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方拾遺眼皮一顫,側身躲過,又狠又準地捏住暴起的小崽子的手腕,微微眯起眼。
小孩兒已經睜開了眼,方才還蒼白死氣的臉鮮活起來,像尊活過來的瓷娃娃,眸中含着淺淺淚光,恨恨地仰頭看來,眸底竟似染着點點淡金。等淚光散了,現出兩泊清透如琉璃的琥珀色。
他緊握了短刀,被捏着手腕也一聲不吭,冰冷的刀刃折射出清輝。
莫名其妙被襲擊,方拾遺不怒反喜,稀奇地彎腰與他對視,另一只手湊上去捏了捏他的臉,唇角有了笑意:“喲,活的?”
小孩兒沒料到他還會湊近說話,吓了一跳,終于從恐懼中抽回神,發現自己捅的不是壞人,而是個看起來還挺人模狗樣的……好人?
怔愣間,方拾遺微微使力,将那把短刀合上鞘,放到小孩兒懷裏,俯身将他撈了起來,單手抱在懷裏,讓他倚坐在自己手臂上。
小孩兒七八歲的樣子,卻輕得過分,像剛從天邊撷來的一捧雲。
方拾遺從小到大還沒抱過這麽嬌柔的小東西,呼吸都不由放輕了些,唯恐氣喘得大了些,就會将他吹化了:“收好你的刀,再捅過來,把你扔隔壁棺材裏去。”
隔壁棺材裏躺着個死狀最凄慘的,滿臉是血。
小孩兒猶猶豫豫地伸出小短手,抱住他的脖子,不解地盯着他,聲音軟軟糯糯的:“你……你是來救我的嗎?”
方拾遺眼裏有了笑意,剛要開口,身後陡然響起片咻咻聲。
他反應極快,橫劍擋去,叮叮當當一片響,是他拔.出來的那些棺材釘。
外頭襲來陣陰風,廟內的香燭噗地齊齊熄滅,小廟內霎時陷入了黑暗,光芒似乎被吞噬殆盡,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彼此。
方拾遺将懷裏的孩子抱得更緊,一下一下輕撫他瘦弱的背:“不怕。”
懷中的呼吸顫了顫,半晌,脖子處蹭過細軟的發絲,小孩兒将頭靠過來,點了點頭。
靠得這麽近,四處又黑魆魆的,嗅覺更敏銳,方拾遺嗅到股淡淡的草木香,似乎是從小孩兒身上傳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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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望舒在側護衛,他無暇再分神,從百寶囊中摸出幾張空白的符紙,食指在劍鋒上飛快劃過,滲出血的手指在符上抹去,行雲流水地畫了個符。
指尖一點,金光大盛。
眼前亮起的瞬間,方拾遺一擡眼,與張青白的臉面貼了面。
“……”
“……”
四目相對,饒是方拾遺藝高人膽大,頭皮也禁不住炸了炸,在懷裏的小崽子想冒出頭來看的時候,及時将他的頭往懷裏摁了摁,謹慎地退了一步。
這一退,背後又抵住個胸膛,一雙冰涼的手卡在了他的脖子上。
“……”
還來?!
腦中無數念頭轉過,最後他心中一定——師父說過,真正能殺人的玩意兒,從不和你拖延時間。
他在心裏默念了幾遍從易先生那兒學來的咒,心想,鎮不住你也煩死你。
做好心理準備,方拾遺深吸口氣,三兩步越過前面的屍體,才扭過頭。
幾息前還安分躺在棺材裏的那些屍體,此刻正靜靜站在他身後,金光裏,這群詐屍的難兄難弟動彈不得,空洞洞的眼都委屈地望着他,臉色有青有白,間或摻紅,相當精彩。
方拾遺徹底松了口氣:“我說諸位,你們有什麽過不去的?這黑燈瞎火的影響多不好。我這兒還有小孩,可別吓壞了孩子。”
望舒顫了顫,似乎在提醒什麽。方拾遺耳尖一動,聽到細微的聲音,當機立斷,循聲翻腕抛劍。
噗的一聲,劍身似乎刺穿了什麽,釘在了牆上。
金光符飄在身周守衛,方拾遺抱着小孩兒走過去一看,望舒紮着只殘臂,猶在輕輕顫動。那殘臂短小,應是個孩子的,冒着絲絲黑氣,正在緩緩腐爛。
竟然斷臂逃了。
方拾遺随手用符紙點亮身邊的香燭,吹了口靈氣,熄滅的香燭次第亮起,滿室融融燭光,不複此前的不祥。
收了劍,他這才看向懷裏的孩子。
小孩兒聽話地将臉埋在他懷裏,身體瘦得只剩下把骨頭,像只病弱的小貓崽。
流浪孤兒,還遭了這麽回驚吓,也是倒黴。
方拾遺心裏軟下來,揉揉他的頭發,和聲道:“沒事了。”
聽到他的聲音,小孩兒遲疑着仰起臉來,滿頭烏黑的長發披散着,眉目冰雪似的,通透且精致,唯一不足的,就是滿臉病态的蒼白。
蕭明河小時候也沒這孩子漂亮。
方拾遺忍不住想,這要是我的娃,肯定千嬌萬寵地養大。
哪對狠心爹媽,居然舍得丢了這麽漂亮的崽?
