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節

來,梁铎的眼都看直了,心裏揣了只躁動的兔子,上下跳,他看見姑娘花瓣那麽紅的嘴動了:“您是……”姑娘用的是敬語,也情真意切地望着他,“盧先生嗎?”

“我是。”盧占星稀裏糊塗被拉來,他打量眼前的女孩,二十多歲的樣子,眼睛很亮,頭發烏黑,好看歸好看,可他确定他沒見過,“你是……”

一點不見外,姑娘雙手抓住他的手:“盧先生,我總算見到您了!”她笑,笑中有淚。

原來姑娘以前也是這裏附近村的人,後來結了婚,跟丈夫搬去鎮上,她出嫁前是個病秧子,卧床幾年,連院門都沒出過一步,城裏的大夫告訴她,她的心髒有毛病,不手術,活不過二十歲。

是不留名的好心人給她捐了錢,讓她上北京的大醫院治療,幾年了,她的身子已經健康地能在高原上策馬,還嫁給自己最心儀的男人,生了兩個娃娃。這些年,她陸續收到過一些錢,所有的彙款單她都一張張存着,收好。

這些單子上,都有同一個署名:盧占星。

直到這次她和丈夫回村探望父母才得知,鄉裏育星小學的捐助人,就叫盧占星。

盧占星完全不記得有這事兒,他這兩年的确沒少往西藏運過東西資助過錢,可怎麽想都沒印象,除非有人借用他的名,可又是誰呢?為什麽啊?

怕盧占星不信,姑娘忙解開衣襟,盧占星別過頭:“你這是幹嘛?!”

她手在胸口的袍裏掏,摸出一張套着塑料封的紙,要讓他看:“我叫白瑪,五年前,是您捐的錢救了我的命。我和我丈夫夏瓦,還有我們的兩個孩子,一輩子記您的情!”

咔的一聲,矮木凳翻倒:“夏瓦!”梁铎哆哆嗦嗦地念這個名字,“盧占星!夏瓦!”

喝聲和馬蹄,在高原上回蕩,一黑二紅三匹馬,快得好像虛影那麽疾駛而過。

對着遠山的羊群,黑馬上的女子高高揚起馬鞭:“夏瓦!”

她的呼喊引來男人的回頭,是個瘸腿的藏袍漢子,看不清臉,只依稀有個讓人羨慕的窄臉盤,眉眼生得很精神。

男人看到妻子,先是笑,唇嘴微微上揚,溫柔又多情,可随後,當他看清另外兩匹馬上颠簸的人,他又驚,連往前跑的步子,向後退。

盧占星和梁铎怎麽可能放過他,他們像兩個騎了一輩子馬的老牧民那麽撲下馬镫,怎麽摔到地上的,下巴颏和手怎麽破的,血怎麽流的,都不要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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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二麟!!!”梁铎和盧占星手腳并用的,抓住男人,“是你!真是你!”

來不及久別重逢,盧占星瘋子一樣掐他的手:“古二麟!你哥呢?他在哪兒?!”

提到古一麒,古二麟繃緊的腮幫就顫了:“我哥他……”唰的,沒有任何預兆,淚水滴落盧占星的手背。

今天是個大集,十裏八村的人都來了,街兩旁被趕早支起攤的攤主占滿,道上人貼人的擠,馬車走進不來,程念讓孩子留在車上等他。

程念換到一些菜籽油和面粉,還買了大袋西紅柿,打算晚上回去給大夥兒做個驅寒的疙瘩湯,付錢的時候,老板相中他腕子上那塊表,又加了一袋土豆:“跟你換。”

程念把着袖子口,把表藏起來:“這個不換。”他笑得客氣。

攤主以為他嫌少,把手上盤了幾圈的藏珠也脫下來:“加上這個。”

程念還是搖頭:“就這個不換。”他準備走。

出了市,程念擡手,從袖口下頭眯眼望了一眼太陽,真亮,真白,和那年冰原上的一樣,手腕上的表也是,和五年前他得救後,盧占星親手放在他床頭的時候一模一樣。

“表面……”不知怎麽開口,怎麽說都有愧,“我給換了個新的。”盧占星的脖子根得了病似的擡不起來,話也輕,“我找過這家表廠,同樣的款已經停産很久了,沒配到一樣的,但別的都沒動,還是原來的。”

攥着表,狠得要把表鏈鑲進掌心肉,程念把被子拉高,拉過頭頂。

他沒讓任何人看去,可誰都明白,程念哭了,躲在被子下,肩膀抖得像座要坍塌的雪山。

救援隊可以搶救他的生命,卻阻攔不了他的靈魂,他終究不會回去那個延綿不絕又危機四伏的冰雪世界,可那個人在那裏,哪怕伫立難前,程念也無法離去,也許幾年,也許十幾年,他的靈魂,将始終與這片冰原同在。

熙熙攘攘的,隔着一條街那麽長,街的那頭,有人遙遙在喊:“桑格!桑格!”

程念的笑容僵在嘴角,影子釘路上。

那聲音熟悉又陌生,一年365個夜,一夜一場夢,有122回,他都能夢到這個聲音的主人,用清朗和蒼老的嗓音,一遍遍喊他程哥,程哥,可在白天,在大太陽地下頭,這還是頭一回。

他轉身,茫茫人海,那麽多面孔,沒有一張和夢中人一樣,長了一雙容易辨認的,純淨的眉眼。

可斷斷續續的,那個年輕的聲音還在一遍遍繼續:“桑格!桑格!”

油和面粉被扔下,西紅柿在腳與腳之間翻滾着,程念撥開人堆,逆流往密集的集市裏鑽。

他推開一個又一個肩膀,躍過一張又一張臉。

沒有,沒有那個人。

啪嗒,很輕的一聲,表鏈的搭扣松動,程念驚惶,眼睜睜看盧占星後來給他配的表面朝下摔地上,被鞋跟碾過,碎了。

腦子裏空蕩蕩,那一腳,把程念攢了好些年的魂再一次踩飛,他站在那兒,又成了雕像。

目光裏,一雙45碼大的男人的大靴,停在跟前。

撿起手表的人,有一雙有力的大手,每根指頭的形狀,都是程念日思夜慕的模樣。

他沒急着把表還給程念,而是小心的,像對待寶貝一樣放唇邊吹了吹,把浮塵吹走,用拇指輕輕摩挲表帶的邊緣。

直到做完這一切,他才慢慢把表遞過來:“給你。”

褐色的眼睛水光閃爍,程念恨自己一到關鍵時刻就看不清,可他的耳朵沒病,所以那兩個字,他聽得清清楚楚。

那句在剩下的243個晚上出現在他夢中的“啊措那嘎”什麽意思,他終于可以問個明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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