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宣室殿裏今日未焚龍涎香,早上楚璇趁着蕭逸還沒下朝,把香鼎澆滅了,自櫃裏取了幾只越窯褐釉香爐,往裏各撒了一把蘇合香。
蘇合香甘甜清芬,有着凝神靜心的功效,香丸在小火熏蒸下化作香霧杳杳飄散于殿宇的各個角落,倒是有些夏末花開荼蘼的感覺。
秦莺莺垂袖站着,緊盯着蕭逸,見他終于決定結束這雙方實力嚴重不對等的棋局,将在指尖輾轉許久的白棋落在殘陣的樞要之處。
楚璇反應稍慢了些,盯着那無從下手的棋局愣了一會兒,才發覺此局終了,已無路可走了。
她頹喪地把手中棋子撒回棋簍裏,其中還包括從蕭逸那裏偷來的幾枚白棋……嘆道:“我又輸了。”
蕭逸笑道:“輸給我不是很正常嗎?我若是連你都贏不了,那不是太……”被楚璇陰悱悱地一瞪,他戛然住口,将手抵在下颌斟酌了一會兒,和煦道:“我教你,縱橫棋局猶如排兵布陣,得精鑽細研才能見成效,像你這樣的野路子再過十年也贏不了我。”
楚璇這才舒坦了些,嬌顏初霁,望着蕭逸甜膩膩地笑了笑。
秦莺莺在一邊看得心情甚是複雜,将雙手交疊放于身前,凝目看向蕭逸,“我不明白,你怎麽知道我跟梁王串通,我哪裏露出破綻了?”
蕭逸眉宇長展,臉上表情極淡,道:“你是個頂聰明的人,做事也很小心,幾乎是滴水不漏的,想要從你身上看出破綻,着實是不容易的。”
他轉眸掠了秦莺莺一眼,唇角邊噙起幽潤的笑,不慌不忙道:“你還記得你随使團來長安後,我們第一次在宣室殿會面的場景嗎?”
“朕托你調查胥朝宗府與梁王之間的關系,你把調查所得如實詳盡地告訴了朕,事情到這裏還算正常……”
那時候楚璇也在,她循着他的話回憶了當晚的情形——秦莺莺對蕭逸可謂真誠至極,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甚至最初是根據從秦莺莺那裏得來的消息,才讓蕭逸坐實了所猜測的梁王與胥朝之間的關系。
那時的他們看上去當真是密交摯友,雖然一個過分冷漠,一個又過分跳脫,但瞧上去對彼此都是真心實意的。
想的這兒,她的心情不由得有些低沉,神情略顯複雜地看向秦莺莺。
他依舊一副處變不驚、淡然自若的模樣,察覺到楚璇看他,還朝她輕擠了擠眼。
“可第二次見面,你就不對勁了。你說想跟朕做交易,讓朕替你找迦陵鏡,并把你所知道的關于別夏在敗亡後遺留的東西盡數告知與我,以顯示你的誠意。可你在提出交易後,卻沒有催促朕盡快給你答複,反而當着朕的面兒去撩撥璇兒,誘朕吃醋,把你趕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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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逸擡手拂了拂自香爐頂蓋镂隙裏飄出的煙霧,連聲音都似隐在雲端迷霧之後,高深且缥缈:“莺莺,你野心勃勃,對迦陵鏡勢在必得,手中又握有朕想知道的秘密,按照你一慣缜密的作風,該立即與朕敲定交易一事,甚至當晚就該催促着完成交易,彼此盡快交換信息,好去辦各自想辦的事。”
“可是你沒有。”
“你為了心中的胥王夢而遠離故土,千裏迢迢來到長安,見到了朕,在最關鍵的時候想的不是朝着王鼎帝祚更近一步,而是來調戲朕的女人……”
“固然你是個好色的,可你絕不是個會色令智昏的人。”蕭逸停頓下,神情微妙地看了楚璇一眼,道:“只有真正癡情的或是足夠荒唐的人才會色令智昏,你這種朝三暮四的男人,又精明似鬼,在最關鍵的時候想的絕不會是女人。”
“朕想,那個時候你用來與朕交換迦陵鏡的關于梁王和別夏的那段往事,梁王還沒有告訴你吧,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若是朕順水推舟要求立即交易你就露餡了,所以你必須先激怒朕讓朕把你趕走。”
“你提出了交易,觀察了朕的反應,再回去告訴梁王,由他來決定要不往下走。朕沒有讓你失望,朕與你約在觀文殿見面,表現得很積極,梁王也決定由你出面來跟朕做這筆交易,從朕這裏套出迦陵鏡的下落,所以才告訴了你他和別夏的那段往事,這才有了我們在觀文殿的那次會面。”
“莺莺,朕可有哪裏說錯?”
殿中一片死寂。
沉默良久,驀地,秦莺莺拊掌,那清脆的掌聲伴着腰間環佩輕鳴,他眼波微漾,傾心嘆服:“厲害,真是厲害,就跟你親眼看見的一樣,陛下真乃當世奇才。”
“只是我不懂,就憑這些你就認定了我已背叛你?未免太草率些了吧,難道從一開始我在你心裏就是不值得信任的?”
