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看他,道:“怎麽,沒我摟着,睡不着?”
苌夕白了他一眼,鄙夷道:“做你的春秋大夢去!”
沭炎得了個便宜心情大好,道:“手攤開。”
苌夕一臉茫然,攤開左手的一把魚餌,“你也要喂嗎?”
沭炎握着他的手腕,順勢将一把魚餌盡數倒入池中,末了還吹了吹他手心殘留的粉渣。而後從懷裏掏出一塊東西,看似十分随性地放入苌夕掌中,道:
“永世砄,送與你,要不要?”
苌夕聞言一怔,擡眼望向他,“什,什麽?”
他覺得應該是他的耳朵出問題,或者是耳垢太多,聽不清楚。
沭炎表面仍是雲淡風輕的樣子,耐心重複了一遍,“永世砄,送與你,要不要?”
永世砄,定永生。
輪回一生,情也一生。
傳說永世砄是奈何橋頭的一塊石頭,擁有法力“永生令”,可讓情人生生世世緣分不盡,孟婆湯也不能阻礙絲毫。
苌夕當然知道這石頭的涵義,然則一個妓子,怎可擁有永世砄這樣的東西?
苌夕看起來對諸多事物不上心,而單單這個“情”字,他從來不提,卻看得比誰都重。
過了許久,他讪讪縮回手,“老爹說過,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
沭炎抓住他的手腕不讓他撤回,眼睛定定看着他,道:“我沒當你是妓子,你也沒當我是恩客,別拿楚館的說辭敷衍我。”
Advertisement
苌夕沒有擡頭,仍是口是心非道:“我沒敷衍你......老爹的話很對,起碼不會讓人吃虧。”
沭炎又湊近一些,語氣中加了幾分強硬,“你再這樣沒有道理地推脫,我便強/要了你。”
苌夕一時間被斬斷了思緒,他錯愕地看向沭炎,又倉皇間垂下眸子。他失了主意,對方排山倒海的攻勢讓他不能應付。
“你,你突然這樣,我沒有準備。”
在南樓的時候,這些愛慕之言他聽了不下千百遍。他在臺上撫琴,下頭的人都是大把大把的銀錢朝上頭扔,他皆能如常應對。今日對着沭炎,他怎麽就這麽孬呢?
像個新媳婦一樣,真是沒出息到了極點。
沭炎扶正他的肩膀,繼而道:“你聽着。我那日不去報官,一面是被你說中了,你是主犯,我是從犯。但另一面......”他似是有些緊張,謹小慎微地看着苌夕,輕聲喚道:
“小東西,我想你做我夫人。”
這句告白是苌夕聽過最差勁最拙劣的,以前那些恩客好歹還會找秀才幫忙寫首酸溜溜的情詩,或者包下一家酒樓,只留兩個人四目相望。
哪有送一塊石頭,就能抱得美人歸的?
什麽叫“我想你做我夫人”?
男人,怎麽可能做夫人?
兩人的倒影在水中搖曳,先前在池面争搶魚餌的錦鯉紛紛潛入水底,拉幫結夥地仰起頭觀摩你侬我侬的大戲。
苌夕仍舊垂着頭,良久良久,他才發出蚊子一般的聲音:
“若是你負了我,怎麽辦?”
不是“我不中意你怎麽辦”,而是“你負了我怎麽辦”。
由此看來,苌夕并不是個合格的妓子。
春之暮,夏之初,岸上的一樁垂柳樹,在青色岸石的沉影中掩映生姿。
沭炎像被釋放的囚徒一樣高興,猛然把他按進懷裏,道:“若我負了你,你便殺了我!”
