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二十八

出乎我的意料,啞兄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我真沒事的,啞兄你不必擔心。”我道。他只是坐在那裏。

我嘆了口氣,道:“好吧,反正睡不着,和啞兄你聊聊天也不錯。”然後我将玉佩舉到他面前,說道:“這玉佩上刻着我的名字,字是他寫的。我曾經兩次還給他,他都不肯。也是,他那樣驕傲的人,自然是不會答應的。”

“你知道最開始他為什麽會把這玉佩送給我麽?”我看了啞叔一眼——當然什麽也看不到,“說起來倒也好笑。我曾經跟他回他族裏,那裏的人上上下下都把我當異類看,我在那裏人生地不熟,能信任的只有他一個。他當然是待我很好的,但我在那裏的一切都得經他安排。雖然他也是為我好,可我不喜歡這樣子。而且……”我頓了頓,“我從不了解他在想什麽,他總是面上淡淡的,偶爾我擰巴一下也就一笑置之了。我自然知道他很喜歡我,卻總覺得他是因為好玩罷了——不少王孫公子和平民姑娘的露水姻緣不也是一晌貪歡麽?我已經一顆心都在他身上了,如果真是這樣,一定會受不了的,所以也不敢問他。日子一長,心裏終究不甘心,為什麽我一個人患得患失這樣痛苦,他就可以若無其事呢?”聽啞兄沒有動靜,我趕緊話鋒一轉,“啞兄你困了吧?回去歇吧。”

他叩了兩下地面。

“啞兄你真好,願意在這裏聽我啰嗦。”我嘆道,“ 終于有一天,我實在受不了這種煎熬,就決定偷偷跑出去——當時我跑到出口,那裏有一個結界,貿然突破會有被反噬的危險。但我無論如何不想留着了,決定冒險一試。正當我凝神運氣時,他冷着臉追了上來,問我為什麽要這樣做。我從沒見過他那樣,又怕又氣,大着膽子頂了一句我在這裏算什麽,算娈童麽。他臉色越發難看了,直接上來攔我。我也氣極,便提出要向他比試。如果我勝了,他就得放我離去。其實我當時心裏很沒底。他少年便從過軍,後來更親自出征一舉平定了族內的叛亂,我根本不是他對手。可是我想着,大不了就是死了,也不要被這樣輕看。于是我倆便動起手來,他只守不攻,但是這樣我也沒辦法勝他。到最後我不管輸贏了,只想快點結束,便出全力給了他一擊,他硬生生接下來,向後錯了好幾步。” 想起往事,我心內愧疚,聲音漸漸低下去,“ 可是啞兄,他明明是能躲開的。”說到這裏我只覺得酸澀。

啞兄輕輕叩了一下地面。

我繼續道:“我當時吓得愣住了。他倒是恢複了平常的神色,認了輸,便把他腰間的玉佩解下來遞給我,說用這塊玉佩可以出結界,然後頭也不回地回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才隐隐明白他心裏果然是有我的,後悔自己太過分了,一瞬間想要追上去看看他,但到底年少氣盛,還是扭頭離開了。難得他後來還肯找我。他後來知道他那裏不适合我留着,願意我留在人間,自己卻費心費力從自己的地方來看我。心意相通以後,我們确實過了一段快樂日子,可惜好景不長——啞兄你要是困了便回去吧。”

他只是叩了一下地面。

“其實後面也沒什麽可說的了,他為了保護我而墜了崖。我花了兩天兩夜在下面尋回他的遺體,幸好內丹還是完好的,可是魂魄已經散了,收集起來需費不少力氣。我帶着內丹回了他的族裏,對他弟弟——他弟弟告訴我原來他不久以前就已經從自己的位子上退下來了,他們族的規矩是能者居之,并沒有這麽多綱常——對他弟弟發了仙界最重的誓言,即使以命換命也要把他救回來,如有違背,願受天雷之刑。為了實現這個誓言,我花了整整兩百年,收集了他的所有魂魄,融進內丹,又替他重塑寄體,他總算是活過來了——不過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嬰兒。然後我把他帶回師門,謊稱是撿到的棄嬰,想着等他長大就送他回族裏,把玉佩還給他,然後便相忘江湖。”