可惜現在不是說閑話的時候。
方拾遺忙裏抽閑,又捏了把小孩兒的臉,從百寶囊裏摸出塊松子糖,往他嘴裏一塞,走向供臺:“被欺負了是吧?哥哥給你找找場子。”
嘴裏猝不及防被塞了塊硬物,是從未嘗過的甜蜜滋味,小孩兒伸出舌尖舔了舔,被吸引了注意,摟住他的脖子,專心致志地吃糖。
供臺前的木牌還在,上頭印着個小孩兒的血手印,乍一看挺滲人。
方拾遺将木牌挑到腳下,踩住尾端,持着望舒,朝着血手印狠狠一刺。“咔”的一聲脆響,木牌從中間裂開。
氣氛靜止了。
好似連細微的風聲也停了。
下一瞬,尖利的哭嚎聲炸響,從手印處滲出股股血來,那些詐屍的仁兄失了力量,砰砰倒了一地。又襲來陣陰風,卻吹不滅用符箓點燃的燭火。
方拾遺碾了碾木牌,揚起下颔,輕慢地笑了:“跟我玩燈下黑?你還嫩了點。”
小孩兒怔怔看着他。
外頭狂風大作,呼呼地灌進廟中,風忽然卷着團黑氣撲進廟來,哭聲逼近。方拾遺抱着孩子,眼皮也不掀,反身就是一腳。
那東西砰地被踹到地上,哇的一聲,哭得更響亮了。
燭光熠熠,黑氣散去,地上的東西現了形。是個斷了一臂的鬼孩兒,非常不講究,沒穿褲子,自在地在風中遛鳥兒。
方拾遺放心了。
還好是個帶把兒的。
不然還得講究個“非禮勿視”,多不方便。
他将小孩兒放到地上,揉揉他的頭:“跟緊我。”
小孩眨了眨琉璃似的眸子,遲疑着伸出手,攥住他的衣角後,才露出個小小的笑,攥緊了些,寸步緊跟。
方拾遺提着劍,走到鬼孩兒身邊。鬼孩兒嗚嗚哭着,仰頭看他,企圖做出和他身邊小孩兒一樣可憐的表情,可惜張嘴就是滿口尖牙,黑洞洞的眼中淌出血淚,瞧着更滲人了。
方拾遺實在不忍卒視:“別哭了,我下手輕點。”
鬼孩兒:“……”
鬼孩兒瞬間變臉,尖叫着撲向方拾遺。
方拾遺又是一腳踹下去,将他踩在腳下,慢吞吞地碾了碾,琢磨這邪祟是不是腦子出了問題:“我頭次見到像閣下這樣英勇的,不欺軟怕硬,沖着鐵板撲,倒是真英雄。”
鬼孩兒怨毒地擡起眼,不經意與旁邊小孩兒歪頭看過來的眼對視上,禁不住哆嗦了下,沖着方拾遺更加兇惡地啊嗚亂叫起來。
方拾遺沒注意到那一幕,扣扣搜搜地摸出鎖靈袋,将這厲鬼收進袋中,繞在指尖甩了甩。低頭見小孩好奇地看着袋子,他彎眼笑了笑:“想知道這是什麽?”
