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樹影婆娑。
某狼揉着眼睛從被窩鑽出來,發現頭發已然變成雪銀色,狼尾巴不知道什麽時候也露了出來。
慌忙試了試身側床板的溫度,涼的。
還好還好,美人早就起了。
不然發現同床共枕的居然是個狼妖,那震撼力,簡直是排山倒海般的洶湧。
慌忙變回去,在梳妝臺的鏡子裏看到那個墨發黑眸的人,才歪歪倒倒跨出卧房。
而後又陡然鑽回來,若有所思地盯着方才的地方。
那面在日輝裏熠熠生輝的銅鏡......有點似曾相識的錯覺。
剛剛從夢中清醒,小嘲月沒有理會太多,權當腦子迷糊的。
一邊揉眼睛一邊走出屋子,他思慕之人正在小院裏布棋。
棋盤右側放了一壺茶,兩只杯。
暖輝灑下,在地上投出一個模糊的俊朗身影。
小嘲月堪堪走過去,輕聲喚道:“美人?”
月白色的衣衫瞧上去脫俗超凡,不食人間煙火。他指尖捏着一枚黑子,聽到小嘲月的聲音,落下棋子的動作一滞,道:“醒了?”
見他神色并沒有異樣,某狼心中的大石塊陡然落地。瞬間收起忐忑不安,恢複了常态,嘟囔道:“我怎麽睡了這樣久啊?”
一定得吃驚,不然美人會認為他賴床成性。
Advertisement
沭炎将黑子落上棋盤,似是對棋局頗為滿意,順手掂起茶杯,淺飲一口,道:“體虛之人容易嗜睡。”
涎皮厚顏如沭炎,将昨晚他施法讓小嘲月沉睡一直抱着他到今日晌午都沒挪開眼睛的事情遮得嚴嚴實實。
小嘲月看到這張臉,困意陡然消退,樂颠颠趴到他面前,問道:“美人你什麽時候起的呀?”
“卯時。”沭炎臉不紅心不跳。
“哇......美人你真勤懇!”小嘲月由衷誇贊,即便不知卯時是什麽時候。
“嗯。”沭炎淡淡道。
小嘲月拿起桌上不知什麽時候出現的果子一口吞下,見美人不說話,又主動挑起話題,問道:“美人你叫什麽呀?”
收到對方的疑惑眼神,小嘲月的眼神意會不明,“或者......你還是更喜歡我叫你‘美人’?”
沭炎不答反問,道:“你又叫什麽?”
在美人面前當然不該有所保留,某狼坐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報出了自家不算名字的名字:“我叫小嘲月。”
“嘲月?”沭炎玩味地咀嚼這二字,“傳說,狼族在滿月時喜在山頭引吭嚎叫,故名為‘嘲月’。你......”他剩下的話沒有說下去。
美名曰:留白。
小嘲月掩飾一笑,道:“那什麽,我雙親希望我像狼一樣有血性。”說好的在美人面前不應有所保留呢?
“這是我的乳名,以後會有大名的。”
“以後?誰給你取?”沭炎擡眸問他。
小嘲月一頓,眼神飄忽閃躲,挫敗垂首,道:“沒,沒人......”而後又萬分期待地擡起頭,眸中像是有星辰閃爍,“要不,美人幫我起一個吧?”
沭炎若無其事地飲一口茶,瞥了眼桌面上凸起的石尖,故作為難。
小嘲月見狀,連忙上去撒嬌勸說:“起一個吧......美人一看就是有學問的......我一點都不喜歡別人喊我小嘲月,真的——”
美人還是沒有開口,好似在思量什麽。
小嘲月轉而蹲在他腳邊,像大狗一樣拿臉頰蹭了蹭他腿部衣料,擡頭眼巴巴往着那雙深邃眸子,紅唇嘟囔道:“起一個嘛......美人——起一個嘛——”
終于,某人收到那眸中的乞乞神色,一絲不茍的俊容掠過一丢丢不自然,語氣亦稍夾別扭,道:“‘苌夕’二字便不錯。”
“苌夕?”小嘲月騰一下跳上石桌,發出由衷贊嘆。
沭炎道:“嗯,苌夕。”
小嘲月仔細斟酌這兩字,反複在嘴中念叨,末了還美滋滋舔了舔嘴唇,“真好聽!”