苌夕将頭在他胸口蹭了蹭,側耳貼着聽那人的咚咚心跳,沒有再拒絕,只深深道:
“若你負了我,我必親手把你的心挖出來。”
他知道沭炎身份不簡單,也沒再去糾結他到底是皇室公子還是将相王侯,是天上的神仙還是地下的鬼怪。左右不管是什麽,皆比他這平頭百姓尊貴。
他只需在幾十載的年歲裏,好好顧惜一份感情。
這麽說有點酸氣,再直白些的說法就是——他也看上沭炎了。
每天日出而起,日落而眠。
厮守的時光,總是比蜜糖還甜。
期間有一日,沭炎不知道上哪兒給他尋了一把古琴,琴尾鑲了一塊龍形青玉,十分雅致,名為“遺瓊”。苌夕随意撥弄了兩下便知道是人間極品,于是賞了他一個香吻,欣然收下。
沭炎極愛丹青,每每苌夕在庭院中撫琴,這人便在一旁陪着,将筆墨于宣紙上暈染。有時苌夕調皮,會拿手指偷偷蘸了墨水,趁沭炎不注意,糊他臉上。然後再被狠狠“收拾”一番。
有時,沭炎心血來潮,去小廚房大展身手,做出一盤黑糊糊黃焦焦的什物,把筷子硬塞進苌夕手裏,道:“小東西,不好吃也給我吃完。”
有時,天公不作美,雨水一瓢一瓢地往地上潑。沭炎硬拉苌夕出門,在雨中深深望着他,道:“小東西,我對你的心思,比起這雨水,只會有多,不會有少。”兩人在雨中擁吻,而後返還屋內,沐浴(重點還是這個),熬姜湯。
那段時光發生的事情并沒有多可詳述的,左右一對情人在一塊兒,無非就是兩人一起,幹一個人也能幹的事。
但那些時日,對苌夕而言,要說用畢生去回憶珍惜也不為過。
因為不長久的,總為良辰。不圓滿的,皆是美景。
☆、劫難(一)
苌夕時不時會想起青貝,那個來宅子打鬧了一場,又悻悻離去的女人。若不是她,他和沭炎同房的節點應該還會往後延,自然,定情一事也會跟着往後延。
青貝雖不怎麽講道理,動手可能永遠比動腦子還快。但對于他與沭炎,委實算半個紅娘。
苌夕心中還是感激偏多的,小鬧一場促成了一段姻緣,青貝也不是全然無用。
只是沒料想,這個小鬧,只是驚駭波濤的前兆。
換個文雅的說法,那也叫“抛磚引玉”。
沭炎有一日匆匆出了門,據說有個厲害的人傳召他。
“是......當今皇上麽?”苌夕活吞了一百二十個膽子,揣測道。
沭炎揉了揉他的頭,勾唇道:“可能比他厲害些。”
苌夕呆呆看他——還有比皇帝更厲害的,應該是......太上皇?
他倒沒有往更深層的地方想,反正他與沭炎,一個是上九流,一個是下九流。
一個是皇子,一個是男妓。
身世,門戶,八百竿子打不到一塊。
苌夕不想融進沭炎的家世,同他去皇族或者更華貴的地方。他只期盼與沭炎厮守在這座宅子,日出而起,日落而息。
然則前面也說了,不長久的,總為良辰。不圓滿的,皆是美景。
那時生了一出事端,那場意外,讓那個逐漸在沭炎眼前袒露的古靈精怪的苌夕,俏皮的苌夕,愛笑的苌夕,又一層一層裹起來。
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那日,是沭炎離開的第二日,天灰蒙蒙亮,便有一群人浩浩蕩蕩尋上門。
幾十號人,畢恭畢敬垂首立在兩旁,将路道從中間讓出。空氣凝滞,蚊子見了也繞道而行。
一娉婷女子在幾人擁護下從長廊那頭徐緩行來,最後停在苌夕身前,擡了擡下巴,冷冷道:“你就是那個男妓?”