我又嘆了一口氣。

“回憶起來,與我相識以來,他總是苦多樂少。我當初無知鬧着要給他治病,他怕我知道真相會難過,便強行壓制體內力量,白吃了很多苦頭。後來和他在一起……哎,那時候我年紀輕,平日在師門沒人如此待我,突然有個人對自己一心一意,覺得真好啊,就稀裏糊塗和人家在一起,從來沒為他想過,因此平添了許多誤會,走了不少彎路。啞兄你也覺得我太任性對不對?其實想想我都很替他不值呢。”

我又撫過玉佩上的“汐”字,心裏百感交集。也許是一下說了太多話,我開始感到困了,待要起身,腿卻有些麻。啞兄輕輕把我扶起。我感激道:“我颠三倒四講了這麽多,難為啞兄你一直聽着,快回去歇息吧。一覺醒來,便會忘掉這些不開心的事啦。”

他一直扶我走到床邊,然後默默走出去,把門輕輕帶上了。

二十九

自從失明以後,我便只能慢慢學着憑一日的冷暖變化來估計時辰。自從入了秋,晝夜的冷暖變化更是明顯。早晨到晌午漸漸感到暖和,黃昏以後便覺得清寒侵身。而眼下入了冬,更是晝短夜長,每天能在外面曬曬太陽的時間當真像古語所說只有一寸那樣短暫,是以大多數時間我都待在房間裏彈琴或者坐在窗邊冥想從前看過的詩文。

在房裏的時候,無論我彈琴還是冥想,啞兄總是在一旁侍立不語。我常想,他這樣默默站着,陪個瞎子在那兒彈琴或者發呆,一站便是一兩個時辰,豈不無聊?好幾次給他錢要他去外面喝酒作樂打發時間,但他每次只是以沉默拒絕。

一定是任離,我想,平日管束太過嚴厲,讓人家怕得跟什麽似的。在他之後過來看我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發了兩句議論。

“師兄你這個人什麽都好,”我道,“就是對人太嚴厲了。這麽冷的天,都不許人家出去喝酒暖暖身子。”想起上次雪松和雨竹也不肯要我的禮物,我又道,“你那兩個小徒弟現在也只是小孩子,偶爾貪玩愛新鮮一點也是正常的,何必如此管教,連師叔的東西都不能收下?”

任離淡淡道:“雪松和雨竹是我的徒兒,我自當好好管教,至于你身邊這個人——”他停了一停,“你怎麽知道他一定愛飲酒呢?”

一下子駁得我啞口無言。

過一會兒,任離忽然道:“已經入冬了,大概再過半個月便會下雪。”

我想起小恒紅撲撲的臉蛋、香甜的梅花糕和千光的墨梅圖。

“師兄,”我開口道,“我現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大約下雪之前便會走。”

任離沒有立即回答我。過一會兒他才問道:“你一個人真的沒問題嗎?”

“這幾個月已經習慣了。”我準備喝口茶。

“要是……遇到了他呢?”

我端起茶杯的手放下:“我四處漂泊,茫茫人海他哪裏找去?就算真找到了,雖說我力量不及他,但甩掉他也不是難事。”

“我一直都不明白,”任離道,“你花了兩百年,差點搭進自己所有的修為,把他救活,為什麽現在卻拼命避開他?”

我道:“我花了那麽大力氣救活他,不是為了恨事重演,是為了還債——不過始終是我欠他的。”

“你能一直躲着麽?”任離又問道。

我端起茶杯輕啜了口茶:"他固然情深,卻跟師兄你一樣,不是為情所困的人。"

任離只是嘆了口氣便離開了,好像一提到我和千光他就會嘆氣。也是,他大概覺得天底下找不到像我這樣任性又明知故犯的了。

盡管即将要離去,但想到離別心中總是頗為不舍。過了幾天,我和啞兄又去了附近小鎮買了兩個木雕的人偶給雪松和雨竹做禮物。給他們的時候,他倆開頭不肯說什麽,直到我說這是臨別紀念,他倆才猶豫着收下了。

