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跨入的瞬息,腳下突兀一沉,還好方拾遺經驗豐富,早有預料,拽着孟鳴朝提氣穩住,緊張地環視四下,沒有松手。

孟鳴朝看了他一眼,眼裏帶了點難以言說的笑意。

身後被劈開的入口消失,低頭一望,下方竟是……一間尋常的山間小草屋。

不是什麽屍山血海,更不是什麽陰煞之地,只有草屋三間,果園一處,環着竹籬,院門掩着,從這兒正好可以看到院中有幾只喂養的雞,正咯咯咯耀武揚威地叫着。

山間岚霧未散,晨風吹醒萬物,炊煙袅袅升起,一切都尋常得不能再尋常。

方拾遺和孟鳴朝愣了愣,有點搞不清楚狀況。

料想過進來會面對無數殺機,單單沒想到,竟會是這麽一幅山野人家的情形,周遭沒有半點殺氣,反而寧和平靜得讓人不由自主地放輕呼吸,生怕打破這種靜谧的美好。

這不是幻境。

幻由心生,以迷惑引誘為主,與進入幻境者的內心息息相關。

可方拾遺和孟鳴朝都對這幅景象一頭霧水,毫無印象。

正琢磨着,下方忽然傳來陣砰砰亂響的聲音,炊煙裏纏繞了幾分焦糊味。“嘩啦”一聲,大概是潑水滅了火。

女子含笑的嗓音響起:“呀,你看你,滿臉灰……”

還有人聲?

方拾遺回神,注意到自己還和孟鳴朝牽着手,尴尬地縮回指尖:“下去看看吧。”

孟鳴朝長長的眼睫垂下,不自覺地勾了勾指尖,仿佛還殘留着身邊人的體溫。他略感可惜,但沒多說,掐了個匿息訣,随同方拾遺落下。

兩人剛落地,屋裏就走出來兩道身影——确切說,是高個兒那個半扶半抱着矮個兒那個,屋內濃濃的黑煙已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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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扶着的女子無奈道:“都說我來吧,你看,這個月咱家燒了第幾次了?”

随着她說話時偏頭的動作,方拾遺看清她的相貌。

那是個生得很美的女子,柳眉彎彎,膚色勝雪,五官秀麗柔潤,紅唇帶笑,整個人的氣質極為柔善,像是一捧輕飄飄的柳絮、一縷缭繞在指尖的輕風,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好感。

雖然在說着責備的話,她的臉色依舊很溫柔,手搭在腰間,小腹微微隆起。

旁邊的男子身量頗高,穿着尋常,卻掩飾不住滿身貴氣,五官極為俊美,眼角眉梢不經意間的角度頗為邪肆,卻在看到面前的女子時,暗藏的滿身戾氣盡數被壓下。

他混不在乎地擦了擦臉上黑乎乎的煙灰,輕聲笑了笑:“哪能讓你勞累。”

兩人完全沒有發現方拾遺和孟鳴朝,自顧自說着話坐到院裏。男人小心翼翼地将女子扶着坐下,女子斜了他一眼:“我不勞累的話,吃你煮的東西更累。”

男人臉色一僵,悻悻道:“我哪知道……下個廚房居然比修煉還難。”

又說了幾句,女子摸出帕子,仔細擦去他臉上沾着的黑灰,輕嘆:“都怪我天資不好,不能辟谷,累你成天煩憂……”

“再說這種話我要生氣的,”男人嘴上說着,眼睛卻帶笑,乖乖站着讓她擦淨了臉,彎腰湊到她隆起的肚子邊,将耳朵貼上去,故作嚴肅,“雪娘,他踢你了,你看,咱們的兒子也不同意你說這種話。”

“見天說兒子兒子的,倘若是個女兒,你還不喜歡了?”

“我能看見嘛,”男人委屈死了,“就是個臭小子!我倒想要個乖乖女兒,最好同你一般。”

女子含笑點了點他的額頭。

方拾遺摸着下巴在兩人身邊轉悠,看他們旁若無人地聊着天,看了半天,總算看懂了:“……這是那尊妖王的記憶?”

魂飛魄散、身死百年後,長存于識海最深處的記憶竟還深深烙印在他的軀體裏,影響到進入這裏的人。

不知該為大妖的力量感慨,還是為這份深情感懷。

孟鳴朝的臉色不知為何有些奇怪,盯着男人的臉死死看着,沒有應聲。

方拾遺挑挑眉,頗有閑情逸致地摸出那把破扇子,挑起孟鳴朝的下巴:“小朋友,雖然人家長得好看,你也沒必要這麽緊盯着吧,世間少有的美男子之一你師兄就在你邊上站着呢。”

“……”孟鳴朝啼笑皆非,“師兄,別瞎撩。”

方拾遺:“你小時候我經常這麽逗你。”

“現在我長大了。”

方拾遺撇撇嘴:“不還是個小屁孩。”