她生了一副好面孔,但姣好人皮掩蓋的是讓人膽寒的惡魂。
苌夕估測她約莫是那日青貝口中的“公主”,便不打算給她好臉色。
漠然擡眸看她,道:“如果你是指每日睡在沭炎枕邊的人,那便是我。”
他的俏皮與無理取鬧,只在沭炎面前才會有。之于外人,他向來不茍言笑。
公主畢竟是公主,不似青貝那般容易沖動,只在那雙好看的眼睛中添了好幾分狠戾,咬牙道:“死到臨頭了還這麽嘴硬,倒還是個角色。”
苌夕默了片刻,道:“你大張旗鼓找來,是想殺我?”
他不怕死,只怕變成鬼魂後,看到沭炎抱着自己的屍身,臉上那種不可言述的痛楚。
沭炎傷心欲絕之時,他卻成了一縷魂魄,對愛人無盡的悲傷束手無策。
公主鼻尖洩出一聲嗤笑,冷冷道:“殺你?豈不太便宜你了?”頓了頓,發出一聲诘問,“你以為,阿炎愛你?”
阿炎?
這兩個字讓苌夕的臉色變得陰沉,“不然呢?”
四周寂靜得厲害,飛鳥都不敢靠近這條曲折的紅色長廊。
那女子陡然回身,狠狠剜了苌夕一眼,道:“若不是這張臉,你以為阿炎會正眼瞧你麽?”
分明生了那樣一張晶瑩剔透的臉龐,分明有着那樣一個尊貴的身份,說出這話時,她卻如同在八寒地獄幽禁了幾萬年的孤魂野鬼,恨不得把一切都撕碎,吞入腹中。
苌夕看了一圈把他們團團圍起來的侍從,緩緩道:“你喜歡沭炎?”
公主哼道:“豈止?我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苌夕隐隐想到兩人那日在方池邊上的諾言,心中多了幾分底氣,道:“那麽,如果你殺了我,沭炎不會原諒你。”
公主眼中閃過兇狠寒光,道:“本宮當然不會殺你!”
苌夕起身,冷冷道:“那麽公主請回,苌夕不送了。”
那公主上前一步,低沉道:“不殺你,便不能做其他事了麽?”
幾個身着勁裝的随從接到她的指示,立即上前,齊齊将苌夕摁在地上跪着,壓着他瘦削的肩膀不讓他動彈分毫。
公主從婢女手中接過一把匕首,居高臨下看着苌夕,笑容猙獰,道:“這把匕首是我千方百計求來的,叫千離刀。割下的疤,即便是西天佛祖,也沒法子愈合。”
空氣凝滞,壓迫着心髒幾乎不能跳動。
苌夕明白了她的意圖,猛然在那幾人的禁锢下拼命掙紮。他像被拽住腳的飛鳥,拼勁全力也掙脫不了分毫。
不遠處的池塘裏,池水如同沸騰一般翻滾,彤紅似晚霞的一群錦鯉接二連三從水中躍出,似是要沖破什麽。
無果。
一只手忽然伸來鉗制苌夕的下巴,禁锢他的頭顱。
苌夕死死瞪着那高高在上的女子,咬牙道:“沭炎愛的是我苌夕,你即便毀我容貌,也絲毫不會減弱我與他的情意!”
“那便試試!”那女子彎下腰,将明晃晃的冰冷匕首貼到苌夕的臉頰上,眼中倏地染上興奮,“你記住了,本宮的名字叫珊瑚。今後你被阿炎抛棄,看清紅塵苦海之時,別忘了當日,是誰幫的你!”
