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記憶籠罩在一片迷霧裏,幾十年來從未動搖過的信任與執念化為薄薄一層封泥,搖搖欲墜着。
方拾遺恍惚想起了什麽,卻看不分明。
玄蛟的記憶給了他一些答案。
千年前的孟鳴朝瘋了似的自取心頭血,生生給差點魂飛魄散的方拾遺澆出了一條生路。
那具重鑄的軀體聚攏了他的殘魂。
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的黑龍脫力地倒在祭壇上,眼睫低垂着,抱着身邊一動不動的人,頭抵在他的頸窩中。
良久良久,他聽到“咚”一聲,輕微得不能再輕微的心跳。
玄蛟居然松了口氣。
他背負着手,看孟鳴朝化為本體——那本該是條矯健漂亮的黑龍,倨傲地俯視人間,卻因為累累傷痕顯得疲憊又狼狽,身上的黑鱗破碎剝落,掉了滿地。
黑龍小心地将那個随時可能散了那口氣的人背到身上,清吟一聲,背着他越過雲谷,去往蒼山的更深處。
玄蛟再次見到他們是在幾年後。
方滿堂回到了一團糟的方家,重新主持大局,收拾人族剩下的殘部,與妖族在雲谷進行了最後一戰。
那一戰裏,方滿堂使出驚天一劍,獨力斬殺了一只大妖,又重傷另一只,刺離劍崩碎,殺紅了眼的人族傾盡全力,殺死了那尊大妖之後,局勢逆轉。
餘下的三只妖王一只下落不明,玄蛟重傷被擒,黑龍避而不戰——失去妖王的妖族潰不成軍,節節敗退。
無數妖族哭着跪求孟鳴朝領軍出戰,但至始至終,他都沒有吭聲。
妖族敗了,早已沒有回旋的餘地。
Advertisement
而人族也沒有好多少。
雲谷方家被偷襲之後,大批妖族穿過山谷來到大陸另一端,肆意掠殺,生靈塗炭,各家各派傾力一戰,大多覆滅,餘下的也氣息奄奄。
兩敗俱傷,只是妖族傷得更重。
大戰結束,方滿堂抱着碎劍消失,不久靈魂玉牌破碎,身死道消。
他如願以償,生于雲谷,死于雲谷。
而玄蛟的記憶也終止于被封印鎮壓的那一刻。
方拾遺茫然地摸了摸眼角冰涼的淚水。
兩千多年了。
他好不容易從那種剜心之痛中剝離出來,瞥見孟鳴朝的表情不對,勉強壓下一腔沸騰複雜的心緒,強行調笑了一句:“看什麽呢,都死了幾千年了,現在人在你面前。”
孟鳴朝怔怔地望了許久千年前方滿堂消失的地方,倏而轉頭,深深盯着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
四周忽然震動起來,随着玄蛟的記憶結束,砰然破碎,露出底下黑色的世界。
沒有光,沒有風,時間流逝在這裏仿佛停滞了,這是一方安靜的小空間,不遠處靜靜漂浮着個一條長蛟,仿佛随時會醒來。而長蛟之前,站着兩人。
方拾遺警惕地擋到孟鳴朝面前,臉色稍變:“是你!”
站在玄蛟身前的,可不就是那位“白發修士”!
先前尚未細想,此時一看,才覺出此人的面容與玄蛟酷似,而玄蛟又與孟鳴朝的五官有些微相像。
白發修士身旁的人渾身罩在黑袍裏,隔着老遠就能嗅到股腐朽濃重的屍氣。
方拾遺握着劍的手又是一緊:屍王!
他曾經随蕭凜與他交過手。
白發修士閉着眼,似乎此前都在與他們一起看那段回憶,此時緩緩睜開,眼眸裏複雜地翻湧過悲傷與怨恨,負手而立,淡聲問:“我父親的記憶,好看嗎?”
方拾遺想起外面等着的甕澄,渾身發冷:“我師叔呢?”
“還活着,”玄慕淡淡道,“看在她與我母親眉目有兩分相似的份上,暫且留她一命。”
方拾遺緊繃的肩膀這才稍微松了松,腦子又控制不住地亂起來——他現在只想坐下來,和孟鳴朝好好說說話。
他們兩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方拾遺想知道他身死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孟鳴朝為什麽要剝離惡念,為什麽會身受重傷,為什麽會變成個小孩兒,記憶殘缺,渾渾噩噩地到處流浪。
而他一個已經死過兩次的人,怎麽還會重現人世。
是誰又拼湊起了他那點可憐的殘魂,修補起來後,裝進這副身軀,起名叫“拾遺”?