“喜歡就好。”沭炎三指夾着玉杯,擋住唇角的笑意。
前世,他知曉苌夕本來便叫苌夕,只是為了逗(調戲)他,便一直裝作不知情,從頭至尾,皆喚他“小東西”。
“苌夕......苌夕......苌夕......”小嘲月歡喜地在院中蹦來跳去,仿若一只破繭而出的花蝴蝶,對着一株幾百歲的垂柳洋洋得意,道:“苌夕......苌夕......苌夕......我以後就叫苌夕啦——”
三百多年的春秋,他從人,至鬼,再轉世成狼。遺漏了十幾萬個日頭的名字,終于又回到這人身上。
那年,夏風微涼,有人一襲丹衣鮮紅欲滴,翹首于垂柳側,瀑發垂落腰際,偶有幾縷飄逸在風中。
他披着那身彤衣,模樣沒有變化絲毫,便恍若,還是前世那人。
那日,紅陽漸暖,有人一襲白衫皎若皓月,負手立于丹衣旁,看那被幾枝柳條掩映的倩影,唇畔生花。
他在幽幽海水中等着,盼着,念着,想着,堪堪守了三百年流光,依舊愛着前世那人。
............................................
小劇場:
“王上,找小人過來,可是有什麽急事?”墨章匆匆趕來。
沭炎輕咳一聲,道:“你去,拿這個隐世鏡,把府裏所有的客房全都藏起來。”
“為何?”墨章疑惑,“府上若是來客人了,要住何處?”
沭炎悠悠然飲了一口茶,道:“本王自有安排,你不必管。”
☆、妖痞子(二)
苌夕本在蓮池旁看水中的錦鯉打架,卻驟然被化作人形的莫首南一把拉到僻靜之處,“首南?你怎麽來這兒了?”
回頭瞧了瞧書房的方向,美人(他最後還是忘了問名字)正在裏頭作畫。他本想看魚打完架之後便去找美人閑聊的,誰知半路殺出個老鹧鸪。
于是眉眼一橫,斥責首南不懂事,“沒見我正忙着麽?”
莫首南十分着急,上前拽住他的手腕,道:“狼王大人找你有急事,快快随我回去。”
苌夕一把甩開他,“我亦有急事,不回不回。”
回赤谷怎可能有讨媳婦重要?
平時溫文爾雅慣了的莫首南将眉頭擰成一團,“本來前幾日找你,便是讓你回去見狼王大人,他讓你趕緊去。誰知你竟跑去幽會,幽會完......”瞟一眼不遠處的書房,“竟又泡了一個!”
其實莫首南在外人眼中,是彬彬有禮的翩翩公子,只不過被苌夕逼了幾十年,二人獨處時他的君子禮儀,便很容易“香消玉殒”。
“怎的叫‘泡’?我這次可是來真的,他絕對是天下第一美,根本沒的說!”苌夕對自家眼光尤其有信心(雖然他當初看上扶眉亦是這般說辭)。
“小祖宗......”這是首南焦慮之時的口頭禪,他被狼王下了命令,無論如何都要把小嘲月帶回去,現下迫在眉睫,他已經全然失了比苌夕大兩百多歲的架勢,“狼王大人委實有急事!”
其實,狼王作為苌夕的師傅,在苌夕心中自然坐落在一個無比尊重之地。但美色當前,苌夕豈有退縮之道理?若是等美人的夫人歸家,他還有什麽戲唱?
“說了不回就是不回,這幾日正關鍵着,你不許來攪渾水。”
莫首南此刻一點也不優雅,拉着苌夕的袖子道:“不日你便要經歷天劫,不回去讓他跟你交代兩句,你如何挺得過去?”
