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三十四
我雙眼複明以後,便拜別了任離,和千光一同離開了。
“我要回送月山,”我道,“過去的事情總要說清楚的,也不知師父是否出關。”
“那我陪你一同回去。”千光道。
“當年是我一人之過,你不必的。”我道。
他撫摸着我的頭發:“當年出事時我已不是魔君,仙魔兩界也沒因此亂了秩序。再說我現在已經複生,結局總不算太壞。”
我搖搖頭:“但到底也算闖了禍。也許還是會廢掉我的道行,從此變成一個凡人。”
他道:“真要說你有過錯,我便陪你一同擔下,是我這魔君引誘你在先。如果你真變成了個凡人,我便陪你像凡人那樣度過一世。”
我不禁悲從中來,哽咽道:“但像我這樣的,變了凡人不會入輪回,魂魄散了便散了,再說也會老病。”
“一世之緣已經夠了。”千光認真地看着我,“至于老病,你凡人是什麽樣子,我便什麽樣子也就是了。”
我嘆口氣道:“我要是死了,你還是可以另尋良配的。”又想了想,道:“雖然希望你心裏永遠只有我一個該多好,但那樣太自私了,你身邊總應該有個人陪着。”
“說些什麽傻話呢。”他吻了吻我額頭。
路上我們寄宿在一家客棧。夜裏,我在燈下細細端詳着他和我的玉佩。
“你的字很有力道。”我說。
“不及你筆畫細致。”他看着這兩塊玉佩道。
“你寫的自有氣度,”我輕撫着我那塊玉佩上的“汐”字,“我的……到底太纖巧,不耐看。”
“好看。”他道。
我搖搖頭:“你是因為私心才這樣講。”
“誰評判好壞不會帶一點私心呢?”他笑起來。
我把兩塊玉佩拿起來,有字的那面對着,輕輕合在一起,又分開。再合在一起,再分開,反複幾次。
“這兩塊玉靠近了好像會自己吸在一起哎。”我忽然發現這一點,十分有趣。千光卻一直沒有回答。
我轉過頭,看見他深深地望着我,那眼神讓我全身都漸漸熱了起來。
“還給你。”我自覺剛剛十分傻氣,一時有點難為情,趕緊把玉佩還給他。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沿着手指一點點吻上來。我心裏一慌,想趕緊把手收回來,他順勢傾過來扶住我的肩。兩個人鼻尖相貼。
玉佩哐當一聲掉在桌上。
“人家說,小別勝新婚,”他的聲音較平時低啞幾分,“我們分別了那麽久,是什麽?”
我沒法回答他,因為他立刻吻上了我的唇。
之後我們折騰了大半宿。我迷迷糊糊,總有點不敢相信竟然在和他肌膚相親。摸到他背部肌膚,一片光滑,想來是重塑寄體的緣故——從前背上是有征戰留下的傷疤的。
“泓汐,泓汐……”千光微微喘息着喚我。
我最後支撐不住,在他懷裏直接昏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他的臂彎裏,全身有點酸痛,但清爽幹淨。想想昨晚的情形,又覺得臉一陣發燙。擡眼看了看千光,雙目閉着,睡得很安詳。我看着他的睡顏,內心一片甜蜜,鬼使神差想逗逗他。将發梢輕輕來回掃過他的臉頰,他沒有反應。又在他臉上輕輕親了一下,他仍沒有醒來。
我笑了笑,小心地縮回他的懷裏。這時他開口了:“昨晚不夠盡興,早上還要來惹我麽?”我一愣,偷眼看去,他已經睜開雙眼,眼神一片清明,嘴角帶着幾分笑意。我趕緊低下頭。他也沒有再做什麽。
在千光懷裏又眠了一會兒,我想起他從前退位的事,問道:“你當時……離開那個位子,一定很不容易吧。”
千光沉默一會兒才道:“是有些麻煩,不過都處理好了。千陽那時不是告訴你了嗎?”
