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三十一
與千光重逢後,日子并無什麽變化。一定要說的話,只是我說話的時候終于有人應了。
“小恒怎樣了?”
“挺好的,只是每年梅花開的時候總嚷着要吃梅花糕。”
“他寫字筆畫挺有力的,可以叫他臨顏真卿的帖。”
“你不回去看看他嗎?”
“他既已入門,以後都靠自己摸索了。”我道,“再說現在我這個樣子也指點不了。”
“你跟我回魔界再試試,也許魔界的醫術能奏效。”千光開解道。
“眼睛已經徹底壞了,再看不過是徒費心力而已。”想起此事,我黯然道。
千光道:“我以後總會陪你,雲游隐居都好。”
我想了想,搖搖頭:“你在魔界有自己的事情要辦,而且我現在自己行動也沒有太大問題。”
“我已經不是魔君,你忘了?再說千陽那邊也已經沒什麽緊要的事了。”停一會兒他又道,“就算是你陪我吧。”
這話讓我想起兩百年前與他結緣的經過。那時他的“病狀”時好時壞,可有一天我正在給他把脈,突然感到一股極大的力量自他體內沖出,将我震開,我還沒反應過來,便看見他捂住胸口,手背上現出一只黑鷹的印記——聽師兄閑聊的時候說,每一代魔君即位時都會在手背上留一個這樣的印記,這标記平時看不出,但一旦魔君展現全部力量,印記便浮現出來。
“你是……魔君?”這簡直不可置信。聽說這一任魔君即位不久便清除了魔界的叛亂勢力,将魔界好好整肅了一番。我總以為年紀不小了,誰知竟是面前這位年輕公子。
他不答話,顯然是默認了。難怪他身上的寒氣這樣重。他的情況好壞顯然是壓抑體內魔氣的結果。
“你……你幹嘛不說實話?”我既因被騙而生氣,又對他此舉感到疑惑。
“如果我一直好不了,你是不是就一直為我診治?”他穩定了體內力量,不答反問。我一時語塞,半天才道:“你根本好好的,幹嘛要我診治?”
“這樣你就一直陪着我了。”千光淡淡地道。
面前這人簡直無可理喻,我想,卻又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便轉頭跑了出去,想着以後再也不要見他了。可是沒過兩天又記挂起他的狀況來。
想着想着,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麽?”千光問道。
“你……”我努力收住笑意,“你每次說這樣的話我都有點不習慣。”
他聽了也笑起來。
不過與他說話到底還是不太多的。我們往往是相對而坐,我彈琴,他默默聽着。偶爾錯了音,他便握住我的手,放到對的位置上。或者我在心裏默書想不起時,便可以随時問他——不用我自己絞盡腦汁,真是太好了。
偶爾也會好奇我在默背詩文的時候,他在旁想些什麽,一次終于按捺不住問了。
“想你現在這樣無憂無慮的樣子多好。”他如是回答。我再也默不下去了。
雪松和雨竹來我這裏,也不必擔心一不小心說漏“啞兄”的秘密了。他們現在反而和千光更近一些,因為千光可以指導他們的劍術,陪他們過上兩招。
“你這樣寡言少語的,居然很招小孩子喜歡。”想起小恒與他相處的情形,我有次感嘆道。他答道:“我比你還大三四百歲,你在我眼裏也是小孩子。”
我一時無言,卻又有點不服氣。忽然想起今世之事,我頗為得意地道:“我可是你師兄。”
他淡淡地道:“如果你喜歡,我以後還叫你師兄便是。”
“那還是受不起的。”我敬謝不敏。偶爾叫着有趣,但一直這樣便奇怪得很了。
練劍的閑暇,兩個小師侄問起我和千光的淵源。
“故交。”還沒等我開口,千光倒回答了。
“那泓汐師叔和您是怎麽認識的呢?”雪松問道。
“他給我治病,一來二去就熟了。”千光道。
我想起從前的事,有幾分難為情,忙道:“你們以後與人打交道要謹慎,救死扶傷之事也要三思。”
兩個小孩子“咦”了一聲,顯然不完全明白。
“不然說不定和什麽奇怪的家夥扯上關系。”我補充道。
他們恍然大悟:“嗯,師叔的教誨我們記住了!”
千光只是悠閑地喝茶。
三十二
一日千光正在陪我背誦《齊物論》,任離忽然進來。
“你的眼睛或許能治好。”
“哎?”我懷疑是否聽錯,“不是無藥可醫了?”想要站起身來,千光趕緊扶住我。
任離道:“昨日煉藥時無意翻到一個古方,裏面說有一種神草,其花可治世間一切傷殘,連附在上面的露水都有恢複元氣之效。”
我忽然想起之前在山上栽種的那株草,趕緊問道:“那花是不是紫瓣白蕊?”
任離驚訝道:“你怎麽知道?”
我問道:“那花風幹了可還使得?”
“只要是盛開之時摘取的即可。”任離道,“莫非你有?”
我對千光道:“替我把我包裹裏一個長方木盒拿來吧。”千光替我取來,我将盒子遞給任離,道:“你看看是不是這花?”