除了被紅血溢滿的視域和噬心透骨的劇痛,苌夕沒有其他任何感知。
紅色的長廊邊,清晨時分還郁郁蔥蔥的翠竹,陡然間泛黃變枯,悉數癱倒在地。
青貝是珊瑚的侍女,她未上前添油加柴,也未出聲阻止。只始終薄唇抿成一條線,在一旁靜靜看着。看着苌夕那張角色臉龐,逐漸被刀口和鮮血覆蓋,看着那血液不斷往下流淌,浸濕衣衫。
衆人心知肚明,珊瑚還在千離刀上施了法,讓傷口潰爛如泥,生不出新肉。
饒是青貝見過諸多生殺場面,也不由寒毛倒立。她心中暗暗慶幸苌夕穿的是紅衣裳,被血染了也不甚明顯。如若是青白的淺色衣料,便不知會是如何的慘不忍視。
紅色的長廊蜿蜒曲折,靜幽幽延伸至遠處,直到消失在黑暗中。
空氣裏時不時傳來幾聲嗚咽,似是深夜的秦淮河畔,舞伶歌女的幽怨哀聲。
☆、劫難(二)
再睜開眼,已然不知道過了幾日。苌夕如同做了噩夢,這個噩夢将他所有情緒搜刮得丁點兒不剩,除了那無邊恐懼。
翻身從床鋪上爬起,一臉錯愕地看着同樣是一臉錯愕的沭炎。
擡手倉皇地摸上臉頰,觸及的卻是粗糙紗布。除卻眼睛和嘴唇,臉上每一寸皮膚都被嚴嚴實實地包了一層又一層。
他慌忙跑到梳妝臺前,發現那裏的銅鏡已然消失。
像發了瘋一樣地翻箱倒櫃,想看一看自己現在的樣子,看一看紗布到底是黃白的顏色,還是被血浸得一片紅,一片白。
他風卷殘石般,拖開一個又一個抽屜,最後被沭炎輕聲一喚,才生生停手。
“小東西。”素來溫和如玉的聲音竟有幾絲顫,“我把鏡子都收了。”
屋內靜的可怕,仿若能聽見陽光在地上游走的聲響。
苌夕回頭看他,又察覺到自己吓人的模樣,堪堪轉回頭背着沭炎,瑟瑟道:“收了......好......眼不見,心也不煩。”
窗軒上的那盆蘭草失了生氣,葉片蔫蔫地搭在花盆邊沿。
“別多想。”沭炎悄然走至他身後,兩手附上他的雙肩,将他轉過來,深深望進他的眼眸,道:“我這輩子只會認準你。只要是你,我死生不渝。”
苌夕看着他,眼中的酸楚即刻轉換成眼淚,将眼前人的面容汽得模糊,哽咽道:“......我亦如是!”
沭炎垂首,啓唇把他奪眶而出的淚珠悉數舔去,道:“莫要再哭了,我心疼。”
苌夕很聽他的話,眼中的水汽瞬間止住。
他也必須聽沭炎的話,現在除了眼前的男人,他一無所有。
手心裏死死攥着沭炎後背的衣料,許久不肯放開。
.............................................
自那日起,時不時喜歡說笑的苌夕便再不存于人世。
只要是你,我死生不渝。
這句話,他在心裏默默念了無數回,亦被沭炎的真情打動了無數回。
他雖是個妓子,但能得如此真摯的感情,也不枉生老病死一遭。
然則,
他慶幸了沒多久,感激了沒多久,顧惜了沒多久,便被現實一錘子擊破了所有幻想。
他發現,那句他感動了千千萬萬次的情話,
是騙人的。
可能那句“莫要再哭了,我心疼”是真的。
因為心疼,
所以心軟,
所以不忍心趕他出府,只是一概漠視,
轉了情,
移了愛,
将那些肺腑之言,悉數轉述給別人聽。
.......................................
逐漸的,沭炎出門的次數愈來愈頻繁,時間亦愈來愈久。十日中,有八日都不在家。
韶華堪堪,苌夕開始膽怯,膽怯得終日不敢擡頭,膽怯得在沭炎面前無法彈奏一首完整的曲子,膽怯得即便臉上那幾十道傷口結痂了,仍舊不敢拆下紗布。
老爹曾說:“讓男人動心的無非兩樣,出衆的容貌,對味的脾性。”
如今,這兩樣他都丢了,與初見沭炎的時候,截然不同。
人皆會變,苌夕變了,沭炎自然沒有不變的道理。
沒過多久,沭炎又走了。
走之前,苌夕送他到門口。
兩人一白一紅,伫立在宅門外的臺階。
沭炎遞給苌夕一把匕首,道:“這回可能久一些,你且拿這個防身。”
苌夕盯着他的白靴看了許久,将匕首收下,放入懷中,問道:“去多久?”
