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凡是蠢蠢欲動、密謀不軌的,大多都慎之又慎,沒有完全的把握前,都低調做人,唯獨妖族和那些小雜碎邪修獨領風騷,折騰個不停。
過了新的道歷年,妖族與邪修跟雨後春筍似的越冒越多,奉行“惡心你一下就跑”原則,三天兩頭來撩閑,偏生跟打了洞的耗子似的摸不着邊,人族正道修士們不勝其煩,又提心吊膽。
到隔年又一場雪降下來時,正道修士們已經習慣了。
再一年,習慣轉變為麻木了。
若是上白玉京買三兩“醉春生”,衆人都會習慣性地小酌一杯,互相問候:“今兒邪修趕屍的去府上問候了未?”
“當然來了,跟點卯似的,我徒弟都沒這麽勤快。”
“巧了,妖族也該上我這兒來折騰了,喝完這杯我回去了。”
大家唏噓一場,各自分散。
風從山海柱那頭席卷而來,吹濕了一片山頭,攬月居裏的花樹紫了又白,白了又紫,被威脅的小樹苗謹慎地挪着寸,艱難地生長在靈氣充沛的小院裏,怕不小心長得太快,會被掘了根。
終于在又一個新年,大雪剛蓋滿山頭時,魔族大軍踏破了北境的第一道防線——
妖族終于等到成熟的時機,買了修仙小報的頭條,光明正大地宣布自個兒死灰複燃了。
北境魔族突進,背後妖鬼叢生。
前邊兒打得你死我活,妖族邪修又火中送碳。
如陸汀遲所言,中洲亂了。
持續了百年的太平日子,被幾年前那道劃破天際的驚天雷給震碎了。
大概是那位睡了百年的大妖之後終于接受了爹媽都沒了的事實,開始正兒八經地複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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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消失在《千妖圖鑒》裏的妖怪從地縫裏鑽出來作亂,邪魔外道跟在後面點火,好在妖族和邪修小打小鬧的撩閑時各門派都做足了準備,也沒方寸大亂。
只是妖族和人族痛恨彼此,千年前兩族就纏纏綿綿地打了幾百年,最後于雲谷一戰,妖族幾乎被趕盡殺絕,好不容易養精蓄銳東山再起了,抓到凡人也不會手軟,但凡沒有被修仙者庇護的城池村鎮,都逃不過一場屠殺。
跟在妖族身後的邪修們不慌不忙地撿着遍地殘屍,施陣作法,煉屍聚怨。
被驅趕的走屍遍地,人間一時成了煉獄。
浮雲閣內上課的小弟子們也長大了,見到這樣的消息,一時後背發寒,沉默下來,被門派師長們細心呵護着的天真漸漸剝離,不再嬉戲玩鬧,咬牙刻苦修煉起來。
方拾遺從浮雲大殿裏走出來時,天空又飄起了雪。
幾位長老糾集了各峰的幾位大弟子和一些執事長老,讨論了一番。現下山下大亂,各大門派世家不可能坐視不管,正好趁這個時候,該讓小輩們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了。
大殿外是片極闊遠的廣場,置着一方青銅巨鼎,上頭陰刻着山川河海、日月星辰、生靈草木,平日總有弟子在巨鼎附近切磋修煉,今兒下了大雪,便冷清了許多。
飛檐之下站着個人,方才一路來撐的傘被只大貓銜着,側對着方拾遺的小少年懷裏抱着只手爐,睫羽纖長,眉目如畫,一只手伸到房檐外,接過幾片雪花,雪花落到他細白的指尖,卻一時沒融化。
修仙者大多不畏寒暑,小少年卻在厚厚的衣裳外又披了件狐裘,只是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像是要随着這場雪一起化了。
方拾遺抱着劍看了會兒,笑吟吟地開口:“喲,這哪來的小美人,被雪觀賞着呢?”說着,他走過去揉了把少年柔軟的頭發,“都看了幾年了還不膩?手捂捂,該凍壞了。”
孟鳴朝縮回手指,回過頭來,看着方拾遺,卻難得地沒笑。
方拾遺伸手接過旁邊的大貓遞來的傘撐開,順手把窩到懷裏取暖的鳥扒拉出來扔到蛋蛋身上,走了一段路,見孟鳴朝還是沒吭聲,他幹咳了兩聲,絞盡腦汁地思索怎麽哄孩子。
這幾年孟鳴朝愈發黏人,方拾遺從小無親無故,真拿孟鳴朝當了弟弟,寵得人跟個什麽似的,捧心尖上手把手地教着。
只是黏過了頭,就有點傷腦筋了。
打不得罵不得說不得,比蕭明河還難料理。
正想着,孟鳴朝冷不丁開了口:“師兄哪天下山?”
方拾遺怔了怔:“明日。”
孟鳴朝默默點頭,眸光閃爍。
“小鳴朝。”方拾遺及時打斷他即将開口的話,正色道,“莫說其他師長,就是我,也絕不會同意你跟着。”
孟鳴朝委屈起來。
方拾遺飄開目光,當沒看見:“和妖族邪修對上,不是鬧着玩的。”
孟鳴朝張了張口,被一陣涼風灌入喉,當即嗆咳了幾聲,血氣上湧,臉色反而好看了些:“那往後我還能時時見到師兄嗎?”
