來一枝開得很好的梅花,我将扇子和小恒的字小心地系在鳥的腳爪上。
從此每隔一兩個月我便會看到靛藍色的傳信鳥帶來各種東西,有時是魔界的奇花異草,有時是失傳琴譜的殘本,但每次都會附上千光的畫和小恒的字。禮尚往來,除了批注小恒的習字,我也會回贈手抄的詩文——千光尤其喜歡魏晉的,便留意多寫一些。偶爾得了珍奇的畫譜,也會讓傳信鳥寄回去。說也奇怪,這樣心情會更坦然些。
如此便過了三年。
*《減字木蘭花(雪詞)》:“雲容皓白。破曉玉英紛似織。風力無端。欲學楊花更耐寒。
相如未老。梁苑猶能陪俊少。莫惹閑愁。且折江梅上小樓。 ”
二十三
直到第四年夏季,我失明,暫居在任離那裏。
說起失明的緣由,我也只能後悔一時不慎,在與一個靠童女采陰補陽的妖物大戰三天三夜後沒有留神逼幹淨體內的瘴氣,那邪氣竟侵至雙目。初時我只覺得眼睛刺痛,也沒在意,後來便開始泣血,但為時已晚,最後便漸漸不能視物了。還好我在徹底目盲之前趕到任離那裏。
任離也通醫術,但替我看過以後也嘆着氣說這眼睛不中用了。
“藥石已經沒有用處,除非找人給你重新換眼。”他嘆着氣說。
這是已經預知的最壞結果,我并不如何難過,不過真聽了這話還是發了一會兒怔。
我摸向腰間,解下千光贈我的玉佩,遞給任離道:“這有千光的精氣,你去把它洗了。”
“你說的洗了是……”任離吃驚道。
“用淨蘭露把它的氣息洗掉。”我道,“我的法力遮擋不了太久。”
“你是想他找不到你?”
“一個瞎子有什麽可看的。”我嗤笑一聲道。
他只是默默接過玉佩離去了。
那以後任離派了兩個小徒弟來照顧我起居,一個叫雪松,一個叫雨竹。剛開始時他們十分乖巧,反而令我有些無所适從,便讓他們不必拘束。相處日久,小孩子叽叽喳喳的性子便不時出來。有時和他們聊天會忽然想起小恒,也不知他字練得怎樣了——其實後來看他筆畫剛勁有力,習顏體或許更合适,原本想在給千光的回信裏說讓小恒試着寫寫《麻姑仙壇記》的。
就這樣過了兩三個月,到了秋天,任離仍未找到給我醫治雙眼的法子,但我沒太放在心上。這段時間在兩個小師侄的幫助下,一般的起居已無太大問題,也可以自己獨自在園子裏散步——步子當然比原來慢些。
一日,我跟雪松和雨竹在園子裏剝蓮蓬。去蓮心是個精細活兒,我現在做起來不太方便,不過只是應時節剝着玩罷了。他倆手腳利索,不一會兒剝了很多在我的盤子裏。我将盤子推給他們,讓他們自己吃了。
“哎,去年這個時候我們在送月山看比劍呢。”雨竹一邊嚼着蓮子一邊道。
說起來我的師父和任離的師父是師兄弟,送月山和破空山也算是同氣連枝,每十年便會比一次劍相互切磋,兩派輪流做東道主。要是千光還是安宇,定能在這次比劍中脫穎而出。
“結果怎樣呢?”我慢慢剝着一顆蓮子。
雪松道:“師父和送月山的掌門師伯平手啦。”
“你師父的劍法可是很厲害的,你們得好好學呀。”我笑道,心知比劍時任離定未出全力,不過以他的造詣不着痕跡地放水也并非難事。
想起任離和千光也曾相鬥,兩人竟不分上下。當然起初他發現我和千光在一起,以為我着了魔君的道。看到我護在千光身前,他撤了劍,冷哼一聲:“你跟我過來。”
我看了千光一眼,低着頭跟任離走到個僻靜地方。
“非我同類,其心必異,他是什麽身份你便和他在一起?”
“他……他不會騙我的。”我半天只憋出這麽一句。
“你這麽肯定?”他冷冷道。
“若出了什麽事,泓汐願受任何懲罰。”
任離有好一陣沒說話,半晌才開口道:“你還有兩百多年時間了,莫要自誤。”說完便飄然無蹤。
他說的是成神時的天劫。我擡頭看天。兩百多年,看起來漫長,也不過倏忽而過。
我慢慢走回去,或許是看我臉色不好,千光走過來,眉頭微皺,問道:“你師兄為難你了?”
“我從小便與他相識,他看起來嚴厲,心卻很好的。”我壓下心事,故作輕松道,“他不過是怕我被騙,訓了兩句也過去了。”
看他眼中仍有擔憂,我又扮了個笑臉道:“我餓啦,去買桂花糕吧。”
我一面想着舊事,一面将剝好的蓮子放到口裏。這時雪松忽然着急地叫了句:“師叔!”
我吃着蓮子,正想回答,嘴裏忽然充滿苦味。此刻吐出來顯然不妥,我停了一會兒,慢慢将蓮子咽下去。
“師叔近來有些上火,恰好得清清火呢。”
二十四
大約又過了半個月,我正在練習憑觸感辨認各種絲線時,任離忽然過來。
“聽說他在到處找你。”
“那就讓他找吧,找不到自然會放棄的。”我摸着一根線,想着是哪種絲,紅色的,還是黃色的?