說話間,男人又鑽進了廚房。

方拾遺低垂下眼,看那位名為雪娘的女子哼着小調,捧着腮望着裏面忙裏忙外的人,眼神沉黯,片刻後,低低道:“世間傳言,與大妖結合的女子妖媚豔麗、不知廉恥,不是什麽好東西。而人族妖族痛恨彼此,當真會誠心在一起?況且大妖是妖族至尊,怎會喜歡一個靈力低微的女子,所以這段情被萬人所憎。”

頓了頓,方拾遺輕聲說:“可他既然留下這段記憶,必然是珍之重之。”

倘若不是生平印象最深,又怎會連這等瑣碎雜事都記得一清二楚。

這段記憶與山中經年景致一般,安寧悠然,既無殺意,也無波瀾。

因此也找不到跳出去的突破口。

方拾遺和孟鳴朝不得不靜坐下來,旁觀傳聞裏殺人如麻的惡蛟留下的最深刻的記憶。

而這些記憶裏,幾乎都和這位雪娘有關。

妖王名為玄蛟,隐藏着身份,假裝是個尋常修士,與雪娘結為道侶後,便在此山中隐居修行。

雪娘的确天資不足,靈力不高,随着身子愈重,精力漸漸不濟,越來越嗜睡。

妖王越來越坐立不安,他心裏的焦慮随着記憶的鋪展,傳遞到方拾遺和孟鳴朝心裏,兩人幾乎能聽到他的心聲——人類孱弱的身體,到底能不能承受住妖族霸道的血脈?

這個孩子是上天的恩賜,還是一道劫難?

初為人父的興奮漸漸褪去,伴随而來的是各種不安。擔心雪娘生産困難,玄蛟已經不滿家中那些尋常補藥,經常出去尋覓靈物……即使孩子保不住,他也要雪娘好好的。

妖族對天材地寶的感應比人族敏銳得多,玄蛟做事也從不收斂,大搖大擺地到處挖靈藥、殺靈獸,不久就被一隊四處探寶的修士注意到,還恰巧被看到他由人化蛟、飛向雲間的一幕。

——這種可化形的妖族已經幾百年再未見到,一點血肉甲殼都是寶貝。

況且他還收集了那麽多靈物。

那隊探寶修士起了貪念,可惜玄蛟來無影去無蹤,憑借他們根本不可能捕捉得到。

玄蛟也不屑于跟幾個區區低微人族計較。

然而不知是不是天意作祟,沒多久,那堆探寶修士循着羅盤,來到玄蛟和雪娘隐居的山上,見着這有人家,便來問路。

若不是怕雪娘寂寞,玄蛟其實可以施術讓人永遠找不到這裏。

打開門的瞬間,那幾個修士見到玄蛟和院內的雪娘。

玄蛟在所有大妖中年齡最小,千年前在與人族的惡戰中雖手段毒辣,卻沒有人族彎彎繞繞的心思。

他眼神都懶得給那幾人一個,專心在院中給雪娘喜歡的花澆水,壓根沒注意到那幾人瞬間古怪的神情。

離雪娘臨盆越來越近,玄蛟出門愈發頻繁,最後一次出遠門時,他布好防護結界,叮囑雪娘不要離開院子,像往常一樣離開。

他聽說北海有種神草,想去摘回來。

玄蛟只離開了兩天。

回來時……雪娘已經沒了。

雪娘是被那幾個修士騙出去的。

她本就心軟,對人毫不設防,那幾個修士在山中徘徊多日,其中幾個瞧着眉目慈和的女修假裝受傷,請求雪娘贈點傷藥,給點水喝。

他們利用她的同情心,将她騙了出來,然後拿劍架在她的脖子上,逼她撤下院裏的結界,将玄蛟采集的天材地寶都交出來。

那些東西在玄蛟看來都很普通,回來就用各種千奇百怪的手法煉了給雪娘吃,一點也沒剩下。

雪娘慌忙說沒有了,他們不信。

雪娘說自己解不開結界,他們也不信。

瞧着雪娘狼狽地捂着圓滾滾的肚子,那些人大罵着“惡心”,“叛徒”,“一個人族,竟與妖族行這種茍且之事”,又叫喊着“今日便替天行道”,在她的淚眼哀求中,一劍捅穿了她的心窩,震碎神魂。

覺得不夠解氣,又踢了幾腳她的肚子,打着正義的旗幟,試了試确實破不了院外的禁制,不甘地離去。

大抵是玄蛟胡塞的那堆靈草靈花起了效,雪娘始終吊着最後一口氣沒有咽下。

玄蛟在北海尋到神草,心頭莫名籠罩着點不安,沒有多做停留,飛快趕回來,便見着了這一幕。

——數九寒冬,石階上覆滿冰霜,那些霜花都是血紅的。他的雪娘毫無聲息地側躺在冰冷的大地上,臉色枯槁,滿臉死氣,清瘦的手指骨突出,死死捂着肚子。

玄蛟的腦子轟地一下就炸了。

世間傳言大妖生來受天澤,因此無情無欲無善無惡,因此堅韌強大無所不能。

那一刻玄蛟卻覺得,天塌了。

他像個凡人,手腳裏森森竄着涼意,慌亂将雪娘抱起,不斷地撫摸她的臉龐鬓角,擦拭那些凝固的血跡,往她嘴裏塞靈藥,拼命給她輸靈氣,小孩兒似的嚎啕大哭起來:“雪娘,你看看我,你睜睜眼看看我啊!”