怪道他總是衰運,天道這是不滿他這早該魂飛魄散的人三番兩次爬回來呢。
孟鳴朝上前兩步,又将方拾遺擋到身後,低聲道:“師兄,我對付他們,你去出口等我。”
“開什麽玩笑。”方拾遺拔出望舒。
千年前的刺離神劍擁有劍靈,可惜在雲谷一戰中劍身破碎,劍靈重創。
千年後劍身重鑄,劍靈可能在這過程裏給熔傻了,傻乎乎的什麽也不懂,此時感應到主人貌似清醒了點,才興奮地嗡鳴了幾聲,若不是被握着,恐怕會飛過來蹭他兩下。
氣氛緊繃着,傳說中的大妖之子卻沒立即出手,他的眸光落到孟鳴朝的劍上:“說來我還要叫你一聲表叔,我出生前,母親給我取名玄慕。”
孟鳴朝淡淡道:“我不關心你叫什麽。”
玄慕眼中似有嘲意:“你想起了多少?你恐怕不記得,你手上這把劍,是用我父親剝落的鱗片鍛造的。”
孟鳴朝毫無動容:“用來殺你正好。”
玄慕竟也不動怒,轉而看向方拾遺:“你的記憶恐怕被封着,什麽也想不起來吧。”
方拾遺:“封着?”
“不然那些人怎麽達到控制你的目的。”
玄慕的嘴角勾出個冰冷的弧度,“大概是殘存的那點愧疚,亦或是他們想要你來救溫修越,勉強透露點消息,告訴你你是‘方家後人’,但身為當世人,幾千年前的恩仇早就一筆消了,想畢以你的脾氣,也不會計較太多。”
“但你若是‘方滿堂’,知道那些卑劣的人族在你死後都對方家做了些什麽,恐怕就不會那麽傻了。”
方拾遺沉默片刻:“怪哉,怎麽每個人都想挑撥我與師門間的關系,莫非你們妖族現在正缺人才,很想把我挖過去?”
玄慕莞爾一笑:“可以考慮。”
“受寵若驚,杜長老也是你的人?”
“差不多,他只是個蠢貨,”玄慕沉沉笑道,“我醒轉已有幾十年,知曉的比方前輩知道的多得多,有沒有興致聽一聽,來投奔妖族?”
方拾遺假裝很有興致:“說來聽聽。”
“比方說,姓杜的十句話中九句假話,剩下那句真話是:他的确是陪同方謝紅進了古戰場。”
方拾遺一頓。
“別着急,”玄慕慢條斯理地說,“只不過最後陪着方謝紅進到方家祖宅的,是你那位好師叔,陸汀遲。我父親臨死前對他和他心悅之人下了咒,他們倆這輩子都只能錯過,他便想冒險一進方家,尋找解咒之法。”
方拾遺道:“看來是沒找着。”
“不過他們找到了你的劍和手稿,還找到一個秘術。”
方拾遺的眼睫顫了顫,心底驀然生出不祥的預感。
“方謝紅精通推演之術,算出中洲将有大劫,而能解此劫的,卻是個早已死去的人。”玄慕盯着方拾遺的表情,笑得怪異:“你。”
“……高看我了。”方拾遺冷冷回應。
“方前輩切莫妄自菲薄,古往今來,你可是唯一一個能斬殺大妖的修士,連晚輩也傾慕已久,”玄慕略感可惜,“那時我還行動不便,只附身于杜長老身上,方謝紅算完卦後,就神神秘秘地離開了,不知道去做了什麽。等他重現時,我還沒猜出他做了什麽,姓杜的就觊觎方家寶庫,急不可耐地帶着人将方謝紅殺了,可惜什麽都沒得到。”
“你說什麽?!”
“怎麽?”玄慕偏了偏頭,“其實頗為可惜,我本想等能恢複行動之後,手刃仇人,他卻不聽我的,擅自動手……人啊,永遠這樣貪心不足。”
方拾遺咬緊了後槽牙,腦中浮過杜長老那演得逼真的憐憫、同情與一絲隐含的關懷,只覺得不寒而栗。
這老頭在雲谷山口那兒受傷遇到他和孟鳴朝,恐怕也是自導自演,就為了提起這事。
但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
既然他就是方滿堂本身,那……方謝紅的孩子是怎麽回事?
玄慕拍了拍手:“看來方前輩也想到點子上了,這就不得不說巧了。妖族傳承皆在血脈,我父自創過一招,名為搜魂,方謝紅臨死前,我搜了搜他的魂,雖然受到抵抗,不過還是看到了些東西。”
方拾遺冷漠地看着他,并不言語。
“他在方家找到的秘術無名,以術士族的秘法改良得來,上面記載着,若是想複活血脈相通者,可尋另一血脈相通的嬰孩,以秘法召喚魂靈,讓兩者相融進……”
“閉嘴!”
眼見方拾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旁觀良久的孟鳴朝忽而出劍打斷。聽風快得像道閃電,疾掠而去,直取玄慕的首級,卻在即将靠近他的瞬間,被旁邊的屍王伸手一抓!
當的一聲,屍王的手濺出毒血,卻屹立不倒。
方拾遺的眼皮在狂跳。
聽了那麽多虛虛實實的話,玄慕的最後一番話卻讓他有種恐怖的預感——這些話都是真的。
※※※
晉江變卦好快otz不過我就照昨天說的做啦,想盡量拯救一下這篇文,謝謝大家體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