小孩兒想了想,點點頭。
“你叫什麽名字?”方拾遺蹲下身,與他平視。
小孩兒:“我曾經遇到個書生,他在書上圈了圈字,給我取名孟鳴朝。”
方拾遺眉眼一彎:“我叫方拾遺。”
孟鳴朝歪頭看他。
方拾遺笑了笑,牽着他往外走:“這是鎖靈袋,邪祟妖孽,魑魅魍魉,皆可收納,是我在煉器課上一針一線縫出來的,獸皮也是我自己打的,做了那麽久,還是第一次派上用場……”
流浪多年,孟鳴朝自然也聽說書先生說起過修界種種,立刻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偷偷看了看方拾遺,沒說出話來。
世人皆想修仙,可不是人人都有仙緣。
修行一道,講究根骨資質,若是沒有資質,究其一生,也無緣踏進仙門。
方拾遺繼續甩着手裏的鎖靈袋:“我還以為會是場硬仗,哪知道這鬼孩兒居然這麽好欺負。”頓了頓,他又摸出塊糖塞嘴裏,含糊不清地問,“小鳴朝,你爹娘呢?”
孟鳴朝搖了搖頭。
自有意識起,他就是獨自一人,渾渾噩噩地四處流浪。
方拾遺沒吭聲,瞄了眼孟鳴朝那雙略顯奇異的眼和額上的火紋。
這小孩兒不是尋常人。
也是,尋常小孩兒哪能在那口吃人的棺材裏活那麽久。
若是放任不管,以他不同尋常的模樣,要是遇到不懷好意的,不論是妖魔還是人,都兇多吉少。
綠水鎮這麽鳥不拉屎的兇惡地都能給他撞上,這孩子未免也忒倒黴了點。
猶豫間,方拾遺低頭對上小孩兒濕漉漉的眼,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還沒被溫修越撿回山海門時,那段流浪街頭的日子。
孟鳴朝……像極了從前的他。
心裏的主意定下,他又揉了揉孟鳴朝柔軟的頭發,問:“小鳴朝,你可願随我上山海門?”
孟鳴朝不知道山海門是什麽,認真思考了會兒,望着方拾遺:“去了那兒還能見到你嗎?”
方拾遺失笑:“能。”
“那,那還能吃這個嗎?”他指了指嘴裏的糖,連甜的滋味都未嘗過,不知該如何形容。
方拾遺又是心酸又是好笑:“自然能,不過小孩兒不能多吃糖,當心生齲齒。”
孟鳴朝的眼睛亮了起來,使勁點頭:“我願意,我願意!”
怕方拾遺後悔,他趕緊拉住了方拾遺的手。夜風從街角襲來,吹得他瘦弱的身子病歪歪地晃了晃。
這孩子未免也太好騙。
一塊糖就能給拐走了。
方拾遺搖頭笑了笑,又牽住他的手,心想還沒幾兩肉,得好好養一養,随口道:“随我來此的還有你二師兄,他去抓那個壞道士了,等下就來。”
聽到道士,孟鳴朝忍不住往他身邊縮了縮。
方拾遺安慰他:“不怕,你二師兄比他可怕多了。”
話音才落,就聽前方“嘭”的一聲,摔下個重物,伴随着哎呦哎呦的痛叫。
蕭明河提着寒酥,從暗巷角走來,步步生風,聲音冰冷:“方拾遺,你說誰可怕?”
頭一次背後說人壞話,就被撞個正着,可見他實在不适合幹這行。
方拾遺幹咳着假裝沒聽到,牽着小鳴朝上前兩步,低頭瞅了瞅。木天師鼻青臉腫的,被五花大綁着,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嘶嘶抽着冷氣叫喚。
方拾遺蹲下來,細細打量了下,驚奇地發現木天師的臉這樣看着居然順眼多了:“都說打人不打臉,師弟,你怎麽全往他臉上招呼?”
蕭明河不耐煩跟他廢話,看了眼孟鳴朝,略感驚訝:“這是那個孩子?”
“嗯。”方拾遺笑眯眯地戳了戳木天師腦門上的包,“我瞧他根骨不錯,事情解決後,帶他一同回去吧。”
“你少撿些不知根底的東西回去,山海門又不是收破爛的。”
孟鳴朝安靜地吃着糖,聞言無聲地看了眼蕭明河,眸色竟冷幽幽的。
方拾遺笑容一斂,不鹹不淡地道:“師弟這些話,聽着也不像從名門世家出來的,還計較什麽破爛不破爛的呢。”
蕭明河臉色一沉,偏又說不過方拾遺,狠狠瞪了眼孟鳴朝,抱着劍不吭聲了。
方拾遺随手給身旁的小崽子順了順毛,表示不用在意蕭明河,這才重新看向木天師,笑吟吟的:“又見面了啊,木、天、師。”
木天師驚恐地看着他:“你……”
“你那玩意被我收了。”方拾遺笑容不變,“你可以考慮自己交代出來,抑或我把你和那東西關在一起,你倆商量商量誰來交代。”
木天師臉色大變,脫口而出:“不要!”
