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解決了鬧鬼小事,回屋裏時,孟鳴朝已經睡下了,懷裏抱着暖烘烘的白毛團,兩只團子頭抵着頭,呼吸你來我往,睡得正熟,也不嫌熱。
方拾遺輕手輕腳地坐到床邊,低頭看了看小孩兒。
每天灌下兩碗藥,再搭上藥膳,孟鳴朝的臉色依舊不好看,一遇冷就時常咳嗽,那些藥跟他吃下的那些飯一樣,不知道吃哪兒去了。
又嬌氣又病氣,脾氣還不小。
方拾遺琢磨着,合衣躺下,模模糊糊地想:氣這麽一天,明兒也該消氣了吧。
還鬧騰就打屁股。
隔日沒早課,師兄弟倆循着往日慣例,一同去山海柱練劍。孟鳴朝犯着困,小臉皺巴巴的,眯着眼迷迷糊糊讓方拾遺收拾妥帖了,走出門一吹風,咳了幾聲就清醒了,想起昨晚的事,小臉一沉,抱着自己的小木劍,不肯讓方拾遺牽着。
方拾遺:“……”
方拾遺捧着鳥兄跟在後面,愁眉苦臉:“鳥兄,你說我還敢打他屁股嗎?”
鳴鳴鄙夷地看他一眼,背過身去,用毛茸茸的鳥屁股對着他,賤兮兮地扭了扭。
方拾遺好笑地伸指彈了一下:“不能打那小病秧子,我還不能打你了?”
“啾!”鳴鳴被彈了尊臀,深感被冒犯,上蹿下跳地憤怒抗議。
方拾遺手指一攏,将這小毛團攥在手心裏,直接鎮壓。
孟鳴朝聽着後面一人一鳥熱鬧地啾來吵去,額角青筋禁不住跳了跳。
他閉了閉眼,好容易才忍下那口怒氣——昨日他偷偷摸摸抓着大貓趕回山上,一眼看到方拾遺溺在幻境裏,差點一劍了結自個兒。
明明受了傷和驚吓,偏生下了山還當沒事人,嬉皮笑臉地抽科打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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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是沒心沒肺嗎?
到了十月,山海柱上的風愈大,再過段時間,恐怕就會開始下雪。一早上練劍,孟鳴朝都一聲不吭,累了也不叫。
方拾遺随時注意着,見他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終于忍不住,将望舒一丢,過去摁住他,臉色沉下來:“差不多了,小孩兒。”
孟鳴朝擡起眼,眼珠顏色淺淡,清清冷冷的。
方拾遺皺眉嘆氣,脫下外裳給他披上:“好不容易養回來點,你自己又糟踐自己。跟我置氣就算了,鬧自己做什麽?”
孟鳴朝抿了抿蒼白的薄唇,渾身冷汗,披着外袍也抵禦不了山海柱上厲風的浸骨寒,忍不住往他懷裏靠了靠,低落地垂下眼:“昨日師兄将我抛下,是覺得我沒用,我若是不用功點,下次師兄不還是會将我抛下。”
乖乖。
貼心小棉襖。
真是個小寶貝。
方拾遺趕緊抱住孟鳴朝,用靈力護着他,這次的道歉誠心多了:“師兄錯了,不該抛下你,沒有下次。看你這臉,白得跟包子似的。”
孟鳴朝看得出這人嘴上是這樣說的,但下次如果遇到同樣的事,估計還是會果斷把他推走。他默了默,抱住方拾遺的脖子,深深吸了口氣——師兄沒有世家子弟蕭公主那種奢侈風氣,屋裏沒置爐焚香,總是在院中那棵花樹下看書,身上沾了那花的香氣,幽微清淡,靠得近了,才能嗅到那股溫厚的氣息。
他喃喃道:“沒有下次了。”
方拾遺順杆爬,從容地說着鬼話:“沒有了。”
頓了頓,他舒展了眉眼,微微用力,抱起小孩兒:“行了,今兒不練劍了。看你氣得,早上才吃了兩碗粥五個包子三塊米糕,現在餓不餓?”
