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二十五
和啞叔相處日久,我難免好奇他的來歷。
“啞叔是師兄救回來的嗎?”有一天他替我梳頭,我一時好奇問了一句。他梳頭的動作一頓。
想想可能觸到什麽人家不願說的事,我趕緊岔開話題:“我只是随便問問,師兄這個人別看不茍言笑,最是古道熱腸又重情重義了。”
啞叔慢慢替我梳着頭。
“哎,師兄的悟性比我好很多。他雖重情卻不困于情,不像我,”我嘆道,“做好多傻事,最後只傷人傷己,最後明白過來又為時太晚了。”
啞叔開始給我挽發髻。
“佛經裏說,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我從前不懂事,總笑那些為情所苦的世人愚鈍,以為我才不會這樣沾上情字自添煩惱,後來懂事了,才發現自己多傻氣。”說着說着自己就笑起來。
啞叔拿了木簪替我把頭發簪好,然後拿了根幹淨布帶替我把眼睛蒙住。他做事到底比小孩子妥帖些,系帶子的力度剛剛好,既不會繃得臉疼又不會好像随時要掉下來。
我不知道他聽懂沒有,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認真聽,不過這些都沒太大關系。啞叔的好處就在這裏——可以聊些平日難以說出口的心事而不必擔心洩露出去。
收拾好以後,我和啞叔去附近小鎮,到底偶爾還是向往人間煙火的。沿街慢慢行走,聽得沿街叫賣小吃糕點和胭脂水粉的小販吆喝,圍觀雜耍賣藝的觀衆喝彩和投擲銅錢的丁當聲……走着走着,似乎走到一個說書攤,說書人講的是洛陽牡丹,我不禁駐足聽了一聽。
“當時正是隆冬時節,大雪紛飛,那武後在長安游後苑,為助酒興,命百花同時開放。別的花懾于武後權勢,都開放了,只有那牡丹哪,仍是幹枝枯葉。武後大怒,便将其貶至洛陽,可誰想到一到洛陽,牡丹竟怒放起來,當真是花繁色豔……”
回去的路上,我同啞叔閑聊——當然只是我說他聽。
“剛剛那個人講洛陽的牡丹倒讓我想起兩百多年前去過的牡丹花會了。”我笑道,“我就是在那裏碰見上次跟啞叔你提到的那位故人的呢。”
那時正是五月。彼時我學藝剛成,下山游歷,來到洛陽,正趕上牡丹花會,一飽眼福,看盡各種名花:冰清白、陳州紫、赤朱衣、粉二喬……
我正在細細玩賞一株三學士,忽然聽得後面人群一片贊嘆議論之聲。回頭看,見不遠處一位穿深藍袍子,衣飾頗為華貴的公子,看起來二十五六,雖不能說貌比潘安,倒也是少有的好看了。身形修長,五官似刀刻一般,眼神沉着淡漠卻又帶幾分威嚴。氣度高華,可以與我掌門師兄比上一比。
但我仍不以為意,等那公子走得近一點才發現有趣之處——此人體質竟然極寒。常人看不出來,我有醫術兼修為卻能一眼辨出。瞧瞧周圍好幾個姑娘對這公子暗送秋波,我悄悄嘆了口氣:他能不能活過三十歲都是問題。
不過我一路施治,還從未遇過這種病人,自然來了興趣,得想辦法打聽一下這公子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哪天拜會一下。
我還在暗暗打量,那公子忽然似有若無往這邊瞥了一眼,我心裏一慌,趕緊把目光又放回花上。
現在想想覺得那時自己确實太唐突了,我向啞叔自嘲道:“後來我才知道體寒本是他那一族固有的特征。要是我當年不多事看那一眼,我和他都得免卻多少——”
話還沒說完,啞叔忽然将我用力往路邊一拉。等我反應過來,才聽見剛剛有馬車駛過。心下稍安,卻想起剛剛啞叔拉我竟如青年人一般有力敏捷。我心裏疑惑,伸手摸了摸啞叔的肩頭看他筋骨如何,他被我這突然之舉吓得稍稍往後退了一小步。
“我無意冒犯。”我趕緊賠禮道,“只是……啞叔你明明挺年輕的——哎,不能這樣叫你了,以後叫你啞兄吧。”
他沒答話,我便當他默認了。二人一路無話,回到住處。
二十六
當然,任離每過幾天還是會過來給我看看我體內是否仍有瘴氣餘毒。去小鎮後兩天,我正在和啞兄講《關山月》琴譜哪個版本好,他又來了。
“除了眼睛其他地方應該沒事了,師兄不必這麽擔心。”我笑道。
“如果餘毒未淨可不是鬧着玩的。”他冷冷道。
我只好住口,讓他給我診脈。
“似乎無甚大礙了。”看完脈,他準備離去。
我想起一事,忙道:“師兄留步。”
任離停下腳步。
我躊躇一番,支吾道:“他……還在找我麽?”
