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看似平靜的猩紅土地上眨眼遍布數不清的藤蔓。

四處傳來驚呼聲,那些原本已經走遠了的散修被迫沖回來,眨眼就見了血。偏生這邊的藤蔓都挺安生,似乎忌憚着什麽,在地上半空中不斷竄動着,仿佛某種捕食的動物。

孟鳴朝狠狠攥住一簇藤條,在旁人驚恐的眼神裏,将那藤條拽了來,臉色有些恐怖,一字一頓:“帶我下去。”

藤蔓似乎聽懂了他的話,竟然在他手中瑟瑟發抖。

虞星右眼皮一跳:“孟師弟!”

孟鳴朝冷漠地望了他們一眼,從懷裏摸出上回在多寶閣內方拾遺買下的黑鱗,在指尖一劃,染了點自己的血,看也不看就扔過去。

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他自己走進了藤蔓包圍中,也如方拾遺那般,被包裹着紮進地底。

“……天道在上。”虞星右捧着鱗片喃喃,“這也太瘋了。”

眼前是一片沒有盡頭的黑暗。

方拾遺頭昏腦漲地爬起來,低頭看了眼。鳴鳴也被弄昏過去,巴掌大的傻鳥半死不活地縮在他胸前,小爪子還挂在他衣領上。

方拾遺小心翼翼地把這它收進袖中,起身走了兩步,腰軟腿軟,渾身無力,差點摔倒。

他的靈力暫時被封住了。

百寶囊打不開,懷裏的符箓沒有靈力也用不了,多少年沒當過凡人了,方拾遺适應良好,試探着往前走了兩步。

眼前倏然亮起白芒。

方拾遺眯起眼,等眼前再度清晰時,四周景色已然變幻。

是一處陋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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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聲呼呼大作,冷風穿過巷子,席卷而來,雪花迎面撲濺,打在臉上幾乎有些割裂般的痛意。

這個場景有些令人頭皮發麻的熟悉。

方拾遺沉默了一下,扶了扶腰間的劍,輕車熟路地穿過這條陋巷,走到一排低矮破漏的屋子前。他在心裏數着數,數到第五個,一矮身,走了進去。

這算不上一個“家”,徒有四壁,餘下空蕩蕩的,甚至連床都沒有,只是個躲風的地方罷了。屋裏本來昏暗一片,偏偏屋頂有個大洞,漏進光來。

于是他看清了裹着破席子躺在地上的人。

那人的呼吸已經很微弱的,花白的頭發雜亂披散,滿臉胡子,身子還在無意識發着抖,喉嚨間有“嗬嗬”的艱難的喘息聲。

方拾遺心裏一抖。

他慢慢靠過去,伸手想去碰碰這人,卻直直穿了過去——碰不到。

方拾遺怔了怔,指尖顫了顫,眼圈微微紅了。

屋門忽然被推開,腳步聲噔噔噔的,像是穿着不合腳的鞋。小孩兒嘶嘶地抽着涼氣,聲音清脆:“別睡啦老頭兒,今天遇到個好心的嬸嬸,給了我只烤紅薯,我給你帶來了!”

方拾遺的目光低垂在地上,沒有回頭。

小孩兒似乎看不到他,跑到老頭的身邊,小心翼翼地将懷裏捂着的烤紅薯捧出來。

方拾遺沉默地偏頭看了看他。

那是多年前的方拾遺。

小孩兒髒兮兮的,頭發亂蓬蓬,身上的棉服是撿來裁過的,和腳上那雙舊鞋一樣不合身,唯有一雙眼明亮,微微彎着,似乎寫滿了笑意。

地上的老頭的目光本來已經開始渙散,看到他,忽然掙紮過來,幹裂的嘴唇開合幾度,聲音很微弱:“小崽子……我要走了。”

小孩兒愣了愣,意識到了什麽,驚惶地問:“你要去哪兒?”

“去見你祖宗。”老頭翻了個白眼,不耐煩地說完,又緩了會兒,“你自己能活下去嗎?”

他皺着眉看着瘦小的孩子,才幾歲,還不到成年男人的膝蓋高。

凡人的日子也不好過,莊稼收成不好的年月,易子而食屢見不鮮,這種沒人要的孩子下場更慘。

他幾乎生出了恐懼,忽然一把掐住小孩兒的脖子:“拾遺……小拾遺,你能活嗎?你能活下去嗎?還是跟我一起死?”

老乞丐的力氣其實很微弱,他太虛弱了。

小時候的方拾遺愣愣地看着他,兩行熱淚從眼眶中跌落下去,他知道老乞丐在做什麽,他要他給他承諾,保證自己會好好活下去。

“我會……會活下去,”他渾身顫抖地哭起來,卻死死咬着唇沒有吭出聲,“你跟我一起,跟我一起好不好,不要走,我不想,不想一個人……”

聽到他的保證,老乞丐放開手,臉上露出放心的笑意,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目光卻飄遠了:“我走了……”

大雪壓垮了外面脆弱的樹枝,沉重的咯吱一聲,打破了滿室寂靜。

地上的人沒有呼吸了。

小孩兒撲過去,使勁搖晃着與他相依為命多年的老人的屍體,嚎啕大哭起來。

方拾遺閉上眼,偏開頭,手死死按在劍柄上,青筋突出。

半晌,哭聲歇了,他再次睜開眼,眼前的陋室、小孩兒都不見了,只有地上無聲無息的老人。

老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慢慢坐起來,直勾勾地望着他。

方拾遺搖了搖頭:“他已經死了很多年了,用這種拙劣的術法,對我是沒有用的……”

“小拾遺。”他的話被熟悉的蒼老聲音打斷,老乞丐注視着他,“你長大了。”

方拾遺死死抿緊嘴唇,默念心經。

假的。

這些都是假的。

老乞丐嘆息似的:“這麽多年,我一直徘徊于世,跟在你身邊,見你跟厲害的仙師學仙法,越來越厲害了……”

“可是我卻死了。”

“我本來不該死的,對不對?”

