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方拾遺沒想過會和孟鳴朝鬧成這樣。
兩人一前一後,越過藤蔓糾結的地兒後,找到條通向地面的通道。
一路上安生得簡直異常。
方拾遺眼皮跳了跳,下意識回頭看了眼孟鳴朝。後者聽話地離他三尺遠,無辜地仰頭微微笑着看他——背在背後的雙手金玉鐵石般,毫不留情地咔一下,将鑽出來意圖作亂的東西捏死了。
鳴鳴蹲在方拾遺頭頂,看得分明,瑟瑟發着抖用翅膀把小腦袋裹起來。
方拾遺疑惑地掃了眼四周,鑽出了地面。
不知他們被拖到了哪兒,附近又是幅陌生荒涼的景象。
天完全黑了,一望無際的平原上覆着一層令人不适的黑霧,湊近了看,才發覺散發出黑霧的竟然是一副副白骨,那些幾乎腐朽碎裂的骨架奇形怪狀,有的巨大如小山,有的矮小如幼兒,重重泥沙之下,還掩埋着數不清的人骨。
方拾遺倒嘶了口氣。
不出意外,這兒應當就是真正的古戰場——當年雲谷大戰的主戰場了。
雲谷大戰的主戰場即是當初方家的駐紮之地。
舉目望去,黑霧之後的高山上,隐隐綽綽露出了憧憧鬼影與破敗的房屋形狀。他心裏有種預感,這兒離寶庫應該不遠了。
孟鳴朝跟着鑽出地面,皺着眉掃了眼附近,不知為何,輕輕打了個顫,有些不适。
他莫名覺得這幕景象熟悉得很。
好像他曾經立于雲端,冷漠地俯視着這一切。
方拾遺餘光注意着他,沒忍住問:“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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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覺得自己語氣有點軟,又板起臉來。
孟鳴朝微微一笑:“有些冷。師兄冷嗎?”
方拾遺不理他的鬼話,伸手抓了把面前的空氣,才察覺确實有些冷。他從百寶囊裏找出件狐裘,看也不看扔過去,邁步走向那邊:“先過去看看。”
孟鳴朝抓着狐裘,眼底湧出笑意,漫不經心地掃視着附近。
白骨之上的黑霧形狀有些微妙的不同,似乎過了這麽幾千年,還糾纏在一起互相撕咬着。
黑霧後仿佛有許多雙眼睛注視着他們,有的嘆息,有的怨毒,有的想撲過來,卻又被另外幾團模糊顯出人形的霧氣給壓了回去。
方拾遺想到這裏面可能有祖上的親人,心底忽然止不住地生出股悲涼之意。
他的祖輩駐守在妖族與人族的交界之地,守護着微妙的平衡,卻因勢大被羨嫉,因財寶被觊觎,在雲谷大戰貢獻出全族之力後,沒有被妖族殺傷殆盡,反而被曾經的同伴追殺得七零八落,在青史上抹去姓名,只留下只言片語,餘下的冤魂在古戰場上徘徊,永世不得超生。
何苦來哉。
沉默着走過這片戰場,兩人逐漸接近了方家曾經的祖宅——靠近了,方拾遺才發現,原來那憧憧鬼影居然是人。
數百修士或坐或立,或走動或飛在半空,湊在一處竊竊私語着。
方家的祖宅綿延幾裏,高低錯落,幾乎可自成一城。千年前粗犷的風格隐約還可見,只是早已破敗不堪,覆着層死氣沉沉的白灰。
無人能再想起,這兒曾是中洲最強大的一族聚居之地,幾千年前也鼎沸熱鬧,無人敢闖。
此前見過的那些散修也都在這兒,虞星右幾人和一群門派弟子一起,在一處廣場那兒打着坐,見他們來了,虞星右直接蹦起來:“方師兄!孟師弟!太好了,你們沒事!”
方拾遺擡眸一看,陸汀遲也在。
三師叔與另一名老者一左一右,隐隐有對峙之意,卻都以守護者的姿态守着這群小孩兒。
方拾遺又驚又喜,松了口氣,快步走過去,拍拍虞星右的肩,走到陸汀遲身邊,遲疑了一下:“師叔,這位是……”
陸汀遲見他沒受傷,嗯了聲:“北天宮的杜大長老。”
方拾遺了悟。
北天宮歷來被山海門壓一頭,不服氣得很,兩大門派結怨已久。
他朝那位大長老行了一禮,轉頭密語:“師叔,白城主呢?”
“那邊,”陸汀遲指了指散修休憩的地方,“散修立場大多與世家門派不同,他也不好過來和我們待在一起。”
白城主眸底帶着隐憂,沖方拾遺點了點頭。
杜長老睜開條眼縫,不冷不熱:“這位就是聞名天下的方少俠?遠聞不如一見啊。”
方拾遺不輕不重地打太極:“好說,杜長老,久仰。”
藥谷的幾個弟子齊齊咳咳。
你剛還問你師叔這是誰呢!
方拾遺掃了眼四處的修士,蹙了蹙眉:“這是怎麽回事?”
“方師兄,你不知道,你和孟師弟被拽進地底後,地面那些藤條生出了種吃人的花,追着我們咬,怎麽也除不掉,”虞星右趕緊吐苦水,“幸好孟師弟給我的法寶有用,那些東西忌憚着不敢太放肆,我們一路逃了幾百裏地,然後遇到了陸師叔和杜長老,不然肯定撐不了太久!”
