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女童鬼臉上沾着血,雙眼黑洞洞的,歪頭看向方拾遺:“弟弟。”

稚嫩的聲音飄蕩在風裏,平白令人悚然。

懷中的鎖靈袋動了動,似乎是裏頭的小鬼頭在回應女童鬼。

方拾遺向來不為難人,和善地提出建議:“這麽想你弟弟,不如你也進袋?”

女童鬼惡狠狠地盯着他,剛要出手,附近忽然傳來幾聲驚恐的尖叫:“啊啊啊啊啊——!”

“童鬼……是童鬼索命來了!”

“救命,救命啊啊啊!”

“快去請木天師!”

巷角盡頭來了幾個夜巡的鎮民,提着燈籠,見到當街那一幕,吓得屁滾尿流,燈籠哐咚滾了一地,腿一軟,跪了滿地,拼命撐着手在地上往後爬:“救命,救命……”

女童鬼歪過頭,幽幽盯向那幾人。方拾遺和蕭明河下意識上前,還未動手,女童鬼忽而用足尖在地上一勾,将腳邊的東西踹了去。

那東西咕嚕嚕地滾去,恰巧停在鎮民們面前,燈籠光輝落在地上,照出滿地斑斑點點的血跡,和那顆滾過來的——木天師的頭顱。

木天師死不瞑目,表情凝固在死前最後一刻,雙目凸瞪,嘴巴大張,眼中盛滿了絕望,直愣愣地瞪着前方的人。

涼意竄上心頭,極端恐懼之下,幾人甚至愣了幾息,才反應過來,扯着嗓子哭叫着往後蠕動,褲子都濕了。

女童鬼嘻嘻笑着,邊鼓掌邊喊:“死得好!死得好!”

蕭明河無聲無息地往那邊站了站,恰好擋住了那幾人,冷聲道:“滾回去,別礙事。”

方拾遺掐訣給孟鳴朝下了個結界保護,趁女童鬼的注意力被蕭明河吸引,擡劍襲去。這只小鬼比被抓的那只要厲害得多,血紅的手指突然暴漲出長長的指甲,擋住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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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的一聲,方拾遺震得手腕發麻,神色不變,依舊穩穩地握着劍,劍尖一轉,繼續刺向她的面門。

豈料刺過去的瞬間,小女鬼的腦袋咔一下分成兩半,以一種怪異又恐怖的方式,讓這一劍落了空。

方拾遺愣了愣:“……還可以這樣?”

蕭明河臉色劇變,毛都要炸了:“啊啊啊!”

孟鳴朝雙手捂着眼,悄咪咪露出一條縫,見到此景,波瀾不驚地繼續偷看:“……”

女童鬼充滿惡意地笑起來,身形一閃,消失在原地。方拾遺不為所動,摸出把符箓,指尖一彈,金光四濺。女童鬼的痛呼聲響起,他翻手又摸出張符,手起劍落,“噗”地刺到身後的女童鬼肩上,另一只手随之跟上,将符貼到女童鬼額上。

符箓迎風見長,瞬間将女童鬼死死裹在了裏頭。

方拾遺這才抽回劍,滿意地拍了拍被裹成一團的童鬼,轉頭笑道:“師弟,你怎麽就這麽怕鬼?”

蕭明河青着臉,持劍的手微微發抖,不敢看臉色可怖的女童鬼。

方拾遺善解人意,不多逼問,摸出鎖靈袋:“這就讓你和弟弟團聚。”

剛要掐訣,遠處的孟鳴朝忽然大叫:“快躲!”

——晚了。

女童鬼眼中盛着怨毒的恨意,血光大盛,黑氣膨脹,縛身符砰然粉碎。

利爪破空而來,方拾遺還來不及反應,濃烈得讓人反胃的腥風已撲面而至,他下意識躲閃,右臂卻傳來股劇痛,被抓傷了。

女童鬼的爪上有毒,方拾遺的右手瞬間失了力氣,軟綿綿地垂下,冰涼的手指幾乎無力握劍,靈力亂竄,眼前狠狠一黑,身體晃了晃,差點倒地。

女童鬼一招得逞,尖嘯着正想下死手,電光火石之間,忽聞“噗嗤”一聲,似利刃切豆腐。

天地間風聲為之一停。

堆積在綠水鎮上空的烏雲不知為何,漸漸散了,被遮了許久的明月露出冰清玉潔的尊容,不計前嫌地給這小破地方灑下朦胧的清輝。

暮春三月,天空竟又飄起了小雪。

月輝下霜雪點點,寒酥劍射出一線寒光。劍身沒入了女童鬼的後心。

這把劍斬妖除魔無數,有辟邪之能。女童鬼忌憚着劍,一直沒撲向蕭明河。

她睜大了眼,沒想到後面的膽小鬼敢出手,瘦小的身子抽了抽,砰然倒地。夜風拂過,她的身體像把散沙,衣物一松,血肉随風而逝,只留下一具血紅色的骸骨,邪氣與此前的空棺一致。