“當然。”方拾遺擡手為他攏了攏狐裘,估摸了一下,“大概幾月便會回來一次。”
“幾月”這種籠統的詞,再加上漫無邊際的“大概”,孟鳴朝當然不樂意,垂下長長的眼睫,低聲道:“那還不如讓我跟着師兄下山,我命短,見一面少一面,若是在山上等着,也不知能撐着見師兄幾次……”
方拾遺眼皮重重一跳,難得的火氣被這句話從頭到尾每個字都點着了,黑着臉一巴掌扇他頭頂:“胡說八道!”
話畢沉着臉将傘往他手裏一塞,幾步跨出,迎着風雪走出幾步,不理人了。
孟鳴朝連忙甩開傘,匆匆幾步跟上去,拉住方拾遺的袖子,乖乖認錯:“我不該說這種話,師兄,我錯了,別不理我。”
都多久了,還用這套。
方拾遺面無表情,瞥了眼這雪團子。十來歲的孟鳴朝依舊單薄瘦弱,一團稚氣,在他眼皮子底下長大,似乎沒怎麽變過。
孟鳴朝像只小動物,可憐兮兮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滿臉讨好。
方拾遺又好氣又好笑,用力在他額上彈了個栗暴:“幾歲了說話還沒個分寸,是我平日裏對你要求太低了。”
孟鳴朝眼巴巴地看着他。
方拾遺及冠後沉穩不少,不像少年時那樣跳脫,即使有氣,也能很快壓下來,又看了眼這祖宗,擡手将他往胳膊下一別,攏到懷裏。
蛋蛋左看看右看看,見沒人拿傘,只得用嘴叼着,給頭頂那只傻鳥撐着。
“你二師兄和三師兄也會一同下山。”方拾遺緩了會兒,終于将那口急怒攻心的氣給徹底緩過去了,徐徐開口,“一個人在院裏,要照顧好自己,記得喝藥。今年比去年還冷,早上起不來,便不必去練劍了,趁着風雪小些再出去。”
一到冬天,孟鳴朝就困得東倒西歪,每天都是趴在大貓身上被馱着過去,又被方拾遺背着抱着回來的。
蕭明河更看不慣孟鳴朝,嘲諷方拾遺哪是撿了個小師弟回來,分明是撿了個祖宗。
每每這時,祁楚便憂心忡忡地提醒:“二師兄,嘴下留情,當心又招來惡鬼。”
——每次蕭明河陰陽怪氣,當晚都會夢到鬼,幾年下來,再在半夜聽到隔壁傳來聲大叫,院子裏其他幾個便習慣性地翻個身捂着耳,假裝無事發生。
孟鳴朝聽着他事無巨細地慢慢叮囑,眼底含了點笑,轉瞬又逝去,眷戀地抱緊了方拾遺。
方拾遺輕笑:“跟岑老頭院子裏那根綠藤似的,我說師弟,你該不是條蛇妖變的吧?纏得我都要走不動道了。”
孟鳴朝的目光閃了閃:“師兄覺得呢?”
“粘糕變的吧。”方拾遺漫不經心地揉了揉他的頭發。
孟鳴朝卻不吭聲接茬了。
隔日大清早,方拾遺趁着被窩裏的小祖宗還沒醒,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掐了個訣整理好衣裝,俯身抱起大貓,對上那雙紫瞳,壓低聲音:“護好他。”
大貓搖了搖尾巴,擡爪用軟軟的肉墊蹭過來,眨了眨眼。
方拾遺一笑,放下它,無聲無息地推門而出。
屋外蕭明河與祁楚已經整裝待發,見他出來了,蕭明河瞥了眼他身後的門:“你家那祖宗沒鬧?”
“鎮壓了。”方拾遺随口說着,正想随他們倆離開,忽然心有所感,俯身撿了朵花樹白色的花——六片花瓣,狀似冰雪。
他将花瓣細心地用帕子包了,揣進懷裏,才道:“走吧。”
蕭明河沒事找事:“啧,不嫌髒。”
祁楚樂呵呵地跟着方拾遺一起撿了兩朵花,湊過去遞給他:“長者說,出遠門的人若是帶上家裏沾靈的物件兒,便能平安回來。花樹有靈,二師兄,你也帶上吧。”
蕭明河冷笑:“閣下貴庚?”
祁楚性格溫順,不以為意,正想把那朵花放回去,一陣清風掠過指間,方拾遺一彈指,将那朵花彈到蕭明河懷裏。
“……你們有病?”蕭明河從牙縫裏擠出話來,“只是跟着長老們下山看看,你們當是上北境前線?”
方拾遺一擡手,跟祁楚勾肩搭背,兩人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蕭明河:“……”
蕭明河長吸了口氣,臉色不虞,粗暴地将那花塞進百寶囊:“走了!要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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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落的假期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