“二十日。”
“......還,還回來麽?”
沭炎望着他,一千個篤定,“當然。”
苌夕鼓足了勇氣,将臉埋在他胸口,深深吸一口氣,悶悶道:“別忘了,送我永世砄的時候,你說過什麽。”
若我負了你,你便殺了我。
“嗯。”沭炎道。
那日,從苌夕住進來便一直是湛藍的天空,頭一回變得陰郁,灰沉沉的似是要落雨,卻又沒有。只是一個勁的昏蒙,壓得人喘不過氣。
沭炎約莫是聽出他話語裏的凄哀,摟着他的手臂又緊了緊,沉聲道:“我就算負盡天下人,也斷不會負你。”
“......嗯。”
苌夕耳畔一直回響這句旦旦誓言,望着沭炎遠去的背影,從懷裏掏出一張鮮紅色的薄紙,上頭赫然寫了兩個大字——
婚書。
這是從沭炎挂在衣架上的衣裳裏,不留意掉出來的。
東海四殿下“沭炎”,與西海九公主“珊瑚”。
......我就算負盡天下人,也不會負你......
......我就算負盡天下人,也不會負你......
......我就算負盡天下人,也不會負你......
苌夕霎時明白,這動情的話,沭炎不止對他一個人說過。
他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想扯出個經常挂在臉上的笑容,卻如何也笑不出。清風拂過,吹落了他手裏的薄紙。飄落在石階上,而後又卷着殘石,被吹得更遠。
苌夕倔強地揚起下巴,擡首瞧着天上沉悶厚重的烏雲。彤色衣袂翩跹,消瘦的身影就這樣立在在風裏,是昏暗光景中,唯一一抹鮮色。
那一刻,他仿佛又看到老爹就着一點孤燈,幽幽靠在桌案上,說着那句常挂在嘴邊的話:“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情’這一字,左右不過圖個新鮮,長久不了。”
其實......他早該明白。
苌夕這輩子最大的壞處,便是拿得起,卻放不下。他深知沭炎負他,卻還是止不住思念。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正在苌夕度過他第五十七個秋季之時,青貝趕來了。
她這回并不是來斬草除根,而是帶苌夕離開,前去觀摩東海四殿下的大婚。
苌夕臨走前,将自身的紅衣褪下,披上沭炎的皓皓白衫。而後在水池旁,一圈一圈拆下臉上的紗布。
青貝看到他刀疤縱橫的臉頰時,臉色變得跟她的名字一樣,“你......最近,還好麽?”
苌夕對着水池裏的猙獰怪物,輕笑了一聲,沒有開口。
青貝望着他像被刀削過一樣的身影,喉嚨哽了哽,道:“走吧。”
行了兩個時辰,沉默了十九日的苌夕突而開了口:“你曉得永世砄麽?”
嗓子低啞,如同被踐踏的蕭蕭秋葉,沒有生氣。
青貝本不想與他多話,但又覺着他也算是個可憐人,便答回去:“永世砄是上古神石,擁有法力永生令,置身于鬼門陰界的奈何橋頭。據說法力極其高強,在地上一劃,便可産生堅牢結界,連托塔天王都沖不開。”她回頭瞄了一眼苌夕,“你問這個做什麽?”