大抵方拾遺開棺時,她就附在了木天師身上。

方拾遺撐着望舒勉強站起,眼前陣陣發暈,喃喃道:“師弟,男人不能太快……”

蕭明河忍着不要一劍劈過去。

見他搖搖欲墜,蕭明河下意識想去扶他,注意到他衣物上的血跡,心裏罵了兩聲,陷入天人交戰。

遲疑間,身側已經擦過道矮矮的身影。孟鳴朝撲了過來,把自己當拐杖給方拾遺扶着,緊張地看着他冒着黑血的右臂:“疼嗎,疼嗎……”

方拾遺耳中嗡嗡作鳴,聽不清他在說什麽,眼前遞來只手,手心裏是粒淡藍色的丹藥。

他也沒問是什麽,接來便含進口中吞下去。蕭家小少爺攜帶的自然是靈丹妙藥,清涼的感覺順着滾入腹中,不多久就起了效,他安撫地摸了摸孟鳴朝的頭,喘息着笑了聲:“疼,疼死了。”

這才擡頭道:“多謝師弟,出劍救我一命,贈藥又救我一命。”

蕭明河不吃他這套,面無表情地別開臉。

孟鳴朝眼底含着淚光,小心地吹了吹方拾遺的傷口。

小孩兒長得漂亮,哭起來也漂亮,委屈得跟什麽似的。方拾遺一肚壞水向東流,做作地叫痛:“還是疼,哎,小鳴朝吹着有效,再給我吹兩口。”

孟鳴朝聽話地又吹了吹。

方拾遺忍着狂笑的沖動,瞅着孟鳴朝頭頂翹起的一縷毛,手賤地撥弄來撥弄去,小孩兒迷惑地看看他,他又滿臉嚴肅:“頭發沾灰了。”

蕭明河終于看不下去了,涼涼道:“別管他了,死不了,萬一死了就地埋吧。”

方拾遺桃花眼一彎:“師弟可真是不留情面,還是小的貼心。”

胳膊上黑血源源不斷流出,不多久就流出了紅色的血,幾道深深的抓痕顯出,幾可見骨。

方拾遺額上布着層薄薄的汗,他沒撒謊,就是很疼。

不過話說出來,反而不像真的。

好在修仙之人的恢複能力非凡人能及,眨眼功夫,方拾遺又能讨欠地又蹦又跳了。疼到半身麻木的感覺緩過去,他揚揚下巴,看向巷角滿地的燈籠和人頭,還有看傻了的鎮民。

三人對這鎮子都沒好感,看那幾個鎮民點頭哈腰地走來。甫一靠近,就嗅到股尿騷味。蕭明河刷地飛飄幾丈遠,站到附近的屋檐上。

幾個鎮民面面相觑,為首的中年漢子搓搓手站出來:“……仙,仙師,先前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多謝仙師為我們除了這邪祟!”

方拾遺瞥了眼這位仁兄尿濕的褲子,要笑不笑:“客氣,不是為了諸位。”

他如此不留面子,中年漢子尴尬地笑了笑,接不上話。

方拾遺也不需要他接話,指了指那具紅色的骸骨:“将她的屍骨好好安葬下,找個和尚來超度九十九日,順便将你們鎮外那片墳地一起超度了。廟裏那些無辜慘死的人都供起來,誠心拜祭,否則會不會成怨鬼,我也說不清。”輕輕呼了口氣,他繼續道,“三面環牆,一路難通,逼仄陰戾,無路可退。鎮外的牆是木天師讓你們豎的吧?他打算等枉死的人足了,怨氣充盈,便将你們鎮上的人煉化成煞。”

鎮民的表情齊齊呆滞:“木……木天師?!”