“法寶?”方拾遺疑惑。他記得那個黑袍人也說到孟鳴朝給了這些弟子一樣東西保命。
虞星右從懷裏掏出那片黑鱗,遞還給孟鳴朝,嘻嘻笑道:“小翎兒說這是你在百寶閣給孟師弟買下的,沒想到還有這用處,往後我也要買些看着不起眼的玩意兒,說不準有奇效。”
方拾遺挑了挑眉:“那可當真說不準。”
他記得這鱗片上妖氣微弱得近乎感應不到,除了堅硬無比外毫無用處,怎麽還有這效果?
孟鳴朝又是怎麽知道的?
可惜現在天時地利人和俱無,方拾遺沒精力問這些,揉揉額角:“然後呢?”
“我們逃出那片紅色的土地後,走進了群山裏,大師兄找到了那什麽蘭,剛摘下來,那山就動起來了。我們才發現,這附近的群山壓根不是什麽善茬,而是……一群山妖,”虞星右艱澀地吞了口口水,“我猜可能是我們之前遇到的那只的爹娘爺爺奶奶什麽的……”
方拾遺:“……”
一只山妖就夠吃不消了,還一群。
聽這描述,恐怕比他們之前遇到的那只大了幾倍。
虞星右直嘆氣:“好在路上碰到好多聞名已久的前輩,解決了那群山妖,後來又遇到一堆怪物,我這輩子就沒這麽狼狽過。最後我們被好幾隊陰兵趕到了古戰場,被那些黑霧追趕着逃到了這裏,聽陸師叔的意思,這裏似乎是方家的祖宅,那些黑霧有的畏懼,有的崇敬此地,不敢随意靠近。”
“被黑霧追趕?”方拾遺愣了愣,想到方才走過那片戰場時,那些在他身邊肆虐糾纏的黑霧。
原來他們不是在驚吓他,而是在……保護他。
他身體裏延續了千年的血脈,走進那兒後,得到了來自千年前的回應。
方拾遺忽然覺得喘不過氣,孟鳴朝不知什麽時候靠了過來,扶住他的肩,輕聲叫:“拾遺。”
“閉嘴。”方拾遺沒心情和他掰扯,拍開他的手,掃了圈附近。
他此前一直在勸服自己不要在意這些觊觎着方家寶庫的人。
可是憑什麽呢。
憑什麽他就要原諒這些驚動前人殘魂的不敬之人。
注意到自己的心境有些控制不住地波蕩,方拾遺吃了一驚,趕緊默念心經。
虞星右看出兩人氣氛有些奇怪,心裏納悶。
明明一個不顧危險要去找人,另一個瘋了似的自願被拖入地底,怎麽回來就生分了?
洛知微是看得最清楚那個,輕咳一聲:“現下幾乎所有道友都集中在了此處,有人說寶庫就在方家祖宅之下,他們打算掘地三尺将寶庫找出來。”
只是人人都想獨吞寶庫,人人都想要那把舉世神兵,防着身邊的人,一時倒沒人敢輕舉妄動。
方拾遺眉心突突直跳,斷然否定:“寶庫不在這兒。”
他說話時沒收聲,不少修士耳尖一動,紛紛看來。
方拾遺深吸了口氣。
講道理是沒用的。
方家只剩他一人,也沒人會跟他講道理。
他指了指後山:“寶庫在那邊。”
見他說話篤定,有人動搖起來:“……當真?”
旋即就被截了話頭:“你怎麽知道寶庫在那邊?”
“這不是山海門的方拾遺嗎,果然也來了……”
“原來他就是方拾遺!”
“小兒,你說寶庫在哪兒我們就信你?萬一是你想私吞寶庫呢。”
“就是,再說了,掘了這破宅子再去也不遲。”
方拾遺走出人群,直面着那些人,冷冷道:“千年前,方家為防妖族,在雲谷各處埋設機關陷阱、幻陣殺陣,飼養了無數奇物。祖宅為方家人起居祭祀之地,埋藏的東西恐怕不比外面少。你們要是敢掘,那就請吧。”
被狼狽追殺了一路的修士們沉默下來。
他們衣衫破爛,一路來靈氣消耗大半,法寶折損無數,有的丢了手足,有的丢了性命。
還真不敢亂動。
藥谷衆人與鶴鳴莊一衆站到了方拾遺身後,陸汀遲也上前幾步,給方拾遺撐腰。另一面的白城主領着近百名散修走來,含笑道:“我覺得方少俠說得有理。”
大半人站在了這邊,方拾遺輕輕吐出口氣:“我不會害諸位,寶庫在後山,只是打不打得開,就說不準了。”
頓了頓,他先邁動步子,朝後山走去。
從走進祖宅後,耳邊就若有若無地有人叫他,血脈的牽引在告訴他,該往那兒走。
衆人面面相觑一陣,猶豫着跟了上去。
沒有人說話,火光驅散迷霧,仿佛這不是一群眼紅着寶庫的盜墓賊,而是一路送葬人。
從祖宅到後山的路上出奇的安寧,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無形中避開了他們,怕不小心傷到其中的某個人。
杜長老眸光微閃,盯着方拾遺的背影若有所思。
越過後山的屏障,眼前豁然開朗。
底下是一片巨大的宮殿,聳立在地上,巍峨的宮殿頂上刻滿扭曲怪異的符號,互相呼應。
即使隔了幾千年,依舊能感應到殘存的磅礴力量。
有人屏住了呼吸,凝神細看,更多人目光大熾,忽然一發力,沖了下去。
方拾遺雙手攏在袖中,淡淡看着那些醜态百出的人,嘴角彎了彎。
幾十個沖在最前的人毫無障礙地穿過了城牆,愕然伸手碰了碰——是虛影。
這是真正的寶庫投射出來的虛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