苌夕雙眸沒有焦距地看着前方,幽幽道:“凡間的說法跟你們不一樣。”
他頓了許久,又道:“凡間的說法,它只是一個定情信物,跟同心結一樣,意蘊情人可以相愛白頭。”
許多時候,永世砄只是山腳或海邊的一塊普通石頭。被冠上了情義二字,便是世上獨一無二不可替代。好些眷侶在臨終時,都會将那普通的石頭攜同入棺,盼着下一世也能相遇相知,相愛相守。
其實用不了生生世世,只消一張臉,便可看出那個人是否真心。
青貝點了點頭,道:“這說法我也聽過,老海龜說,永世砄的法力就寄存在一對情人的心脈上,讓情人恩恩愛愛永不相離。哪怕今生苦短,從孟婆莊出來後投胎轉世,來生也會再相遇。”她想想覺得這說法挺真切,便加了一句,“說不定這個才是真的呢,永世砄本就是神石。”
只是她沒想到,無心片語,竟讓苌夕生出了那般可怕的決斷。
他理了理衣襟,流連在袖口邊緣,似是在想什麽美滿幸事,徐緩啓唇,道:“你說,我穿這白衣裳去見他,可好?”
青貝頓了頓,“不太好吧,畢竟是水族鮮少的大婚。”語畢,她見苌夕臉色煞白,便不自然地寬慰道,“倘若你不被人發現,倒也沒事。”
情感這東西十分奇怪,之前青貝還氣勢洶洶地揚言要殺他,現下卻也竟對他心生憐憫。
覺得他可憐麽?
苌夕反而不覺着。
這只是他咎由自取的後果,是他自己給自己掘的墳墓。
追本溯源,當日在客棧不殺那個人,就不會有今日的報應。
這是命債,得償。
服了閉海丹,苌夕能在水中呼吸自如。他發現水下世界并不是想象中的一馬平川,還有許多幽壑與山川,陡崖與深淵。
他倏地上前兩步,從懷裏掏出那塊寶貝了許久的朱紅色石頭,在地上輕輕一劃,霎時赤光耀眼,陡然将青貝隔絕在身後。
青貝大驚失色,上前兇狠拍打阻隔在面前的屏障,厲聲問道:“你手上拿的是什麽!”
苌夕淡淡看了她一眼,道:“看來你說的是真的。”
永世砄,可生結界。
“你何時有的永世砄?你想幹什麽!”她怒極,化身成一只青色的堅硬貝殼,不停撞擊那透明卻帶了一絲淺紅的屏障,聲音嗙嗙震天,結界卻仍絲毫不動。
苌夕将那塊石頭放回懷中,“青貝,替我跟珊瑚公主道一聲‘多謝’。”
語罷,頭亦不回地将青貝留在原地,任憑她嘶喊瘋叫。
大海深處,他只身一人穿梭在人來人往間,身上的素淡白衣與歡鬧宮殿格格不入。
苌夕極喜歡月白色,但鮮少穿過這顏色的衣裳。他認為人與衣裳也是憑緣分的。比如他苌夕,衆多色調中,獨獨紅色最襯他。而沭炎,自是與平日的月白色最合适。
只不過今日,他覺着,要成親的那個人不會穿這顏色,便替他穿了。
“殿下——”正準備拜堂之時,殿外一個蝦兵風急火燎地沖進來,“啓禀殿下!長殿外有一可疑之人,法力十分高強,咱們所有兵将都近不了身!”
“可疑之人?”沭炎心裏頭生起不祥的預感,掩藏在袖袍中的拳頭逐漸握緊。
蝦兵十分焦急,“小的們從未見過,他穿着月白色的衣裳,恐是天界上神。”
“現在在何處?”英挺的眉頭一皺。
“他現下在長殿後方的斷龍崖,他說,要讓殿下親自去見他!”
