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衆人一時面面相觑,不自覺地将目光落到了方拾遺身上。
這些人裏,成名已久的散修有之,跟着來渾水摸魚的宵小也有,能摸到這兒來,都是有些本事的,也不是蠢人,聯想到剛才一路上的平靜,不免産生了些想法。
比如說,方拾遺,方家。
莫非有什麽聯系?
方拾遺泰然自若:“諸位看我做什麽?我拿到的地圖上标注的寶庫就在此地,只是如何打開,就不知道了。”
這番托詞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不過如何打開寶庫,倒是成功吸引到了其他人的注意。剩下的人也走到了虛影前,皺着眉研究其上的符文。
方拾遺和陸汀遲對視一眼,點點頭,跟着走過去,查看了一下附近。
這兒大概是真正的“雲谷”,谷底原本疊加着無數大陣,因當年的戰損與後來不斷遭到的破壞,幾乎被損毀殆盡,露出原本的地貌。
仰頭看,這一片天居然如湖水般波光蕩漾,綴滿寒星,倒映着虛幻的寶庫,遠處也有一個湖泊,環繞在雲谷之下,霧氣氤氲。
孟鳴朝懷中的鱗片有些發燙。
他按了按那片黑鱗,擡眸看了會兒方拾遺的背影,腦中響起與黑袍人纏鬥時對方附在他耳邊說的話。
那人聲音低啞,每個字都含着濃濃的惡意與戲弄:“上尊,你我本為一體,他恨我入骨,你敢讓他看見我的臉嗎?”
每個字他都聽得懂,合在一起的含義卻令人頭皮發麻。
按理說,黑袍人幾次欲取他性命,他不該聽信他任何一個字的。
可那一瞬,黑袍人面上遮掩的雲霧盡散,五官眉眼熟悉得讓人膽寒——誰用幻術都能做到這一點,孟鳴朝卻忽然意識到……黑袍人沒有在騙他。
方拾遺最崇敬的師父是被黑袍人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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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讓方拾遺知道,他會如何?
孟鳴朝不敢想下去。
他垂下眼,目光無意間掃過附近的一個手刻陣法。這種古老的布陣之法已經被現在的修士遺棄,古老的氣息還裹夾着三千年前的飛塵,陣法被破壞得七七八八……破損的痕跡卻是新的。
“……”孟鳴朝輕嘶了口氣,驀然抽出聽風,按住方拾遺的肩膀,“師兄。”
方拾遺僵了一下,想要拍開他的手,又聽他說:“這兒來過人。”
周圍的人都聽到了,疑惑地看來。
正是此時,人群裏忽然傳出陣驚呼。
山谷之上,四面八方不知何時湧來了數不清的妖族與邪修。
邪修身後跟着一眼望不到頭的走屍,妖族形态各異,有的人首蛇身,有地一條脖上七個頭,面面各不同,更有高如山岳者……老熟人山妖。
當空如黑雲壓頂,妖氣森森,恍如百鬼夜行。
為首的是黑袍人。
“……天道在上,”虞星右拽進了虞左辰的胳膊,“哥,咱倆湊近點,死也要死在一塊兒。”
虞左辰忍了忍:“你能不能說點好。”
虞星右連忙捅了捅方拾遺的背:“方師兄,來說句好聽的。”
方拾遺:“……那就祝大夥兒大難不死吧。”
說話時他警惕地盯着黑袍人,對方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眼角譏诮地彎了彎,慢條斯理開了口:“諸位,巧啊。”
方拾遺注意到他背後站着個人。
那人沉在陰影裏,看不分明,望着某個方向,眼神陰寒憎惡,如一把剔骨刀。
“怎麽會有這麽多妖族?”
身後的修士們倒嘶涼氣,不可置信:“那麽多妖族進入古戰場,為什麽沒人發覺?”
“先看看眼下吧,來者不善啊。”
“這山谷四面合圍,幾乎沒有生路可逃……若不是方拾遺指引,我們怎麽會到這兒來,莫非是他與妖族聯手!”
“呸,那可是山海門的人。”
窸窸窣窣聲不斷,黑袍人顯然是群妖之首,眼看着恐懼在人群裏蔓延,只冷眼不動,半晌,才又開口:“這一回請君入甕,我看看……山海門三長老,北天宮大長老,白玉京城主,鶴鳴莊莊主,唔,別以為披着個皮本尊就認不出你了。還藏着很多小門小派的掌門長老和‘高手’,不錯。”
之前見過的刀疤臉散修聽懂意思,臉色大變:“消息是你們散播出來的?!”
圍着他們的妖族嘻嘻嚕嚕地笑起來,聲音回蕩在山谷裏,層層聲浪相疊,響在耳邊:“誰教你們貪得無厭?”