蛋蛋和蹲在蛋蛋頭頂的鳥兒:“……”
這位師兄,你是不是對“吃得少”有什麽錯誤認識?
靈獸山上發生的事果真沒有瞞住。
隔天午時,修仙小報遲遲發出了頭條:
“山海門弟子聚衆放煙花,引起靈獸山大火”!
當天在場的同門們氣得齊齊一個仰翻,當庭甩了個白眼。
這瞎寫亂報的八卦小報!
修仙界各方嚴肅批判山海門弟子不務正業,一時比藥宗小弟子雨天放風筝的事還值得津津樂道。
妖族與邪修騷擾着各處,樂呵呵的小弟子們尚未嗅到風暴來臨,大人物們已經整天憂心忡忡。
易先生上早課時眉頭皺得更緊,三天兩頭地布置論文下來,不是讓研究“邪修是否還存在人性”,就是琢磨“妖族與人族不世之仇的緣由”,或者就是“查看前線戰報,寫一則關于魔族大軍排兵布陣規律的心得”。
方拾遺整天睡不夠,走在路上都在思考那足有五車重的論文,面無表情地想:妖族還沒打上來,我大概就得先身死道消了。
妖族與邪修聯手,在中洲四處點火,卻都只是小打小鬧,像是在試探着什麽,一時也沒掀起什麽大浪。
倒更像是風雨前的平靜。
方拾遺跟着大人物們皺了幾天眉,轉頭看到白白嫩嫩的小師弟,幹脆懶得再思考什麽了。
他人微言輕,想再多現在也是白搭,倒不如好好養着小師弟,幹好現在能幹的活兒。
外頭的世界風雨飄搖,山海門內最年輕的一輩弟子們依舊痛苦掙紮在論文中,日子匆匆逝去,轉眼便到了年底。山海門上布有大陣,四時更疊雖慢,但與山下大抵一致,北風在浮雲閣上呼了兩天,沒幾天就卷來了霜雪。
下雪了。
攬月居裏那棵花樹的花也變成了白色,乍一看與雪花不分你我,渾然一體。
蛋蛋蹲在池子邊,眼巴巴地看着裏頭那些躲在水底的紅鯉魚,鳴鳴啾啾啾個不停,指揮這笨貓撈魚。
祁楚睡得迷糊走出屋,提着蛋蛋,看也沒看,随便往一個屋裏扔進去:“小師弟,你的貓又撈我的魚!”
下一瞬蛋蛋又被扔出來,蕭明河冒出頭,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嘭地關上窗戶。
冬日一到,孟鳴朝更加嗜睡了。
方拾遺剛給他梳好頭發,慢悠悠地提着這養不大的小崽子走出屋,中氣十足:“蛋蛋!”
蛋蛋舔舔爪子,搖身變成一大團。方拾遺把低低咳嗽的孟鳴朝扔上去,再把四處亂飛的鳴鳴抓回來塞袖子裏,起身去山海柱。
孟鳴朝迷迷糊糊睡了一路,到了師兄弟倆時常練劍的地方,才揉揉眼睛清醒過來,抱着小木劍,呆滞地跟着方拾遺瞎劃拉。
祁楚被溫修越收入門下時,才十來歲,他天資沒有蕭明河和方拾遺好,師父也經常不在,可以說祁楚的一手劍術都是方拾遺一邊學,一邊教出來的。
他對三師弟嚴格,對小師弟也不手軟,硬是讓孟鳴朝老老實實練完了一重劍法,才揮揮手:“休息去吧。”
孟鳴朝格外畏寒,跑到蛋蛋身邊,撲進大毛團子暖烘烘的懷裏,将自己也裹成個小毛球,蹙着眉難耐地咳嗽了幾聲,又開始昏昏欲睡了。
方拾遺沉心靜氣,練完劍,回頭一看,孟鳴朝已經在蛋蛋的毛裏睡着了。
他笑了笑,掐算了下今兒的日子,無聲無息地離開此地,向山海柱更深處走去。
山海柱上大部分地方光禿禿的,地面都是青黑色的堅硬岩石,上面布滿錯亂的劍痕刀痕。只有東面有一小片樹林,很少有弟子會過去。
那兒立着一塊碑。
方拾遺每年這個日子都會在練完劍後過來看看,不怎麽講究地盤腿坐到地上,看着那塊碑和微微鼓起的墳包,從百寶囊裏摸出一壇子酒,倒到碑前,嘀嘀咕咕:“老乞丐,你很長臉了,凡人有幾個能埋在這兒的?”