“你能避一世麽?”
“他找到了我也不會見他的。”
任離沉默一會兒,又問道:“若是易地而處,你又是什麽心情?”
我覺得這問題十分好笑。
“我是醫神,治好他的眼睛有什麽難的?”放下絲線,我想了想又補一句,“左右不過把自己的眼睛換給他,然後遠走高飛,他從此不再記得有我這個人便是了。”
“你……你這是任性。”
“師兄你與我少年相識,知道我向來只憑自己心意做事的。”這次我是真笑出聲了。
任離不做聲。坐了一會兒,他起身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忽然停下來道:“雪松和雨竹年紀小,到底做事不利落,過兩天我派個可靠的人來照顧你。”也不聽我回複,他便走了。
兩天後傍晚,他真帶了個人來。那時我正在院裏吹風,聽到任離旁邊還有個人,腳步聲沉實穩重,大約是有了年紀。
“以後這個人照顧你,他做事是很好的,只有一點缺陷,不能說話。”說到這裏任離頓了一頓,“你想怎麽稱呼他都行。”
簡單交代一下他便離去了。
我慢慢走到這人跟前,直覺這個人比我高些。
“不知您怎麽稱呼?”我把手伸出來,“我盲了,看不見東西,您可以在我手上寫名字。”
那個人一動不動。莫非是沒有名字麽?或者是不會寫字?
“看來您一時沒辦法告訴我,”我嘆口氣,讪讪地縮回手,“剛剛聽您走路的聲音覺得您年齡比我大,我就叫您啞叔吧。如果您願意我這麽叫您的話,請拍一下手。”
響了一下拍掌聲。我暗暗舒了口氣。
“以後就勞您照顧我啦。其實在這裏不需要做什麽事情,只是有時我行動不便需要您幫幫忙。而且我在師兄這裏只是暫住,等行動自如些了便會離去的。”說完,我準備轉身回房,正摸索探路的竹竿的時候,它一下子到了自己手裏。
“多謝您啦。”我沖他笑道。
夜裏該休息的時候,啞叔仍靜立在我身邊。
“啞叔您不去休息嗎?”我問道,“是不是不熟悉這裏的路?把拐杖給我吧,我可以帶您。”
啞叔不說話,我只聽見一陣腳步聲,走到隔壁雪松他們從前睡的房間裏。
過了幾日,我想到許久未彈琴,恐怕手生了,決定重拾舊藝,讓啞叔把琴遞給我。手撫過一根根琴弦,從前無比熟悉的琴,此刻竟感覺那樣陌生。我試着彈稍簡單點的《梧葉舞秋風》,卻老是找不準音。心下懊惱,想到啞叔在旁邊又不便發作,只能尴尬地笑道:“我只是愛彈着玩,可惜笨得很,總彈得不好。”
得到的自然只有沉默。他應該信了吧?
過一會兒,啞叔一只手在琴弦的某個位置輕輕撥了一下,琴發出一個音。停了一會兒,那手又在另一根弦撥了一下,發出另一個音。接着是第三個,第四個。恰巧是我方才想彈的曲子,只是節奏緩慢許多。
我很驚異,這啞叔竟懂琴?怪不得任離讓他過來。
大約半個時辰過去,啞叔終于彈完了琴曲所有的音。
“原來啞叔你懂琴的麽?”我頗有找到知音的喜悅,“難怪師兄讓你來照顧我。有機會一定要聽你彈上一曲。”他沒有回答。
後來我請求好幾次,琴推到他面前卻只得到沉默的推辭,不過在我彈琴找不準音時他總會替我糾正。
有時我想不到彈什麽,便随意撥弄幾下琴弦自娛,偶爾竟也有清音。一次彈着彈着,忽然心血來潮彈出幾個音,聽起來頗像某支熟悉的歌謠。可是一時又想不起。
我停下來,細細思索,終于想起來這原是千光曾經唱過的。應當是個十五的夜晚——因我記得月亮大而圓,他帶我騎馬去魔界最高的聖山,兩個人坐在峰頂賞星看月。
忽然,千光忽然哼唱起一支歌謠。我雖聽不大懂歌詞,但曲調豪放大氣又深情蘊藉。
“這是魔界自古流傳的歌謠,我們這裏的男子唱給心上人的。”看我好奇,千光又将歌詞解釋了一遍。
“魔界的古語倒是很好聽。”我有些難為情,将話岔開了。
千光倒不在意,順着我的話接下去:“魔界從前是蠻荒之地,子民都粗犷尚武,但後來我的曽高祖外出游歷時見到了人界和仙界的繁華富麗,心生向往,便引了很多事物進來,也大改了魔界種種律法風俗。永夜城最開始還是他興建的。雖說如此,祖先卻不是邯鄲學步,魔界自有的好東西卻沒廢棄掉。”
他雖然說得輕巧,但我明白其中的艱難定是一言難盡,不禁嘆道:“你曽高祖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不知不覺,月上中天。千光看着月亮說道:“從前我夜裏總一個人騎馬來這裏。”
他說這話,分量之重我自然明白,心頭一時心疼羞澀感激愧疚諸般情緒湧來,想說什麽,千萬句話卻說不出口,最後只是輕輕靠在他肩頭。
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似乎是見我走神,啞叔輕輕撥了一下琴弦,“铮”的一聲,讓我回過神來。
“啊,無事,只是想起一位故人。”我收拾一下心情,“可惜現在看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