卻都是徒勞。

做什麽,雪娘都無聲無息地靠在他懷裏一動不動,永久的睡着了。

他的眼淚大滴大滴掉下,滴落在雪娘的臉上,緩緩滑落,溫熱的淚水也與凡人無異。

方拾遺不忍地別開眼,心裏重得喘不上氣。

書上說妖族是沒有感情的,同一窩生的妖崽子為了存活,吃掉自己手足甚至父母的都有。

妖族當真沒有感情嗎?

玄蛟怔怔落了會兒淚,想起什麽似的,咬破手指,用術法回溯此地發生的一切。

看着那幾個修士正義凜然地呼喊着口號殺死無辜的雪娘時,他忽然發出聲尖銳凄厲的哭嚎,眼中滾出了血淚。

是他害了雪娘嗎?不是,是那些貪心不足的東西。

但也有他的過錯。

那滴血淚喚起了雪娘最後一絲殘存的生氣,她勉強睜開眼,氣若游絲地叫:“玄蛟……”

她想擡手摸摸他的臉,叫他別哭,卻連這個動作都做不到了。殘存的靈力将她的一點魂魄鎖在軀殼裏,而這具軀體,已經死去多時。

玄蛟顫抖着握住她的手,不顧那手上沾滿血污泥污,将它覆到自己臉上,哽咽着:“對不起,對不起……”

“不怪你,”雪娘的聲音更小了,幾乎只有嘴唇在蠕動,“我,我早知道你非人族,可是我……好喜歡你呀……”

她說着,露出淡淡笑意:“我本來,只是個,小家族裏,靈力低微的奴仆……遇到你真好,真的呀,不要哭了,玄蛟……”

大妖的悲恸引起了天地共鳴,陰雨不知何時綿綿而下,雪娘眼中那點神采緩緩散去。她掙紮了兩天,就等着和玄蛟說這最後幾句話。

到最後,她無限留戀地動了動嘴唇,看嘴型,是在說孩子。

她的修為低,被那樣殘忍地殺害,死之前又逆天吊了口氣,魂魄幾乎散得無影無蹤。

玄蛟骨子裏都在發冷。

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這……可恨的,與天地同壽的,漫長的餘生,再也見不到她了。

方拾遺眼睜睜看着這位修為深不可測的妖王嗆咳一聲,吐出了一口血。

大妖本不是善類,幾千年前曾是妖族在戰場上的主力,心狠手辣,被封印千餘年醒來,那股冷血才堪堪被雪娘捂熱,又凝固了回去。

玄蛟抱緊雪娘,想站起來,忽然察覺到她肚裏的孩子竟有微微的動靜。

他愣了愣,眼裏染上癫狂,親手剖開雪娘的肚子,将孩子抱了出來。

流着一半大妖血脈的孩子頑強地存活了下來,安靜地哭不鬧,睜大眼看着染滿血的父親與母親,似乎還未出世時,就知曉了一切。

玄蛟将那個帶着無數記憶的小院藏好,将雪娘的屍首保存在一個冰棺內,放入極北之北的冰層底下。

臨走前,他輕輕吻了吻她的眉心,溫柔地低喃:“雪娘,等着我。”

※※※

這篇文寫到後期挺吃力的,已經崩了,看文的孩子應該看得出來,我還是太焦躁了,能力不足,本來計劃完結後全文修一遍,查缺補漏,填補遺憾,沒想到晉江忽然來這麽一出,看了眼章節數,我想修文的夢想變得很遙遠了,寫完一百多章,一章章修改加上重複修改大概要一萬多月石吧,可能還不夠,太遙遠了真的,還不如現在就動手……

很對不起大家,為了不讓這文變得越來越長難修改,準備以後不申請榜單了,邊修邊寫。

坑是不會坑的,不過會更得很慢很慢了。

介意的讀者在評論說一下,我發紅包給你(晉江抽成一半我只收到一半很抱歉),晉江紅包還要扣分成,所以也可以私信我,給你退,實在很抱歉,計劃完全被打亂了,還是因為限制修文這種讓人哭笑不得的原因==

這幾天的存稿有四章,今天雙更一下,發完這四章就開始邊修邊寫了,還得邊攢月石,心好累otz

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抱歉(躺平挨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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