那些死生不渝的誓言,大約在發誓之時,感情是一千個真一萬個切。然則,過後誰要還死死惦記着不放,誰便是傻子。
☆、決斷
海底的山崖,與岸上的斷垣并非能同日而語。岸上的跳下去,再高的山,再陡的壁,也總有落地的時候。然海底的跳下去,便才是真正沒有彼端盡頭。
沭炎跟随一衆侍衛趕到的時候,一群拿着長矛長劍的兵将還對着那結界猛烈錘砸,企圖破之而入。
有人要來破壞東海四殿下和西海公主的婚宴,不管是西海、東海,甚至是受邀前來的各路神仙,皆不能視之無睹,放任姑息。
一群神仙黑壓壓逼上斷龍崖,大有一副生吞活噬造次之人的氣勢。
刀劍槍戟擊打結界的噪音實在刺耳,更有沉不住氣的兵将破口開罵,導致一陣嘈鬧。
然則,結界這頭越聒噪,那頭反而越寂靜。
海水在暗光裏顯得幽深,除卻幾片在水波中搖曳的蕭條海草,徒有一白衣男子負手立于危崖之上。
他背朝衆人,如瀑青絲沒了發簪束縛,散亂披垂在身後。瘦削身影在崖角搖搖欲墜,似下一刻便要沒入深淵。
沭炎只瞥了眼背影便知是誰,心中大驚,狠狠在屏障上落下一拳,下頭騷亂的兵将立即罷手端立,大氣不敢出。
苌夕微微垂眸看着腳下的漆黑深淵,眼中失了神色。
他恍然憶起答應沭炎的那一日,池面粼粼,垂柳生姿,萬物靜然美好。那人眉眼如畫,緊張萬分地問他:“永世砄,送與你,要不要?”
彼時到今日,只有将将三個月。
三個月,九十日,如若換算成時辰,聽上去仿佛還要更多些。
妓子若想活下去很容易,只需比戲子無情便可。
那日,苌夕已然動情,熟知妓子宿命多年,他是有些擔憂的,猜想這段情恐怕是不能長久。
不過,他見過好些被贖出南樓的小倌,即便最後下場凄慘,也好歹有一兩年的受寵時光。
苌夕覺着,自己這個紅牌,又沒賣過身,清清白白,應該撐得會久一些。
再不濟,兩三年應不成問題。
卻沒料想,區區三個月,他與沭炎的緣分便到了盡頭。
苌夕雙眸顫抖,聽見背後陡然變換的動靜,他知道沭炎來了。
他滿容傷痕,這是看得見的。然則看不見的,是渾身上下被撕成一片一片,破碎不堪的靈魂。
仿若秋葉般的枯老垂危,苌夕徐徐轉身,一邊說着話,一邊擡起眼簾看他,道:
“你曾說......如若有一天,你負了我,便讓我......殺了你。”
沭炎果然披着鮮紅嫁衣,帶着他的嬌美新娘,立身在黑壓壓一群人中間,享着萬千祝福,格外顯眼。
要在以前的以前,他看到沭炎把紅衣也穿得這般好看,斷然會萬分欣喜地跑上去誇贊一番,然後不管貼切不貼切,強行把一些風花雪月的詩句套在他身上。
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眼前這高高在上的東海四殿下,亦再不是他的沭炎。
沭炎似是真的生氣了,兇狠地砸下一拳,厲聲喝道:“你馬上給我過來!”
苌夕的眼神在他臉上停頓了片刻,又順着他的眼神回頭看了看身後的萬丈深淵。沭炎是怕他跳崖?苌夕心中冷笑,這個人還真愛多想。
他徐緩擡手,揚了揚指間的永世砄,聲音如同暮秋枯葉,喑啞道:“你給的這石頭是塊寶貝,随便一劃,便生出這麽大一個結界。”
而後,他不等沭炎答話,便奮力朝後頭一甩,将那石頭扔下萬丈深淵。
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人,又道:“還有人說,它的法力可寄附在人心脈上,讓情人緣定永生,下輩子不想碰見也要碰見。”
他擡腳靠近,在與沭炎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唰地拔出匕首,诘問道:“你猜,我信不信?”
沭炎看着明晃晃的刀尖,喉頭顫抖,道:“你想殺我?”
苌夕拿永世砄畫的結界,只有他一人能進出自如,取沭炎的性命易如反掌。
苌夕哽咽,道:“如果我說是呢?”