“泓汐師叔你以後會回來嗎?”雨竹小心地問。

我摸摸他的腦袋:“有機會師叔一定會回來看你們。”心內有些黯然,不知那時又是何年何月了,忽然又想起對小恒說過的梅花精的謊話,愈發覺得歉仄。

“師叔你下次來我們再一起剝蓮子吃!”雪松充滿了期待。

“好啊。”回憶起從前吃蓮心的傻事,我笑起來。

送走他倆,我對啞兄道:“啞兄你跟我來,也有東西給你的。”進了房間,我從自己的藥箱裏拿出一個白瓷瓶子遞給他。

“這個是我從前自己配的,雖然不能治什麽大病,但可以強身健體,每天早晚各服一粒便是。啞兄你正是年青力強,這藥對你挺好的。”

他只是站在那裏,也不拿瓶子。我嘆口氣,将瓶子硬塞到他手裏,道:“這些日子承蒙照顧,泓汐感激不盡,這個只是聊表心意。”他沒有動靜,似乎是愣了一會兒。然後我聽見他把藥小心地收進懷裏,準備走出門去。

“啞兄,”想起一事,我叫住他,“如果日後有緣再見,不知泓汐是否有幸得聆一曲?”

他在門口停了一會兒,然後走了。我唯有嘆息而已。

過了幾天,我午後小睡醒來,想叫啞兄替我倒水,叫了好幾次都沒有回應。

莫非被任離叫走了?既然如此,自己到處走走也行。

我穿好鞋,拿了竹竿,慢慢在園子裏走着,經過任離的煉藥房,隐約聽見對話聲。

這可奇怪,此地任離不許閑人進入的。

我走近一點,聽見任離道:“這段時間你也看到他什麽樣子了。泓汐是何等心細之人,你以為還能瞞多久?”

瞞?瞞什麽?我靠在門上聽着。只聽見任離繼續道:“難道你就從此不說話了不成?”

每聽見一個字,我便覺得全身冰涼一點。不知不覺,竹竿已經從手中滑落。

定了定神,我摸出三根細針藏在手裏,輕輕推開了門。居然不鎖門,看來任離絲毫沒想過我會過來。

室內霎時一片靜默。過一會兒,任離才道:“你怎會跑到這裏來?”

我淡淡笑道:“有件事想叫啞兄替我辦一辦,但他不在,我想可能是被師兄叫去了,所以來問問。”

任離不答。

“看來師兄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我再去別處看看便是,打擾師兄煉藥了,告辭。”我已明白一切,也不多話,行了個禮,便轉身摸向門口。

這時有人從背後另一個方向朝我走來。我反手一揚,三根細針朝那人飛去。只聽那人衣袖一拂,竟将三根細針收入掌中。

“原來是有客人在這裏。”我轉身向那人走過去,“泓汐剛剛失禮冒犯,萬望見諒。”

沉默一陣,那人終于開口:“泓汐。”

果然是千光。也許是太久沒說話,他的聲音居然有一點沙啞。

我只覺得無限疲憊。

“你這時候怎麽不裝了。”

三十

千光只是沉默。

我想起任離每次提起他時的沉默與嘆息,雪松和雨竹提到啞兄時的欲言又止,那個晚上的交心相談……越回憶越是心潮起伏。

“魔君這兩個月看我笑話可開心?”

千光無言。看他默然,我心中忽然無名火起。

“你這時候為什麽不說話了?扮啞巴那麽好玩?”

任離想要勸我:“泓汐……”我冷聲打斷道:“師兄,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既然今日見了,便把話好好說清楚。”

我又看向千光,道:“到底是為了什麽你不肯放過我?欠你性命,我還了;欠你的情,我也——”說到這裏我想起腰間還系着他送的玉佩,便一把扯下擲給他。

“該還的,我都還了。從今以後,我與你兩不相欠!”

我沖出門去,抖抖索索往回跑。跑了十幾步,便被石子絆了一跤。我跌倒在地,只覺得右邊手臂一陣灼燒似的疼痛,想來是擦傷了。真奇怪,明明是小傷,卻痛得我眼淚直流。

我忍着痛從地上起來。千光追上來拉住我,我一把甩開他的手,吼道:“誰稀罕你可憐了!”他再把我拉進懷裏緊緊抱住。

“你要怎樣都好,但不可再這樣折磨自己了,”千光在我耳邊輕聲道,語氣溫柔中帶着絲絲無奈,“算我求你,泓汐。”