方拾遺似笑非笑:“一夥兒的。”

鎮民口中立刻爆出一串本地罵語,方拾遺聽不太懂,不過八成是在問候木天師的列祖列宗。

翻臉倒是利落。

他揉了揉懷裏孩子順滑的頭發,心情才略微好了點。

折騰一宿,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鎮民們被叫來,千恩萬謝,看到孟鳴朝,又全都露出見鬼的表情。方拾遺當沒看到,連敷衍客套的心情也無,帶着兩個師弟去鎮外的墳地轉悠。

沒走幾步,蕭明河發現墳裏畫着個隐晦的陣法,有聚陰氣、孕邪煞之能。

他覺得此次下山處處丢人,脾氣大得很,直接幹脆利落地拆了那陣法。

方拾遺抱着孟鳴朝看着,想到木天師的話,眉目間閃過道陰霾。

從北境而來的某一批人,操控着個不會引起注意的神棍,想将這鎮子變成山海門的突破口。

再不喜這鎮子,關乎到山海門,也得謹慎處之。

可惜對方頗為謹慎,方拾遺和蕭明河盤問過鎮內知情人,再在方圓幾裏搜尋過一通,都沒再發現什麽。

滋事甚大,不是他們兩個小年輕能處理的,得回去報告給長老們。

離開時,天色微微擦黑。蕭明河眉頭皺了一天,走出綠水鎮,才動了動唇,冷冷吐出幾個字:“這群人都得遭報應。”

方拾遺應道:“他們往後會大病小病、大災小禍不斷。”頓了頓,又道,“天道輪回罷了。”

離了綠水鎮,走進深林裏,蕭明河摸出傳送符——将傳送陣法畫于符上,需極強的靈力、高深的陣法造詣與精妙的制符技藝,自然,制符的材料也當世罕見,尋常修士就是有,也是拿來當傳家寶、保命符的。

也就四大世家之一蕭家的小公子能随意摸出這麽一張,用來趕路。

方拾遺半跪下來,摟緊孟鳴朝:“抱緊師兄,別丢了。”

孟鳴朝生怕被丢下,聞聲緊張地抱緊了他的脖子。

蕭明河隐晦地翻了個白眼。

銀光在綠林深處一閃,将三人吞入其中。眼前的空間扭曲起來,山河萬物似乎都在眼前歷歷閃過。下一瞬,天旋地轉,換了天地。

腳下穩住的瞬間,迎面便拂來陣冷透骨的晚風。孟鳴朝打了個冷顫,在方拾遺懷裏錯開頭,遲疑着睜開眼。

前方廊道回轉,山岚缥缈。遠處山水掩映,一片蔥茏郁翠。仙鶴穿雲而過,泉水叮咚不絕。

他看得呆住,方拾遺垂下眼,脫下外袍,給他罩上。外袍上殘餘着淡淡體溫與清爽的香氣,孟鳴朝悄悄用外袍裹緊了自己,主動遞出小手給方拾遺牽住,感受到握過來的掌心溫暖,緊張不安的心忽然就定了下來。

三人傳送到了浮雲宮的一角,浮雲宮上禁制無數,外人到此,如進迷宮,唯有持着玉牌的弟子可自由行走,但普通弟子能走的也就那麽幾個地方。

方拾遺的玉牌是溫修越賜下的,除了幾處地方,可随意走動,邊給孟鳴朝解釋,邊溫聲道:“我給你找個好師父,有空就去見你。”

孟鳴朝默默點頭,罩在方拾遺的外袍裏,袍子空空蕩蕩的,襯得他小小一只,看着就可憐。

方拾遺莫名揪心。

若不是師父不在,他定會央着師父收這小孩兒為徒的。

昨夜解決那小鬼後,方拾遺已經傳音回來,大體說明了此事,此時浮雲殿內正候着兩位長老。

大殿由方整的青灰色岩石砌成,年歲久遠,蒙上了歲月的塵埃,古拙簡樸。殿內點着九枝燈,燈火幽微,香爐內青煙袅袅,有些空寂。

溫修越是上一輩的大師兄,底下四位師弟妹。二長老時常雲游在外,三長老終年閉關,常出面的是四長老與五長老。

修行到了一定境界,便會駐顏。四長老甕澄是修仙界內有名的美人,待方拾遺一向親厚,雖年齡似母子,更勝姐弟。三人踏進大殿時,她正捧着杯熱茶輕啜,笑逐顏開:“拾遺回來啦。”

方拾遺拉着孟鳴朝,行了一禮:“見過四師叔和五師叔。”

五長老蕭凜冷笑了聲。

你們蕭家的表情莫非是祖傳的?犯得着誰都這張臉?