蕭逸神情澹靜,緩緩搖頭。
“你們的胥王,秦懷仲。世人都傳他與梁王私交甚篤,早已暗中投靠,并為他提供錢糧來操練私兵,誠然,他确實投靠了大周,但投靠的卻不是梁王。”
秦莺莺當即明了:“他投靠了陛下。”
蕭逸含着一縷悠淡笑意,帶了些許憐憫:“他提前探知你與梁王的關系,在胥朝使團抵達長安之前就已經告訴了朕。朕答應他,有生之年會保他王位安穩無虞,所以,莺莺,只能對不起你了,你既做了第二個別夏,便只能是別夏的結局。朕早就對你說過,都是命,命中沒有,強求不來。”
秦莺莺仰頭哈哈大笑,笑聲含着無限的慘淡與自嘲,直把自己笑出了眼淚,笑得身體前搖後晃,踉跄了幾步,險些被裙紗絆倒,才将将站穩,譏诮道:“梁王那個王八蛋,我早就對他說過,既然要用就得信我,把所有事先跟我說明白了,我好随機應變。可這老狐貍天生疑心重,話從來說一半藏一半,不到最後關頭不讓我知道,他也不想想,皇帝陛下何等人物,豈是那麽好瞞騙的?”
他嘆息:“還是胥王眼光好,知道擇良木而栖,出賣了我換回他的千秋王位,這買賣做得真合算。”
蕭逸将手搭在棋盤上,思忖了片刻,轉頭看向他,“你還有一次機會,可以與朕合作。事成之後你可以回胥朝繼續掌管宗府,你比胥王年輕幾十歲,只要熬到他壽終正寝,再想幹什麽朕便不管了。”
秦莺莺苦笑:“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我如果不選這條路是不是連胥朝都回不去了?”
蕭逸點頭,面上一派清風和煦,“你說關于別夏的事都是你父親查到,迦陵鏡也是你父親想要的,半個月前,秦攸已經秘密向朕呈遞了私信,說這一切都是你的自作主張,跟他半點關系都沒有。”
秦莺莺甚是平靜,無波無瀾地說:“是我爹的風格。”
蕭逸那長睫羽下瑩透如黑曜石的眼珠轉了轉,泛出些許暖光:“你幫朕走完最後一步棋,朕放你一馬,會安穩把你送回胥朝,就當還了當年你對朕的救命之恩。”
秦莺莺默了片刻,斂卻了滿臉戲谑自嘲的笑,鄭重地擡頭:“你說要我做什麽。”
蕭逸道:“如今梁王不在長安,你若有事該找誰?”
“梁王身邊有個護衛,是他的心腹,叫裴鼎英,沒有跟梁王去宛州,我一般都是派人去聯絡他。”
蕭逸忖道:“你再聯絡他,告訴他你大概知道迦陵鏡在哪兒了,但你要見主事的人,且迦陵鏡所能調遣的胥朝軍隊你要一半。”
秦莺莺吸了口涼氣,驚道:“這樣說,我還能有命嗎?瞧這幕後人當年對徐慕下的黑手,他的狠毒可不亞于梁王。”
“沒見到迦陵鏡,他不會殺你。”蕭逸篤定道。
“可是……他會冒這風險嗎?”
蕭逸道:“他當年閃出身來殺徐慕,冒的風險可比這個大多了。若這世上還有什麽東西能将他勾出來,那便只剩下這枚迦陵鏡了。”
秦莺莺見蕭逸那俊秀如畫的眉眼間浮掠出濃重的哀戚與痛恨之意,突然福至心靈,道:“迦陵鏡一直在你的手裏,你一直知道這個幕後黑手的存在,想用鏡子把他引出來?”
蕭逸點頭。
秦莺莺不禁嗟嘆:“整整十二年,你把這威力無窮、人人争奪的迦陵鏡攥在手裏不用,就是為了讓它當魚鈎?你可真是個瘋子!”