“那你是準備自己交代出來了?”
木天師姹紫嫣紅的一張臉暫時看不出神色,嘴唇抖了抖,半晌,還是緊緊閉上了。
大胡子說木天師對着棺材滿臉恭敬,看來不是胡話。瞧木天師對那東西恐懼的模樣……看起來,木天師才像被.操控的那個。
心頭瞬息有了主意,方拾遺笑得更懇切溫和了:“即便你不說,你也已經讓你‘背後的人’失望了,你說我今日放了你,明日你還能活着走出綠水鎮嗎?”
察覺到木天師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繼續道:“你身無靈力,也沒利用價值了,那些東西想殺你,不過是略吹口氣的功夫罷了。若你老實交代,我還能出面請師門護你周全。”
山海門乃五大門派之首,浮雲山上浮雲宮,布有天下最玄妙的陣法,據說是就算是大妖現世,想破除浮雲宮的護山大陣與幻陣,也得花點代價。
木天師臉上的血色褪盡,猶豫許久,嘴唇嚅動着,期期艾艾地開口:“這個……此前的事是誤會,誤會,那群鎮民就喜歡瞎起哄,沖撞那位仙師了。咳,仙師當真有把握……”
方拾遺含着笑,指了指自己:“方拾遺。”又指了指那邊面無表情的蕭明河,“蕭家小少爺,蕭明河。”想了想,又揉了把身邊小孩兒的頭發,“我的小師弟。”
孟鳴朝驕傲地挺了挺胸。
“還需要什麽來證明嗎?”
木天師愕然瞪了瞪眼,怔愣一瞬,細眼縫裏猛地迸射出驚人的狂喜,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說話都帶了哭腔:“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仙師竟是傳聞裏的方少俠……我說!我都說!是那些人逼我的,我也不想做的,他們說,他們說要讓這鎮子變成山海門的第一道突破口,讓我來這兒,挖開鎮外的墳地,将那些孩子的屍骨煉成一對鬼孩兒……”
蕭明河神色一凝:“他們?”
“他們從北境而來,是……”木天師的嘴皮子飛快上下碰撞,話說到半截,忽然沒了聲,背後緩緩攀上股極致的惡寒。
一瞬間他簡直汗毛倒豎,求生的本能讓他拼命往前蠕動,喉嚨卻似是被什麽堵住了,“救命”二字怎麽也鑽不出來。
孟鳴朝眉間的火紋跳了跳,他晃了晃,忽然一把拉住方拾遺的手,使出吃奶的勁兒,拉着他往後躲。那力氣大得出奇,方拾遺踉跄着後退了好幾步,詫異地轉過頭:“小鳴朝,怎麽……”
“嘭。”
有什麽被悶悶地破開了。
方拾遺眼皮子一跳,下意識地伸手捂住孟鳴朝的眼,側身擋着他,才深吸了口氣,轉頭看去。
木天師橫在地上,眼睛鼓鼓的,像只垂死的青蛙,嘴角不斷溢出血沫,四肢抽搐個不停。
下一瞬,又是“嘭”的一聲。方拾遺掐訣立出結界的瞬間,木天師整個人炸開了花。
血色砰然迸射,碎塊滿地亂滾。
蕭明河臉色發白,忍不住移開眼。
方拾遺的臉色也不太好看,盯着原地炸得不成人樣的屍體,輕聲道:“鳴朝,閉眼。”
手心癢了癢,有什麽輕輕刷過。
孟鳴朝蹭了蹭他的手心,聽話地閉上眼。
方拾遺将他護在身後,依舊盯着地上血肉模糊的東西,冷冷道:“蕭明河,拔劍。”
蕭明河皺了皺眉,嗅着空氣中彌漫着的血腥氣,拔出寒酥,目光游移了一瞬,才下定決心,悲壯地看向地上。
并不完整的屍體忽然彈了一下。
蕭明河吓得差點飛出去:“這什麽東西!”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方拾遺心裏有了模糊的猜想,“方才木天師說,煉出了一對……”
屍體又彈動了一下。
小孩兒嬉笑的聲音突兀在夜風中響起,一只血紅的小手破開屍體,渾身浴血地爬了出來。
是個小女孩兒。
見她穿着衣服,方拾遺頓時大慰。
到底還是女孩子講究,沒跟鎖靈袋裏那小鬼頭學裸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