方拾遺暗暗腹诽,表面上依舊保持着微笑。五長老出身蕭家,算是蕭明河的叔叔,叔侄倆同仇敵忾,他早習慣了。

甕澄淡淡看了眼蕭凜,沖着方拾遺又笑了笑:“拾遺,你身後就是你帶回來的小師弟?”

方拾遺一怔。

“看來掌門師兄沒與你說清楚。”甕澄不緊不慢地用茶蓋剔着茶沫,“他早幾日就傳信來,說你此番會帶回他的小弟子,還将那鎮上的情況也說了一道。老三恰逢出關,聞聽此事,擔心得很,差點就去了。”

五長老聽得頻頻皺眉,瞥了眼方拾遺手臂上的傷,往後一靠,不陰不陽地道:“總有人不知天高地厚,不吃點苦頭,就不明白自己的斤兩。”

甕澄将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掼:“老五。”

聲音頗大。

方拾遺不想跟長輩一般見識,也不想甕澄與蕭凜吵起來,何況受傷也有他輕敵之故,蕭凜也沒說錯。他連忙将鎖靈袋解下,遞了上去。

甕澄接過看了看,将那口氣緩緩呼出來:“你們此行辛苦了。”又看了眼孟鳴朝,眸色有些複雜,“師兄忙于北境戰事,暫時回不來,山海門沒那麽多虛禮規矩,也不必行什麽拜師禮了。拾遺,你是大師兄,要照顧好小師弟。”

方拾遺眉心跳了跳。

四師叔向來和善,但不知為何,似乎不太喜歡孟鳴朝。

他不動聲色地擋到孟鳴朝身前:“自然。”

甕澄當沒看到他的小動作,搖搖頭:“下去吧,好好歇息,餘下的事,你們也管不了。”

方拾遺點點頭,退出浮雲殿,和蕭明河在殿前分道揚镳,揉了揉一臉茫然的孟鳴朝的頭:“呆什麽?往後你就是我名正言順的小師弟了。”

他說着,沒忍住又捏了把孟鳴朝的臉,眼底含笑,“是好事。”

孟鳴朝眨了眨水汪汪的眼,乖巧地叫了聲:“大師兄。”

方拾遺心花怒放,橫看可愛,豎看可愛。

怎麽就有這麽可愛的小東西。

難怪師父特地叫他和蕭明河過去,原來是為了撿小師弟。

小師弟依舊茫然:“師兄,我們要去哪兒?”

方拾遺道:“去找個怪老頭。”

半柱香後,兩人徒步走到個園子前,怪老頭穿着粗布褐衣,躺在園子前的藤椅上吹涼風。

方拾遺一如既往的嬉皮笑臉:“岑先生,好久不見,您幫我瞅瞅我小師弟有什麽毛病,還能治嗎?”

怪老頭斜睨着他不吭聲。

方拾遺:“您老要的酒下回送來。”

老頭這才展眉,滿意地點點頭,他瞥了眼孟鳴朝,臉色微詫,彎腰仔細看了看小孩兒眉間的印記:“這小孩兒你哪兒拐來的?”

“棺材裏扒出來的。”方拾遺笑眯眯的,“一塊糖就拐來了。”

孟鳴朝委屈地看他一眼:“師兄?”

方拾遺安慰:“誇你呢。”

岑先生伸出手,在孟鳴朝眉間一點。

半晌,他收回手,翻了個白眼,剛要開口,方拾遺眉心沒來由一突,飛快摸出塊松子糖彈進岑先生嘴裏。

岑先生:“……”

方拾遺低頭朝孟鳴朝笑了笑:“師弟,你去園子裏,幫我找種花好不好?花瓣淡紫摻青,枝葉細長平滑,桂花香。”

孟鳴朝乖巧地點點頭,歪頭看了看岑先生,得到怪老頭不情不願地點頭應允,才甜甜地說了聲“謝謝爺爺”,一溜煙跑了進去。

“怎麽樣?”方拾遺收回目光,“我看他身子不太好。”

“豈止。”岑先生冷哼,“靈息紊亂,靈脈不齊,不是個修仙的好料子。小小年紀,天生帶病,命短運衰……”

一陣冷風襲上心頭。

老頭總結:“活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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