沭炎篤定道:“你下不了手。”
苌夕勾出凄哀一笑,“你想試試麽?”
沭炎拔高了聲音,道:“你愛我,你下不了手!”
苌夕聽了他這話,唇角的弧度越發冰涼,道:
“我苌夕畢生所愛,是帶我逃離千萬丈深淵的白月光。”一滴淚水倏地滑過臉頰。他頓了許久,才又堪堪道:
“不是賊。”
幽暗的遠處郁郁森森,如狼嚎的哀鳴席卷而至。
洪波湧動,仿佛刮起了一陣大風,将青絲和衣袂赫然搜刮到一側,角色的臉龐被掩去大半。
再沒有一絲顧慮,苌夕反手握着那把刀刃都是玄青色的匕首,手指攥得泛白。猛然将其狠狠紮進自己心窩,不摻半分猶豫,又順着傷口“嗞啦”把口子劃開。
“你住手!停下!”
他看着沭炎眼中的痛苦,看他失控地拼命捶打結界,竟覺着胸口燃燒了一絲快感。
“苌夕,你敢死!”
苌夕恍若未聞,将左手伸進剛剖開的傷口,抓住那顆還在微弱跳動的心髒,猛然用力往外撕扯,一股随之帶出的紅血迸濺到屏障上,發出“啪嗒”一聲響。
盯着沭炎,徐緩将手臂伸直,把一顆心完整袒露在沭炎眼前,唇角勾勒出決絕淡笑,道:
“這東西便給你了,永生永世,不要再相見。”
永世砄的法力寄附在心脈上,把心挖出來,便可徹底與沭炎斬斷糾葛。
無愛亦無恨,無求便無失。
是時候,徹底斬斷兩人間淡如水的情義。
回憶起那日,苌夕撿到那張婚書,曾有千言萬語想對沭炎說。
問他這婚書真不真,問他還愛不愛。
但饒是在腹中百轉千回的那些話,臨到嘴邊,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着沭炎離去,而後對着昏暗天色發怔。
他本是個該千人騎萬人壓的男妓,陡然間錯遇到沭炎,錯愛上沭炎,錯信了沭炎,也該心存感激,感激這人把他帶出了秦樓楚館,帶出了常人眼中的污濁之地。
即使容貌盡毀,沭炎仍大發慈悲讓他繼續住在宅子裏,不愁吃穿,也算得上顧念舊情,仁至義盡。
這輩子的十幾年,他其實還算順風順水。除了臨了時栽到沭炎身上,其他諸事都還算順遂。紅牌也當過,人也殺過,還下海闖過龍宮,還睡過東海四殿下。
最後即便是賠了命,總歸下來也是個“賺”字。
不過,苌夕對自身最貼切的評價便是——貪得無厭。他從不曉得“知足”二字如何書寫,有幾筆幾畫。
他把這歸為人的劣根性。
他後悔認識沭炎,倘如那晚在客棧,他牽的不是沭炎的馬。即便就那樣肮髒地死在床上,也好過現下狼狽地死在背叛裏。
在苌夕看來,“情”這一字乃是他畢生之最。做一個畏首畏尾的情癡,倒不如當個無心的妓子潇灑快活。
這樣算下來,他好像又賠了。
好也罷,歹也罷,賺也罷,賠也罷。左右這一生已然落幕,去孟婆莊裏喝一碗湯,便什麽都忘幹淨,再無牽絆。
只不過投胎轉世怕是不能了。
他一個凡人闖了龍宮,大鬧了東海四殿下與西海公主的婚宴。若是冥君與東海龍王交好,應該是要把他打到地獄永世不能超生,還期望入什麽輪回?談什麽來生?
不過就算兩位上神私交不好,他明擺着捅了這麽大個簍子,即便佛祖眷顧讓他轉入輪回,入人道也是不可能。
頂多入個......畜生道?
...................................
海面被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