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眼前的場景随着玄蛟的記憶不斷變幻,方拾遺和孟鳴朝都知道他要去做什麽。
玄蛟沒有放過任何一個人。
他逐個的将那些修士抓來,當着他們的面,一刀一刀割下他們的至親的血肉,剜得只剩白骨,再用更殘忍的手段殺死他們。
口口相傳下來的傳言是假。
倘若不是那幾個貪心的修士先害死了玄蛟心愛的人,他又怎會那麽癫狂。
玄蛟是惡、是錯?
方拾遺不知道了。
他曾篤定這世上有純粹的善與惡,卻在此番下山之後,這個念頭接連被沖毀,搖搖欲墜。
——雪娘不該死,那些人該死。
可那些人的親人又不該死。
那些修士不乏名門世家子弟、修界有名之徒,玄蛟的手段殘忍,牽連全家,很快被注意到,不少除妖降魔的修士挺身而出,要鏟除他這只為禍世間的妖孽,卻都有去無回。
事情愈演愈烈,玄蛟也愈發癫狂。
他想複活雪娘。
一個人身死道消,倘若不能進輪回,要聚魂都難,更別說是逆天而行的複活,玄蛟卻不知為何,極為執着,篤定世上有複活雪娘的法子。
他發了瘋似的到處尋找,不知是在找誰。
人族有許多玄奧的陣法、符箓、丹藥、詭術,那些都是妖族不擅長的。玄蛟沉睡千年,不了解見今的修界,于是誰來招惹他,他就屠誰滿門,然後在那些宗門藏書閣內尋找關于起死回生術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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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完兩大門派後,他找到了。
那片橫穿中洲大陸的蒼山之內,有一個神秘的種族,自稱術士,透徹靈魂與生死秘術,據傳他們的長老懂得如何拼湊靈魂、起死回生。
可惜還不等玄蛟找上門去,剩下各大門派世家的人就來了。
他造的殺業太重了,動辄屠城滅門,已經不單單是為雪娘報仇,只為洩憤。
五大門派與各方聯手,設下重重埋伏與殺陣。那一戰打得格外慘烈,天昏地暗,連遠空呼嘯而來的風聲都像哭嚎。
方拾遺看到了許多熟人,溫修越、陸汀遲、林承和,還有一個……被稱為“方謝紅”的年輕人。
可惜只是一閃而過,玄蛟對他們不甚在意,記憶模模糊糊,勉強拼湊出個熟臉,看不清面容。
方拾遺愣愣地看着“方謝紅”出現過的地方,未曾料到,他頭一次見到生父,竟是在大妖的記憶裏。
大戰攪得風雲變色,衆人用盡神通,終于殺死了本就受了傷的玄蛟。
玄蛟察覺自己将死,低頭看看懷裏不吵不鬧的孩子,竟又生出了無限氣力,沖破殺陣,直向北方。
他用盡最後的妖力,護着孩子,将他封進了極北之北。力氣耗盡,他則墜到北境,臨死前破碎虛空,将自己的屍身藏了進去。
他知道人族在他死後,必然對這具身體垂涎三尺。
無論妖或是人,臨死之前,人生種種仿佛都在眼前過一遍。
記憶的場景開始變幻得頻繁而破碎,有關于雪娘的,也有幾千年前的往事。不算被封印的日子,玄蛟不過也才活了幾百年,在妖族中尚且算個青年。
記憶混亂了許久,才逐漸清晰了些——那時幾千年前中洲荒蕪的另一端,無邊的苦海,厮殺的人妖,交織的刀光劍影。
飓風從平地呼嘯而過,卷着塵沙向雲谷揚去。
少年玄蛟翹着腿,躺在根樹枝上,悠哉悠哉地對樹下的人說話:“表哥,我怎麽聽說你昨兒帶人去了趟雲谷那邊,沒殺什麽人,急匆匆地去看了眼又回來了?”
樹下的人靜靜坐着,穿覆玄衣,背脊挺得劍一般筆直,烏黑的長發潑灑而下,蜿蜒至地上,像流動的墨泉。他聞聲擡起眼,淡金色的瞳孔冷淡極了,渾身上下幾乎毫無墜飾……除了腰間有把扇子。
那是把鐵扇,一看就是才剛學會煉器的人煉制,只能算把低階法器。
法器煉得不行,煉器師倒很有閑情逸致,扇面兒畫得詩情畫意,頗為風流精致。
“喂,怎麽不理我的?”
玄蛟嘟囔着跳下樹,蹭過去坐在他身邊,随着他視線望向雲谷的方向:“七年前你被仇家追殺,消失了好幾年,原是逃到雲谷去了。那些修士不是最恨妖族嗎?怎麽沒殺了你?”
身邊的人沒搭理他。
“你回來也有兩年了,仇家清理得七七八八,接下來準備怎麽做,聯合其他人沖破雲谷防線?聽說大陸另一邊可繁華熱鬧了,我好想去看看,唔,去之前得把那些讨厭的人族都殺了。”
玄蛟叽哩哇啦說了一堆,都沒得到應答,不滿地轉頭看向身邊的人。
那人有張淡漠漂亮的臉,神明一般,毫無感情。
“你這把寶貝扇子到底哪來的?借我玩玩?”