我已經很久沒有哭過——當年千光墜崖的時候只是心痛難忍,卻沒有掉一滴淚;後來兩百年,只想着救活他,更無暇難過;失明之時雖也十分沮喪,但也覺得命數如此,無可奈何。而此刻在千光的臂彎裏,傷心、迷茫、愧疚等諸般情緒紛紛湧上心頭,變成了淚水淌過臉頰。我終于在他懷裏放聲痛哭起來。

哭得倦了,他慢慢扶着我回去,替我包紮傷口。上藥,包紮,居然十分熟練。

“從前戰場上刀劍無眼,有時條件艱苦,軍醫忙不過來,便讓他們先料理下面的兵士,把傷藥和布帶留給我,我自己來,便慢慢學會了。”千光忽然解釋道——也許是察覺到我一直在觀察他的動作,“再說後來被你帶了這麽些年,這些自然也懂的。”包紮好以後,他輕輕吹了一下。癢癢的,我趕緊把手縮了回來。

千光把藥箱收好,又坐到我身邊。

“你說,既然見了面,有些話便該說清楚。”

我低頭擺弄着自己的衣袖:“我想說的話你之前不都聽去了麽?如今也沒什麽可說的。”他道:“那麽我有話要說。”

我一顆心提起來,卻只是低頭不語。

千光慢慢地道:“從前我便隐約看出你有心事,只是每次稍微一問你便幾句說笑帶了過去。你既不願說,我也不便多問,覺得總有一日你願意了自然會講給我聽,卻沒想到最後竟成這樣。到底是我沒能察覺。”

我搖了搖頭。

“自出生起,我便作為将來的魔君培養。而要擔大任,須得獨自謀劃和處理許多事情,心裏有什麽,也不能輕易流露出來。久而久之,我便習慣如此了,後來和你在一起雖然是真心,但原有的性子多少還是在。”他繼續道,“日後如果你心內真有疑惑,直接問我便好了。”

一邊聽他說,我想起他年少常常縱馬飲酒的事跡。他的不羁大約還是孤寂吧。

“遇見你時,恰好是我平定叛亂不久,來人間游歷散心。在花會上我感覺到你打量我,那時我便知道你是個資歷尚淺的小神仙,我以為是仙界派來探聽消息的。沒想到你夜裏會闖到我當時人間的居所,說什麽要為我治病。我本想置之不理,以為你治不好便會走,可是你細心地替我診治了大半年,還常常借診脈的機會偷偷輸送治愈的仙氣。我開頭覺得你傻,後來卻開始心疼起來。”

“你總是在看我笑話的。”我道。

“你為何一定要這樣想呢?”千光嘆道,“從沒有人像你這樣既懂我心又真心待我。我在魔界看起來備受擁戴,享盡尊榮,但我已經很厭倦。泓汐,他們所見所尊所畏,不是我,是背後的權柄。連我的同胞兄弟千陽,也對我顧忌三分。看着你真心替我治病,我想……權柄于此又有什麽用處?”說到後面,千光稍有停頓——以他的性子來說能直言所想确非易事。

“世間真心的知音總是有的,我也并不懂你。”雖然千光這番剖白情真意切,但我并不太明白,只知道或許他的深情超乎我想象。

千光忽然過來握住我的手:“可是只有待在你身邊,我才覺得我不必是什麽魔君。這已經夠了。”

我仍然不太懂他的話,對他的情之所起也覺得頗為費解。

“你那時離去,我想着,五年之後便來找你。”他道,“這次出來找你,也是因為突然感應不到玉佩,擔心你出事。泓汐,雖然你每次離去我都不強留,但我不喜歡長別離。”

“那如果五年之後我仍不願回頭呢?”過了半晌,我問道。

他輕笑道:“如果你心裏真沒我,早在我第一次給你寄扇面時你便會回絕。”

“你還是算準了一切。”我悶悶地道。

千光摟住我:“如果我真能掌握一切,就不會一次次只能看着你遠離了。”

我靠在他胸前,靜靜聽着他心跳,不知不覺便起了睡意——其實時辰尚早,只是今日一下子知道了太多事,心情大起大落,便耗了許多精神。

千光輕輕推推我:“泓汐?”我迷迷糊糊嗯一聲。他又道:“你要是乏了,我就先出去了。”

我糾結起一事,一時沒有說話。他又輕聲道:“泓汐?”

“你……”我躊躇半天,終于支吾道,“現在我知道實情了,你不必睡原來那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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