任離打開盒子。想是在研究那花,過一會兒,他才開口:“這草很是稀有,你從何處得來的?”
我嘆道:“說來話長了,應當多謝千光。”
任離走後,千光問道:“你為何要謝我?”
我将種下他所贈“紅豆”的經歷講了一遍。他道:“當日戰勝那蛇王之後看到附近草叢兩粒紅豆十分好看便順手收起來了。原本是表心意的,誰知有這樣的妙用。”
“難道那時你便……”我愕然道。
“嗯。”
“所以即使你仍是我師弟也要……”
“是。”
我心裏熱熱的,千言萬語湧上,卻總說不出口,最後只能輕輕問道:“你知道可能的後果麽?”
“最壞也不過是你拒絕了。”他道,“再說師兄妹尚可成為眷侶,若你我真是兩情相悅又有什麽錯處呢?”
我半天說不出話,最後只能感慨:“看來我跟你這段緣到底是一筆糊塗賬了。”
“糊塗難得。”他笑道。
夜裏,我和他躺在床上。我忽然好奇他的樣貌是否變化——其實記憶也有些模糊了——便伸出手去,指尖從他的眉眼向下慢慢撫過。
“我只是想知道你如今的樣子。”他似乎愣住,我解釋道。
指尖觸到他嘴唇的時候,他忽然把我的手抓住放在他胸前:“好了,快睡吧。”聲音好像壓抑着什麽。我還沒明白過來,他又嘆息似地說了一句:“你這樣我會受不了。”
我登時會意,頓時臊得慌,把手抽出來,翻過身自己睡了。
三十三
過幾日,任離配好了藥,過來點在我眼睛上。眼睛觸到藥汁,只覺得一陣清涼舒适。
“十二個時辰之後看看吧。”他道。
“若我眼睛真能好,師兄可得把方子給我。”我笑道。
任離離去以後,千光每隔一兩個時辰便會問我是否感到不适。等到第四次問我的時候,我忍俊不禁:“你要是再這樣問下去,我可消受不了啦。”他才住口。
我握住他的手道:“便是就這樣盲下去也沒什麽,我覺得這幾個月,其他感覺倒靈敏許多。”
他隔着布帶輕輕吻了吻我的眼睛。我十分羞赧,只得沒話找話:“我現在想聽琴。”
“你不是自己便彈得很好麽?”他問道。
“想聽你彈《鳳求凰》。”我促狹道,“難道師兄從前教阿宇的曲子現在手生了麽?”
他愣了愣,然後輕笑一聲,取了琴彈起來。彈得好好的,快到結尾的時候,卻突然慢了一拍。
他以前都彈得很好啊——作為阿宇學琴的時候不算。
千光停了下來,似是沒想到自己會彈錯。過一會兒,才道:“不知道為什麽,想到你在身邊,就沒法專心了。”
“那這可難了,”我笑道,“我想聽的時候你沒法專心,你專心的時候我又不在。”他道:“現在你我總算心意相通,也不必求了。”
我笑得更厲害了,只是鼻子隐隐有些酸。
“哎,要是我眼睛好了,就跟你學畫。”
“好。”他把琴放回去,“你若真畫好了,定然十分秀雅的。”
兩個人絮絮地聊着。聊到後來,也沒什麽話可說,只覺得兩個人靜靜的在一塊兒便很好。
“你困了麽?”千光忽然問道。
我打了個呵欠:“有一點。”
“那便歇了吧。”
我忽然想起從前的事,道:“以前住在魔宮裏,你晚上來得少,卻常常陪我午後小睡呢。”後來習慣了,每次小睡醒來發現他已經離去都會有些茫然若失。
他沉默一陣,才道:“要是晚上過來,會誤早朝的。”
我臉上發熱,但仍裝作若無其事:“我們這幾晚同床共枕不也沒什麽事?”他沒有回答,只是去給我打水。我也不好再追問下去。
還以為他是多麽清心寡欲的正人君子呢。
等到取下布帶的時候,我還有些不敢睜眼。千光在一旁柔聲道:“沒事,慢慢來。”我稍稍睜開一點,便感到一陣光刺來,我趕緊又閉上眼。反複幾次,才漸漸習慣了光亮,終于将眼完全睜開。我看見木桌,看見白瓷茶杯,看見陽光中漂浮的塵埃。
再轉頭,看見旁邊有兩個人。一個身着白衣,面目清雅,神情嚴肅,是任離;另一個身着藍袍,劍眉星目,與我目光相對時眼中柔情中帶着一絲擔憂,是千光。
我眼睛就這樣好了?
我還在發呆,任離道:“你眼睛好了,腦子又傻了不成?”我反應過來,忙向他行禮:“師兄恩德,泓汐永不敢忘。”
任離淡淡道:“既然好了,便趕緊離去。”然後離去了。我知道他這脾氣,只偷偷向他的背影吐了吐舌頭。回過頭去,千光微笑看着我。一看到他的臉,我頓時心跳如鼓,卻又覺得如在夢中,趕緊背轉身去。
“我雙眼剛剛複明,還不太習慣呢。”随意找了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