“滾。”
旁邊的人終于發了話,看也沒看玄蛟一眼,起身擡步離開。
眼前的場景倏地又一變。
這回卻是在戰場上,無數修士妖族糾纏厮殺着,天空上的氣氛卻凝滞下來。
玄蛟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的表哥:“你說什麽?你想……與人族和解?”
接下來的越來越碎片。
一會兒是玄蛟怒氣沖沖,與他的表哥決裂,煉制了“揚灰”暗算那些人族大能。一會兒又是他被人族領頭的修士方滿堂重傷,拿到大妖血。
方拾遺和孟鳴朝都僵在這一段段的回憶中。
沒有人想說話,也不想向身邊的人提問——為什麽玄蛟稱作表哥的妖王黑龍與孟鳴朝長得一模一樣,為什麽傳聞裏的方家老祖方滿堂,又和方拾遺毫無二致。
還有那把被黑龍珍視的扇子。
雖然那把新了些,方拾遺手裏這把破了些,但看得出來,這是同一把扇子。
這不是老乞丐留下的嗎?
方拾遺恍惚想起了杜長老說的話……他的過往皆是虛妄。
他似乎活在一層層陰謀算計裏,哭是假的,笑是假的,連那點于風雪裏搖曳的難得一點溫情,也是假的。
老乞丐一介凡人,怎麽剛巧就有千年前方滿堂煉制的、又被身邊的小黑龍偷走的扇子呢。
玄蛟的記憶又跌到了某一處——
那是一個祭壇前。
不知那時的玄蛟和黑龍決裂了多久,瞧着拔高了不少。他正指着祭壇上毫無聲息的人,憤怒地張口大罵:“他妄圖逆天改命,修改族人的命運被天雷轟得個魂飛魄散,腦袋這麽大毛病也不知道怎麽當上人族老大,怎麽他有病,你也有病?你以為這是什麽禁術?你當真要損耗一半精血給他重鑄身體拼湊殘魂?你忘記他是怎麽一劍捅穿你的心口的了?!人族都是白眼狼!”
黑龍死死盯着祭壇上的人,黑衣襯得臉色白得驚心動魄。面對玄蛟激烈的指責怒斥,他的嘴唇動了動,忽而勾出個淺淡的笑:“我心甘,我情願。”
“真他娘的有病,”玄蛟煩得要死,“成,我給你護法,成不成看你的。”
“只有成。”
“要是敗了呢?”
黑龍淡淡道:“我就随他而去。”
玄蛟滞了滞:“我真是……越來越搞不懂你了。”
黑龍無所謂地笑了笑,走到祭壇邊緣,低頭盯着那張熟悉的臉,指尖留戀地在他臉上撫了撫:“喚回他的殘魂後,我要帶他離開。”
“離開?如今四處戰火,你還想帶他去哪兒?”
“去哪裏都好,”黑龍咬破指尖,在手邊細膩的皮膚上畫上幾個符咒,長睫低垂,“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受傷了。”
畫完符咒,他拔出一旁的劍——劍上銘刻着“刺離”二字,折射出一線冷光。
然後他閉上眼,将那把劍轉過來對準心口。
方拾遺的瞳孔陡然一縮,心神一震,寒風成了刀一般在心口刮過,他幾乎是下意識撲過去,脫口而出:“不要!”
神劍刺離為斬妖除魔而生,這把劍在方滿堂手中,大妖之下無妖敢接。
黑龍卻就這麽直直地戳進了自己的心窩。
血慢慢淌出,落到祭壇上畫好的符陣上,一點一點填滿溝壑。
玄蛟愕然地瞪着他的背影,不懂他為什麽如此舍生忘死。
這一幕大概對玄蛟的沖擊力極強,困擾了他幾千年,才在雪娘那兒得到了解答。
記憶中的人都是虛影,觸碰不到,方拾遺看着那摻着點點淡金的心頭血一滴接一滴落下,痛苦得幾乎喘不上氣,跪在地上,捂着胸口,腦中嗡嗡作響。
察覺到身旁的人想扶起他,他哽着那口氣,紅着眼看向孟鳴朝,手按向他的胸口,良久,手指蜷縮起來,揪着那一小片衣物,沙啞着嗓音問:“是不是很疼?”
孟鳴朝彎腰看着他,殘存的少年氣息不知何時褪了個幹淨。他想起了很多事,深邃的眸光籠罩在方拾遺身上,粲然一笑:“你在,就不疼。”
方拾遺閉了閉眼。
雖然還未想起一切,但他已經猜到了許多。
許多刻意忽略躲避的東西也迎頭而來。
孟鳴朝就是玄蛟的表兄,是傳聞裏的大妖,也是方滿堂的那條小黑龍。
幾千年前,方滿堂在雲谷撿到孟鳴朝,幾千年後,他翻開沉重的棺蓋,又撿到了他。
兜兜轉轉,他們原來早就相識了千年。
他又是誰?
他是……方滿堂。
他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