墓碑上沒名字,方拾遺也不知道老乞丐叫什麽名字。
他并非緬懷,也沒有多難過,靜靜地在碑前坐了會兒,起身準備回去接孟鳴朝。
一回頭,才發現孟鳴朝抱着貓站在他身後。差不多一年過去,小鳴朝拔高了不少,唇紅齒白,精致得不似凡人,蹬着皂白的長靴,穿着毛領錦衣,身子挺得筆直,像個從世家走出來的小公子。
“師兄?”孟鳴朝看了眼他身後的無名碑。
方拾遺回神:“哎,小瞌睡蟲,醒了?那就來拜拜吧。”
孟鳴朝也不問這是誰,放下蛋蛋,走到碑前,認認真真地拜了拜。
方拾遺看他乖巧,心裏甚慰:老乞丐,你看,我連兒子都有了。
孟鳴朝不知道他心裏想的什麽,拜完了,才轉過頭,目光裏透露出好奇。
方拾遺蹲下來,示意他趴到自己背上。
背起來了,才發現這團子看着長大點了,還是那麽輕飄飄的。
他的聲音很溫和:“想知道我名字的由來嗎?”
孟鳴朝點點頭。
方拾遺的步子很穩,他還沒長成個成熟的男人,肩膀是少年的孱弱單薄,卻已經讓人覺得安穩放心:“我出生就沒了家人,是一個老乞丐撿到我,他自己都饑寒交迫,卻還是把我養大了。他說我是他的冤家,自己倒了大黴,撿了攤破爛,就給我起名叫拾遺。”
他飄飄忽忽地露出個有些難過的表情,即使沒人看見,也還是轉瞬即逝,妥帖地收拾起轉瞬即逝的脆弱,當真沒心沒肺似的,“老乞丐脾氣大,嫌我麻煩,後來鬧饑荒,他為了給我要一口飯,被個大戶人家的家丁打斷腿,沒熬過冬天就死了。”
天上又飄起了細雪。
孟鳴朝沉默下來,蹭了蹭他的脖頸,然後伸手蓋在他的頭頂。
方拾遺望向覆滿茫茫大雪的長階:“師父撿到我時,他的屍首早就爛了。這是他的衣冠冢,我親手挖的。”感覺到孟鳴朝的呼吸顫抖,他笑了笑,“不必為我或為他難過,修仙者生死尚且難料,何況凡人?他老早投胎重新做人了,沒我當拖累,他這輩子應該比上輩子過得好。”
蛋蛋跟在他身邊,舔了舔爪子。
方拾遺不再說話,周身靈力鼓動,彈開雪花,隔絕寒氣,背着孟鳴朝,一步步地從染雪的長階,慢慢走回攬月居。
他的體溫似乎透過衣物,一點點傳來,溫厚、沉靜,能阻隔世間一切苦難,只捧來溫暖。
恍惚間,孟鳴朝覺得這就是很好的一生了。
快到山上時,孟鳴朝摟緊方拾遺的脖子,俯到他耳邊,氣息冰涼:“師兄,我可以和你一輩子在一起嗎?”
凡人的一輩子,統共不過生老病死幾十年,聚散如雲煙。
修士追逐長生,這輩子或許太長,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可惜少年人不知愁滋味,掂了掂小師弟,回答得年少輕狂、漫不經心:“好啊。”
說的人說了,聽的人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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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該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