“幾千年人族就貪,幾千年後還是如此。”“嘻嘻,方滿堂那老兒以為将墓穴藏在大陣之後就能安息,怎知後人無德呢。”“殺了他們——”
黑袍人坐在寒枝頭之上,饒有興致地望着提着劍警惕的人族修士,擡起了手。
群魔亂舞的景象立時一停。
月色微冷,微風掀起他的衣袍。
那只修長的手朝下一揮:“去吧。”
後來很久,方拾遺對那時的印象都是模糊的。
周圍的人都在奮力拼殺保命,血腥氣裹在風中。混亂中陸汀遲和藥谷一衆都與他分散開來,只有孟鳴朝緊緊跟在他身邊,替他擋着那些襲擊與刀劍。
雷聲轟然大作,風雲為之翻湧,遠處仿佛有巨人沉重的腳步聲,拖曳着什麽緩緩而來,沉寂了幾千年的古戰場再次沾上洗刷不去的血跡。
黑袍人遠遠站在山谷之上,眼底含着薄涼的笑意,聚聲成線,傳到他耳邊:“托你的福。”
方拾遺心底一冷。
“方謝紅将寶庫的秘密藏在了你心底,”黑袍人溫柔地說,“我看到了。”
“以方家後人的心頭血,抑或生靈的血來替代。”
“舍不得你,只能換其他人了。”
“多謝你将他們引來此處——”
孟鳴朝忽然一伸手,将方拾遺拽到懷裏。
他的眸底冷如寒潭,朝着那方結了個印,半空中凝出個巨大的手印,嘭地朝黑袍人蓋去,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
“師兄,此事與你無關,”孟鳴朝沉着臉,“要怪就怪這群人貪心不足,怪那些妖族狠毒。”
進入古戰場的修士不知有多少,雖然不知道黑袍人是如何帶着妖族邪修進來并躲過那些機關的,但顯然落單的都沒命了。禁锢着古戰場戾氣的大陣晃動起來,雲谷底下又堆積了許多屍骨,有人族的,也有妖族的。
某個瞬間,方拾遺清晰地聽到了清脆的龜裂聲。
就像有什麽被敲碎了。
他掃開一只妖,下意識擡頭看了一眼。
倒映着虛影的天幕像一面鏡子,裂了一道。
方拾遺忽然明白過來,反手拉住孟鳴朝:“師弟!”
孟鳴朝與他默契十足,邊打邊退,退到已經染了血色的湖泊邊時,他抱着方拾遺,一頭紮進了湖水裏。
方拾遺一刀切開了手腕,血湧出來,整個湖泊都沸騰了,水中的世界扭曲起來。
方拾遺周身的靈力忽然亂竄起來,一時不慎,嗆了口水,腦中嗡嗡響起,他聽到了一陣陣遙遠的哭聲。
好像是他的先人。
他們在哀哭。
在诘問着他為何要将這麽多人帶來,打擾他們來之不易的安寧。
渾渾噩噩時,唇上驀地一熱,有人渡了口靈氣過來,耳邊嘈雜的哭聲漸退,黑暗的水底有一線光亮。
方拾遺勉強睜開眼,對上雙剔透如琉璃的眸子。
孟鳴朝眼底滿是擔憂,吻過去時不帶輕薄之意,手在方拾遺腦後安撫地撫了撫,将他抱緊在懷裏,朝着那一絲光亮的縫隙游去。
本該是朝向水底,鑽進去的瞬間,兩人卻浮出了水面。
方拾遺的靈力已經平複了,嘴唇還被含着,尴尬地推了推孟鳴朝,含糊不清的:“放開唔。”
孟鳴朝稍稍退開了點,蹙眉抵着他的額頭:“拾遺,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從方才起你就心神不寧……”
兩人衣袍盡濕漉,緊緊挨着,仿佛能直接觸到對方的肌膚,方拾遺想想這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就覺得罪惡感噴發,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祖宗,你放開我我就心神寧靜了。”
其實是因為從雲谷裏見血的瞬間,他耳邊就響起了缥缈的哭聲。
進入水底後哭聲又明顯起來。
孟鳴朝沒聽他的,伸手一撈,把他抱到懷裏,踏水而起,朝着岸邊走去。
水汽蒸發,衣袍又幹燥起來,方拾遺耳邊終于沒有真正的祖宗的哭聲了,身體卻還有些乏力,揉揉額角:“哪天我要是死了,到了黃泉地下,肯定要被祖宗們圍起來問候一頓。”
“不要亂說。”孟鳴朝臉色一冷,見方拾遺掙紮着要跳出他懷裏頂嘴,按住他道,“眼下師兄是打不過我的,再胡說一句,就親你一次。”
方拾遺立刻閉嘴:“……”
娘的,兔崽子。
兩人從水底進入的地方與方才待的雲谷非常相似。
唯一的不同就是此處仙草茵茵,奇花無數,一派生機勃勃之相,毫無沉寂千年的死敗模樣,也沒有混戰的修士與妖族,風輕雲淨,像是另一方世界。
無數修士欲求不得的寶庫就在不遠處。
走出水面,方拾遺總算緩過來了,趕緊推開孟鳴朝自己站好,似有所感,望了眼湖面。
他們倆一走出,湖面又平滑如鏡,像是幅畫,倒映着混戰的景象。
“原來是将入口藏在了湖底,”方拾遺蹲着看了會兒,“用後人的血才能打開入口。老祖宗為了死後能安寧些,也是煞費苦心了。”
就是不知道哪個天殺的放出了方家陵墓有寶庫的消息。
他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細細看了一遍地上的死屍,沒有看到熟悉的面孔,緊繃的神經稍稍松了點,随即浮上愧疚。
若不是他把人帶到雲谷裏,确實不會被圍剿。
方拾遺知道自己這種心态是連師父也不認同的軟弱,可是難以控制。
畢竟那些人也沒犯什麽大錯,不當用命來還。
望了片刻,方拾遺想起最重要的事,強壓下翻湧的思緒,收回視線:“裏面不知道有沒有危險,你在外面等我,我進去片刻就出來。”
孟鳴朝挑眉:“這種話就不要說了,拾遺,你覺得我會聽你的嗎?”