“聽說他已經離開魔界了。”任離沉默了一下才回答,似乎沒想到我會突然提起此事。
“知道了,多謝師兄。”
他又道:“他離開也沒多久,應該不會這麽快找來。”
任離走後,我從衣裏掏出随身帶着的幾根防身的金針,輕輕撚着。
“啞兄,你明天去集市多買些細針回來,我得重新練練功夫了。”想了想,我又補充一句,“我練擲針的時候你可站得遠些,沒有準頭傷到你就不好啦。”
擲針自然是拿樹葉練。聽到葉落之聲便擲出針去,得一根針刺中一片樹葉才行。因啞兄不能說話也不懂功夫,我讓雨竹和雪松每天在旁邊替我看着。剛開始的時候,效果自然很不理想,不是一片樹葉都沒有刺中,便是幾根針同時刺在一片上。小孩子每次告訴我結果都支支吾吾,我倒是一笑置之,讓啞兄替我把針拾回來。他目力極好,不一會兒便将所有的細針收回來了。
“啞兄雖然不會說話,可是眼明手快,你們也應當這樣。”我有次這樣對他倆說。兩個小孩似懂非懂,過了一會兒才“嗯”一聲。
後來聽覺日漸敏銳,也就慢慢能耳到手到了,可以發出十根針而只有一兩根沒有刺中目标。再後來,便幾乎沒有虛發。我很高興,又想到兩個孩子每天陪我練習,也是辛苦,便拿出些散碎銀子讓啞兄帶他們去附近市集買些喜歡的小玩意兒。
雪松和雨竹卻十分懂事,連忙推辭了:“這原是我們該做的,怎麽能要師叔的東西呢?而且這位……啞兄不在,師叔恐怕會有所不便,師父知道了也會不高興的。”
我再三保證他們師父知道了不會責罰,他們還是堅辭不受,我只得作罷,讓他們自去了。
“師兄也太嚴厲了,下次來的時候我得跟他好好說說。”我向啞兄笑道,然後準備轉身回房。啞兄将竹竿遞給我。
晚上我在屋內閑坐,聽着窗外清風飒飒,心內暢快,琴興大發,彈了一曲《良宵引》。現在手熟了,彈得順利許多。
“眼盲以後,大約沒辦法行醫了,不過做個盲樂師倒是可以的。”我向身旁的啞兄道,“我從前見過兩三個眼盲的琴師,彈琴彈得并不差。”
啞兄給我倒了杯熱茶。
我喝了一口茶,嘆口氣道:“只可惜不能替啞兄你瞧瞧這啞病到底是怎麽回事,若是後來因病不能說話了,我還能給你治一下呢。”
二十七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不對,應當是好幾個夢連在一起。
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我趴在一房頂上,看着院中一位撫琴的藍衣男子。就是花會上遇見的那位公子。
他在彈《莊周夢蝶》,指法尚可,不過和原曲的旨趣有些遠了。
一曲彈罷,他也不擡頭,朗聲說道:“下來吧,房頂上風大。”
我只得從屋頂上躍下——特意屏息靜氣,竟還是被他發現了,這人真是不簡單。一時也想不到說什麽,只好讪笑道:“在下好琴,一時好奇是哪位高人,打擾閣下雅興,還望見諒。”
“無妨。”他淡淡道,“閣下既然也好此道,還望指教一二。”
我看了看他臉色,一派淡然,也猜不透他想什麽,只得胡亂講兩句:“閣下彈的《莊周夢蝶》,指法可說是熟練了,只是意趣與原曲略略不同。閣下所彈,夢蝶的悠然自适少而夢醒的惘然惆悵多。”
他只是沉吟不言。我趕緊多加一句:“小可不才,姑妄言之。”這公子卻道:“閣下倒是千光的子期了。”
我不好意思,嘿嘿笑道:“千光公子謬贊了。”
名叫千光的公子又開口道:“閣下夜裏到訪就只為了聽琴?”說着便看向我,目若寒星。
我被這目光一震,只得硬着頭皮說了實話:“今日在花會上偶遇公子,發現公子似乎有體寒之症……”見他眼神銳利起來,我趕緊又說道:“在下只是想為公子診治,絕無半點圖財之心。”
千光收回目光,看着琴道:“我素來如此,只怕大夫會白費心。”
“公子不必太過擔心,”我說道,“雖說公子的體寒比常人的确厲害些,但好在年紀輕,現在醫治也為時未晚。在下……”我努力想着該如何說服他,“只是為了公子的康健而已。”
“我與閣下非親非故,閣下何必這樣呢?”