“我……我覺得你為我付出太多了,而且這于你的名聲……”我十分愧疚。
“我告訴過你,本來我便不稀罕權柄。”千光緊了緊臂彎,“再說我在的時候已經盡責,功成身退也是應當。”
我再想不出什麽話,但心緒仍是難平。
“你說……”過一會兒,我又想到一個問題,“如果你沒有兄弟……”
千光沒有說話。這沉默令我有些害怕起來。
“我只是随意說說而已,”我連忙打哈哈,“就算你真的沒辦法退位,我們也不是不能相會的。兩情若是久長時,又何必……”
“那就從族裏過繼一個,”他忽然打斷我,“把他培養好了退位便是。治理之事能者居之。”
我沒想到他會說出此言,驚得說不出話來。
“泓汐,”千光轉身看向我,“也許你覺得兩心相許,即使天各一方都無所謂,但我也說過了,我讨厭長別離。”
三十五
回到送月山,進了前廳,掌門師兄端坐其中。
“泓汐拜見掌門師兄。”我躬身行禮。
“師弟不必多禮,”他道,卻對千光行了個禮,“千光殿下大駕光臨,在下有失遠迎了。”
掌門師兄早已知道了?我正在納悶,卻見千光恭敬回禮道:“千光已經不再是魔君了。再說從前一時莽撞,多有冒犯,承蒙門派不棄再造之恩,原不該受這禮。”掌門師兄道:“當時之事,也是門內處理不當,中間才有這許多事端。難得殿下寬宏大量,還費心尋到本門失傳已久的古劍送來,這份人情自然是該謝的。”說完,他又看了我一眼,嘆道:“殿下對泓汐這份真心也是罕見。”
我連忙低下頭,心裏的疑惑仍是未解。定了定神,我道:“當年都是泓汐之過……”
“時過境遷,師弟也不必太過自責。”掌門師兄似是看出我的心事,神色始終平靜,“師父今年已經出關了,現在應在自己房中,師弟若要拜訪可以去。”
我和千光走向師父的房間。路上我問道:“你什麽時候做了這些事?”
“回魔界以後。”
“你又什麽都不告訴我。”我有些郁悶。
“告訴你你必定不肯的。”他道,“雖說你想一己承擔,我卻不忍心你受苦。”
“現在……不都是你全部承擔了麽。”我吶吶道。
“追根溯源總是我當日心念一動,對你動情。再說門派确實對我有恩情,總應該有所報答。”他道。
“那你前幾日怎不說?”我問道。他但笑不語。
一路走到師父的房間,我輕輕敲了敲門:“師父,泓汐求見。”
“進來吧。”裏面一個蒼老而中氣十足的聲音。
我輕輕推門進去。師父正在閉目打坐,雖須發皆白,看起來倒越發精神矍铄。聽見我進來,睜開雙眼,目光炯然。
我和千光跪下行禮道:“參見師父。”
“都起來吧。”師父道。
“師父,”我仍跪在地上,“當年都是泓汐一人的過失,如果有什麽懲罰……”
“小孩子淘氣沒鬧出禍事就好,”師父擺了擺手,“再說這幾百年你自己也已經受夠苦了不是?”
“師父……”我一時愣住。
“你這孩子,也算是聰明,唯獨在人情上太不練達,你要是于此開了竅,也不至于讓這小子還為你搭一條命。”師父一席話說得我羞愧難當。
“不過,”師父又開了口,“去年這小子跑回老家,也沒去參加比劍。雖然知道他天賦極佳,為師至今不知道他到底本事如何——泓汐,你先出去,為師要試試他的功夫。”
我和千光面面相觑。
“你在這兒恐怕他分心,”師父解釋道,“他之後自會來找你。”
我只好依言離開,在山裏四處閑晃。經過竹林的時候,看見練劍的八師兄。
“阿汐!”他回身看見我,連忙放下劍向我走來。
“師兄劍法仍那樣好。”我微笑道。
他拿衣袖随意往臉上抹了抹汗,道:“哎,也就那樣,說起劍法還是阿宇——聽說他原來是魔界的什麽大人物?”八師兄好奇地看向我。
我嘆道:“說來話長了。”
“嗯,”他點點頭,“去年掌門師兄接到他的來信和禮物,似乎顯得有些煩惱呢。”
“其他弟子怎樣呢?”我趕緊岔開話題。
“其他弟子麽……”八師兄撓了撓腦袋,“天分好的也有,不過能到阿宇那個地步的也少。”
不知道千光跟師父比試如何了,我想。但許久未見八師兄,便和他暢談近況。
“話說回來,阿汐你長大了呢。”八師兄忽然道。
“啊?”我不明白他的話。
“想起許多年前,你才只有……這麽一點大……”他一邊說,一邊比劃到自己一半身長,“要麽在藏經閣看書,要麽在山裏對着滿山花草發呆,但總喜歡一個人。”
“那時泓汐不懂事。”我羞赧道。
“我們那時候想跟你說話,你有時候好像反而被吓到了。”他嘆了一口氣,“那時候阿汐你啊……”
“泓汐。”千光忽然在後面叫我。我回過頭去,他站在離我幾步以外的地方,神情淡漠。
“是阿宇啊。”八師兄笑起來,然後忽然問我,“他怎麽不叫你師兄呢?”