“叫師兄。”
方拾遺不再搭理他,朝着所謂的寶庫走去。
與那個虛影的寶庫對應的是個祠堂,後面有幾個洞府,上面陽刻着洞府名。傳聞裏藏着數不盡的珍寶的寶庫應該就是其中一個。
祠堂裏面供着一排排靈牌,能燃千年的東海燭幽幽亮着,銅爐裏是道道香灰……還有幾根未燃盡的香。
放在外頭,這些都是寶貝。
方拾遺本來沒怎麽注意,忽然想起什麽,腦中驚雷一劈,來不及細看靈牌,先看了看那香。
孟鳴朝跟在他身後,輕聲道:“是與東海燭同等材質的香,本應九寸長,看現在的長度,應當是幾十年前有人來過,續了香火。”
方拾遺的嘴唇動了動。
孟鳴朝眨了眨眼:“是岳父。”
方拾遺一腔感懷與感動散了大半,看在列祖列宗的份上沒收拾這兔崽子,取了三根香,用靈力點燃,目光在十幾排靈牌上一一掃過,最終落到頂上的“方滿堂”上。
“老祖宗,”他心想,“等會兒有所不敬,還望您海涵。”
孟鳴朝看了他一眼,跟着他跪下來,點了香,正待磕頭,忽然覺得靈牌有些古怪——就像方家的先人此時正附在靈牌上,震驚又好笑地看着他。
他按捺下怪異的感覺,和方拾遺一起恭敬地磕頭上了香。
方拾遺耳尖一動:“……不知道為什麽,我好像聽到有人笑了。”
不管是詐屍還是鬧鬼,對象是先祖,好像都有點打不得,怪滲人的。
他疑惑了會兒,沒有多做糾結,出了祠堂,朝着附近最大的洞府走去。
千年前的修士都會開辟一個洞府,如芥子世界,放着不好塞進百寶囊的東西,也做修煉閉關用。話本子上講某某修士墜崖之後掉進古修士的洞府得到一番奇遇,也不是不存在。
洞府前顯然浮着層結界,方拾遺遲疑着伸出手,腰間的望舒輕輕嗡鳴了聲,結界便散了。
他和孟鳴朝一前一後走進這個充滿傳奇的洞府,可惜老祖宗貌似和唯一的後人一樣光棍,洞府簡陋得不像個傳奇人物,洞府裏占位置的也就一張石榻、一方石桌,還有一眼幹涸的靈泉,可能是老祖宗和祁楚一樣,喜歡養幾尾錦鯉轉轉運。
桌上和地上雜亂地扔着不少手稿,方拾遺撿起來一看,他古語修習得不錯,不怎麽費工夫就看懂了。
上面記的竟然正好是“揚灰”之毒。
“……惡蛟以毒血為引,煉制奇絕之毒,中毒者莫不是一方大能,血線蔓延至心脈則亡。”方拾遺低聲讀完,撿起另一份手稿細看。
老祖宗的字實在有點不堪入目,龍飛鳳舞,肆意揮灑,大概是沒打算放出去給人看的。
方拾遺艱難地讀完了手稿,卻沒發現藥方和解藥。
孟鳴朝四下看了看,手在牆上磕了磕,伸手一推,推開了一道隐藏的石門:“師兄,這裏。”
應當是貯藏東西的地方。
石門之後亂七八糟扔了一地的法寶,防護法寶與各式兵器樣樣不俗,可惜主人不怎麽珍惜。方拾遺徑直走到書架前,發現了一個錦盒。
冥冥中有種預感,他沒有看其他東西,拿起錦盒打開——裏面放着個玉瓶與一張古方。
是“揚灰”的解毒之方。
方拾遺大喜過望。這輩子第一次被溫修越帶着禦劍飛天時也沒這麽興奮,手甚至有些發抖,小心翼翼地打開玉瓶。
裏面是空的。
心底頓時一沉。
方拾遺輕輕捧起藥方看了看,怔了片刻,不知不覺咬緊了牙,呼吸都滞緩了。
孟鳴朝有不好的預感:“怎麽了?”
他湊過來一看,古藥方上只有寥寥幾行字。
南海精,苦海水,木之華,天火……還有大妖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