“醫者仁心……而已。”我被這問話弄得愣了愣。
千光默然半晌,終于微微一笑:“既然大夫一定要堅持,便有勞了。”
忽然一陣狂風吹過,千光和他的琴都不見了。然後天亮了,院子還是那個院子,我拿着一個藥瓶站在他房間門口,猶豫着要不要敲門進去。手剛要碰到門,門忽然自己開了,千光站在門口,安靜地看着我。
我吓了一跳,低頭假裝理了理衣服,然後把瓶子給他。
“這個……是我從古書上看來配的,可以恢複元氣……害你壓抑了那麽久的力量損了身體,真是過意不去……”我實在不敢看他臉。
“休養幾天便好了。”他答道,卻不接瓶子。
我一咬牙,将瓶子塞到他手裏,道:“這個可以讓你恢複得快一點。”說罷便想轉身離去。
“泓汐,”他在後面叫住我,聲音居然有幾分溫柔,“你來了,我很歡喜。”
我一下子定在原地,沒法往前再走一步,卻也不敢回頭看千光的表情。呆站了半天,終于心一橫,往外奔了出去。一直跑啊跑,周圍盡化作虛空。
不知過了多久,最後跑到一處懸崖邊,停下來只看到天邊一輪夕陽,光芒照在身上卻沒有半點暖意。崖下是茫茫大海,站在崖頂海浪拍擊岩石的聲音。身後隐約傳來人馬追趕聲。我向身邊一望,旁邊站着一個挺拔的男子,他戴着鐵皮面具,身上已經好幾處傷痕。
“看來我們要離別了。”那男子對我嘆了口氣,說話是千光的聲音。
我趕緊拉住他衣服:“不會的!我這就去告訴師父和師兄們解釋,你不是劫持我的!是我和你有了私情……仙魔兩界并無太大恩怨,不會有什麽事的,最多受罰廢掉我一些修為而已……”說到後面,眼淚也掉了下來。
千光伸出手替我擦掉眼淚:“我既擅自來找你,這事情便很難說清了,他們未必會信,再說我也不忍心看你受罰。”
我哽咽道:“我不該對着玉佩叫你名字,應該等到師父壽辰之後再下山見你。”他卻笑了,輕輕道:“兩情相悅有什麽錯呢?”
我已經聽到追來的師兄叫我的名字。
“你是魔君,不能有事的。”我看着他道。
他沉默一下,答道:“現在已經不是了。”
我來不及想那麽多,急道:“真要死我們倆也得一起!”
千光只是握住我的手,深深看了我一眼。我什麽都不害怕了,閉上眼睛,準備往懸崖下面跳。突然感覺千光的手松開了。我趕緊睜眼,卻只看見他往深淵墜落。
“千光——”
我叫着千光的名字,猛地醒了過來。按住胸口喘了幾口氣,卻再也無法入睡。于是披衣起來,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手裏握着那塊玉佩,手指撫摸着上面刻的“汐”字。
不多時,啞兄便過來了。我對他歉意地笑笑。
“不好意思,吵到啞兄你了。方才夢到些從前的事,一時睡不着,出來吹吹風。啞兄你去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