被人說是瘋子,蕭逸絲毫不惱,聲音溫和卻又堅韌:“朕一直就為兩件事活着:皇位,報仇。生母的仇要報,義兄的仇也要報,朕要用仇人的血安亡靈……”他陷在傷悒裏,陡覺掌間一暖,是楚璇把手覆在了上面。
他悠然一笑,反握住她的手,凝睇着她的眼睛,柔聲道:“現在不是兩件事了,是三件。”
楚璇莞爾,淺瞳中柔波蕩漾,滿含深眷情思。
蕭逸與她對視了片刻,想起什麽,沖秦莺莺道:“五天後就是立後大典,大典之前你先什麽都不要做,等順當完成立後,你再去聯絡裴鼎英。”
秦莺莺明白他的意思,想讓楚璇安安穩穩坐上鳳位,不想再生波瀾,他應下,朝楚璇端袖微揖,笑說:“恭喜了。”
楚璇容顏貞靜,舉止娴雅,沖他輕颔首,算是回應了。
她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也看不出乍登高位的喜悅,只是依偎在蕭逸身側,唇角邊噙着溫和而滿足的淺淡笑意,望向蕭逸的眼睛裏蘊着瑩亮的光,狡黠靈動又帶着癡意,是一幅完整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畫作。那帶着融融暖意的幸福被極細膩地揉開滲進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再從肺腑自然地透出來。
秦莺莺恍然發覺,第一次見她時她好像還不是這個樣子,如今舉手投足間是真正的從容、平和,倒真有母儀天下的樣子了。
他突然很羨慕蕭逸,他總是這麽有力量,這麽厲害,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當當。
建宏圖大業,了恩怨情仇,與心中摯愛執手相伴于至尊之巅,世間男子所能做的最美的夢,也不過如此了。
十月初三,天晴,宜婚嫁。
楚璇卯時便梳妝完畢,戴鳳冠,穿袆衣,在十二诰命貴婦的陪同下前去祈康殿向太後問安,聽其教誨,而後自正德門南出,踩着簇新的紅錦毯往乾陽殿而去。
殿前太樂署樂官奏‘清平’吉樂,禮部派出侍郎江淮站在殿前雲階下宣旨。
“宗嗣在繼,廟飨乃調。朕惟乾坤德合,念教化所興,昭陽虛懸,非固國本之策,今仰承皇太後慈谕,而立中宮。貴妃楚氏,秀毓名門,早充內廷,譽重椒闱,常得侍君,弗怠朝夕,朕甚屬意之。今冊為中宮皇後,立母儀之德容,昭天下之萬民。”
江淮的聲音明晰朗越,順着風傳遍了殿前的每一個角落,楚璇便在這抑揚頓挫的宣旨聲中,一步步走向站在雲階之上的蕭逸。
禮官早先教過她禮儀,上了雲階,還得對皇帝陛下行跪拜之禮,她依着步驟,正撩起前裾躬身要拜,還未跪倒,便覺手心一暖,蕭逸撥斂開自己繁複刺繡的闊袖,搶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用力把将跪未跪的她拉了起來。
他今日亦是盛裝,十二旒垂珠冕冠,刺繡山河平章 飛龍在躍的玄衣纁裳,闊袖曳地,袍裾垂拖在身後,只覺渾身纏滿了绫羅,綴滿了珠絡,連走路都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不能有起伏大的動作。
這一點他們兩個倒是同病相憐。
楚璇頭上那赤金鳳冠沉得跟鼎一樣,快要把她脖子壓彎了,勉強抗住了,由蕭逸牽着她的手把她拉到儀門前,接受百官跪拜朝賀。
聽着那如怒浪滔滔般湧來的“參見皇後娘娘”,手被蕭逸緊緊攥着,看着雲階下浮延至宮門的跪拜人影,她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小時候的事,很小很小,本來早忘了,誰知這個時候竟突然想了起來。
那時她大概十一二歲了,外公做壽,內院裏的貴女們都在廂房裏說笑,她只覺寡味得很,獨自出了來,往後花園去。
蕭逸抱怨了許多次,說她長大後性子就變冷了,一點不像小時候,雖然脾氣也不好,但好歹有些溫度,長大後就直接成了塊冰,握在手裏都涼心。
但其實一個人的性子怎麽可能突然變得那麽徹底呢,無外乎是在他沒有看見的時候,一點點變的。
長到十一二歲,有了自尊與羞恥心,不願在一衆貴女貴婦的嬌聲笑語裏做一個被打趣的對象,便要想方設法躲開她們。
她在蓬草裏躲蔭涼,正惬意,忽聽草堆裏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循着聲音一看,見一只小孩手臂粗的花蟒蛇正吐着蛇信子朝她彎彎斜斜地移過來。
她吓了一跳,想跑,可腿軟的不行,邁步子時直打顫,且那蛇游移的速度甚快,兩人之間的距離不斷縮小,她便只有大聲呼救。
那時下人們都在前廳伺候,後院靜悄悄的鮮有人跡,自然無人搭理她。眼見蛇離她越來越近,那蛇信子幾乎要舔到了她的裙裾上,她驚恐地閉上了眼。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來,她試探着睜開眼,見那蛇已被人捏住了七寸,懸在半空,徒勞地曳着尾巴。
蕭逸一手捏蛇,一手把她拉起來,關切地問道:“你跑這兒來幹什麽?朕跟你說,這蛇有毒,被它咬住可了不得。”
那時蕭逸已是十五六歲的翩翩少年郎,眉目俊秀如畫,風采絕世,且身形挺拔,比楚璇高出一大截。
她望着他,不知怎的,想起方才大家聚堆而笑獨冷她在一旁的場景,本已不在意了,如今卻生出些委屈來,也未及細想,就上前抱住他的腰,道:“小舅舅,你把我帶你家裏去吧,我想跟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