方拾遺僵了僵。

是的。

要不是他快餓死了,老乞丐也不會為了給他一口飯被打斷腿。

是他的錯。

不是他的話,老乞丐根本不會死。

鬼蜮伎倆,專攻人心。

只要心裏有了波瀾,就會被鑽到空子。

方拾遺察覺不對時已經晚了。

老乞丐不知何時走到他近前,他佝偻着身子,只到方拾遺胸前高,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厲聲诘問:“方拾遺,你是不是欠我一條命?”

“你該不該償還我?”

……

越來越大聲的诘問,嗡嗡響在耳邊,回蕩在心底,方拾遺大震,意識不受控制地陷落下去,眼神迷茫起來,緊咬的牙關不知不覺松開,一個“是”字藏在舌底,幾乎就要吐出。

就在此時,腕間忽然一陣劇痛。

方拾遺瞬間清醒,一把推開面前的人,抽出望舒,喘息急促:“不要靠近我。”

鳴鳴從他袖間飛出來,叽叽喳喳地罵他。

要不是它醒來及時,方拾遺已經回答了。

方拾遺用指腹安撫地蹭了蹭它的頭毛,漏了縫的心防重新愈合。

有着老乞丐的臉的人怨毒地瞪了眼那只黃毛鳥,冷笑:“如今你得天下盛譽,風風光光方少俠,還不敢回我一聲是與否?”

“你在心虛。”

方拾遺咬緊了牙。

對方諷刺地笑起來:“你的劍術那麽高明,來啊,朝着我刺來啊,再殺我一遍,殺了我啊!”

“閉嘴,你不是他。”方拾遺沉下臉,冷聲說完,目光移開,沖着黑暗的虛空緩緩道:“你不敢傷我?”

老乞丐愣了愣。

“你是誰?想做什麽?”方拾遺并不看他,“意欲擊垮我的心志,窺探我心中隐秘……讓我猜猜,你想知道方家寶庫如何開啓?”

黑暗裏一片靜默。

“你失算了。”方拾遺微微笑了笑,“我也不知道。”

頓了頓,他低頭撫了撫望舒劍,“這個幻境很特別,似乎會激起人心的遺憾痛苦,抑或恐懼憂怖,我聽說過這種幻境,若是施術者不主動放棄,就只能……”

劍鋒一轉,方拾遺将劍對準了自己。

“我自己下手了。”

長劍朝着腹間狠狠刺去的瞬間,眼前的黑暗緩緩退散。

一只手穩穩抓住了劍鋒。

望舒劍鋒銳難當,那只手也被割得鮮血淋漓。

方拾遺稍稍擡眼,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黑袍,還有冷漠的淡金色眼眸。

“瘋子。”黑袍人冷冷說了聲,強硬地将望舒劍抓過來,遠遠擲到地上。

天空恢複了昏暗,兩人似乎待在個破廟中,不知其他人在哪兒。

方拾遺看了黑袍人一眼,察覺靈力已經恢複,毫不遲疑地撲過去。

黑袍人沒料到他這個流氓打法,猝不及防被撲倒在地,方拾遺手上附上靈力,微笑着道:“前輩成天雲遮霧掩的,不悶得慌嗎?晚輩很想一睹尊容啊。”

說着,已經上手去撕他面上那層籠罩的霧氣。

黑袍人竟然也不反抗,好整以暇地躺在地上:“真見着了,你恐怕會後悔。”

态度有些莫名其妙的親昵與熟稔。

方拾遺一怔,本來已經觸及那片霧氣,不知怎麽,忽然就下不了手了。

好像黑袍人露出臉後,真的會發生某些不可預料的事。

他沉默了下,不敢承認自己那絲奇怪的軟弱,摸出把匕首,橫在他頸間:“其他人呢?”

“你那個小師弟來找你時給了他們一件保命的東西,還活着,”黑袍人依舊不在意,目光落在方拾遺那張被自己咬得發紅的嘴唇上,眼裏升起微妙的渴望。

方拾遺沒注意到他的眼神,想到面前的人對孟鳴朝的惡意,渾身涼了涼:“鳴朝?他也在?他在哪兒!”

“急什麽。”黑袍人按住他的手,力道大得恐怖,将匕首移開,掀開他從容站起,手一揮,破廟角落裏另一團被藤條包圍的鼓包便被移過來。

他一拍方拾遺的肩,方拾遺靈力一滞,身體動彈不得,被他握着手,輕輕貼到藤蔓上。

方拾遺皺緊了眉,想調動剩下的靈力沖破束縛,身後的人慢慢靠近他,摟住他的腰,湊在他耳邊,輕聲笑了笑,充滿惡意地道:“你覺得他跟我不一樣,你很喜歡他,是不是?那你想看看他是怎麽看你的,想你的嗎?”

“這種藤蔓有許多效用,同你的想的一樣,能激起人心的遺憾痛苦,恐懼憂怖……還有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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