“這……他自小跟我一起長大,叫什麽也無妨。”我胡謅道,然後看向千光,“師父和你比試完了?”
“嗯,他說去留随意。”
“看來阿汐你們是有事情啊,那我先走了,日後常常回來啊。”八師兄拍了拍我的肩,轉身離去了。
我走向千光,問道:“比得怎樣啊?”
“他老人家功力高深,我怎是他對手。”他道。
“八師兄剛剛還在誇你劍法好呢。”
“你和他感情倒是很好。”
“是啊,八師兄性情豪放,待人熱心。說起來我從前醫術還不太精通的時候,他竟然還願意讓我給他診治包紮傷口呢,包的像個粽子一樣也不在意。”想起以前的事情,我感到開心又懷念,然後想到另外的事,“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回一趟魔界啦?”
千光應了一聲,便朝下山的路上走。回魔界的路上,他似乎格外沉默。雖說他平時話少,但也能主動和我說話。而這一路上,卻是我問一句他答一句,說話的語氣與往常卻并無不同。回了魔界,他便說要跟千陽交代些事情,叫我自去休息了。
三十六
我在魔宮住了三天。這幾天千光并沒來看我。要完全卸下擔子并非易事,因此我倒并不太在意。
第四天傍晚,我在屋裏看書,忽然聽到窗外一個少年喚道:“泓汐哥哥!”走出屋外一看,是小恒。他比幾年前長高不少,眉眼也長開了,整個人透出一股機靈勁兒。
“你怎麽不叫我阿汐了?”我笑着把他迎進屋裏。
“你當時離開以後,伯父跟我說,你和他同輩,叫阿汐是失禮,以後只能叫你泓汐哥哥。”小恒微微低下頭道。
“無事,你伯父也就說說。”我忍俊不禁。也明白了這幾天他何以這樣沉默。
小恒似乎想起什麽,又道:“泓汐哥哥你當時為什麽要離開呢?”我一時語塞,半天才答道:“那時哥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辦。”
他認真地點點頭。
“對了,你字寫得很有進步呢!”想起這件事情,我誇道。
提到這個,小恒頓時現出興奮之色:“我每天都有認真臨帖的!現在在寫《勤禮碑》了!”我摸摸他的頭道:“你練顏體挺合适。”
小恒離開的時候,我送了他一瓶小孩子吃的糖丸作見面禮,也是感謝他解答了我心中的疑惑。晚上,我來到千光的住處,他正在書房裏畫畫。我在一旁安靜地坐下。
“怎麽不說話?”過一會兒他問道,手裏的筆卻沒停。
“會打擾你。”
“無妨。”他繼續畫着。
我看了他一眼,道:“我和八師兄……”
“我知道。”
“我以前跟你說過了,他自小就那樣叫我。”我嘆了口氣,“他就像我哥哥一樣。”
“我知道。”
“你既然在意,又何必悶在心裏呢?”
他作着他的畫,沒有回答。我悶悶地道:“我不知道,你會對一個稱謂那樣在乎。”
“我也不知道。”他總算是開口了。
明白過來,我覺得這事情十分好笑,但笑完以後卻歡喜得有點酸澀。
“我最近,想起一個號,”我一邊說,一邊偷偷看着他,“但總想不到合适的,你幫我想一個吧。”
他微微怔住,蘸墨的手也頓了一頓。然後他接着提筆作畫。
我忐忑地等待着。過了一會兒,他放下筆,道:“懷袖。”
“哎?”我一時沒有聽清。
“‘馨香盈懷袖’的‘懷袖’。”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那你是不是要叫‘致之’?”*
“可以啊。”他淡淡笑道,“你過來看看畫得怎樣。”
我走到桌前,小心拿起他剛完成的大作——是張人物工筆,畫中是個正在撫琴的青年,看起來剛及弱冠之年。他面貌文雅,眉目含笑,似乎沉浸在琴聲當中,忘記世間一切紛擾。
“一點也不像我,”我笑着把畫放回去,“我哪有這樣好看?”
千光端詳了一會兒畫,又擡頭望着我,若有所思。他這樣直接地看過來,我倒有點不好意思了。
“是不太像,沒你好看。”
*《古詩十九首·庭中有奇樹》中的“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兩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