苌夕一愣,其他事的确都沒有所謂,但天劫亦确實不能懈怠。稍不留神丢了小命,他還如何來找美人?
哎呀哎呀,然而美人這廂剛起步,也不能怠慢啊!
手心手背都是肉,這就難辦了。
莫首南見之未加反駁,知他正在權衡,心中稍加了兩分底氣,道:“你不也想想,若是你沒挺過天劫,彼時被打得魂飛魄散,你如何抱美人歸?那時候,人命兩空,豈不虧大了?何況,整個妖界,皆知曉狼族出了個‘千古妖靈’,你若是天劫都挺不過,不光是你,恐怕整個狼族,都要成為萬年笑話。”
“怎可能這般嚴重?你淨唬人。”
“那好,我不往大的說。”莫首南轉了個思路,道,“你想,要是你的這個新美人真的被你的誠心所動。現下兩種情況,一個,是你渡過天劫便來找他,你們長相厮守。一個,是你幾日後被天劫劈死,陰陽兩隔,他亦從了別人。你說,這兩者,是不是前者更好些?”
苌夕拿食指摩擦下巴,琢磨道:“你說的......委實有幾絲道理......”
莫首南終于抓住某狼的脈,進一步道:“故而,你何不趁機好好聽狼王大人幾句教誨,學幾句心訣,去應對天劫呢?反正這人住這麽大宅院,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廟,你回來再找他續前緣便可,不必擔憂。”
苌夕琢磨半晌,終于點點頭,一步一步朝書房挪去。
四月,日晖逐步變暖,屋外大樹上的葉子也由嫩轉青。
書房的布設十分雅致,屋檐四角皆有青銅鈴铛,清風拂過時會留下佩環樂聲。窗軒上擺放了兩盆蘭草,偶有幾只飛鳥雀停過來歇腳,人來時便匆忙逃走。窗框浮雕了幾枝翠竹,三四片單葉更托沉靜,亦有與世無争之韻。門檻上亦雕了幾枝寒梅,位置與數目都十分考究,不過苌夕覺着按照美人喜好确定的可能性更大。
進屋,左側乃書架,六架井井陳列。右側盡頭乃桌案與小櫃,平日若生雅興,便在那處描紙揮墨。自然,兩端之中亦還有許多空間,放置木桌小塌等物。
沭炎正垂首在案上作畫,左手執筆,右手掂着衣袖,描得十分認真。額前有幾縷青絲垂下,落在眉宇間,發梢不是搔刮幾番肌理,勾得某狼心中一癢。
苌夕踮腳縮頭,像貓族一般輕手捏腳溜到桌案邊,偷偷瞄了一眼案上半成的丹青,是一副人像畫。那人一身紅衣,正盤膝在蓮池旁撫琴,五官雖還未描繪,然亦可看出是不俗之人。
畫中人的衣裳正是苌夕這一身,某狼仿佛明白什麽一般,心中春波蕩漾,得了便宜還賣乖道:
“美人,咱們認識才兩日,你就這麽直接,不太好吧?”
昨日剛認識就跟他同床共枕。今日又是給他起名字,又是将他畫入卷中。這人表面看上去不冷不熱的,沒料想他胸中倒是有一團騷火,只不過羞于表達罷了。
哎喲這一天天的,美人也太會撩撥他了!
小嘲月将鬓發別至耳後,挑起左方唇角(狼族的女狼愛極了他這個表情),學着文人騷客的句子,輕佻笑道:“你我畢竟萍水相逢,對對方不甚了解,然則——”
“——這是我夫人。”沭炎看着畫中之人,淡淡回道。
苌夕的嘴角猛然抽搐,愣了許久,才讪讪笑道:“這,這樣啊......”
看來美人對他的妻子仍念念不忘,得多花些工夫才行。
沭炎将尾部嵌了白玉的毛筆放上筆擱,擡眸,道:“有事麽?”
苌夕點頭,“有的。”兩手交叉疊在身後,欣喜地彎了眉眼,道,“知我者,美人也!‘心有燒雞一點通’,我心裏想什麽你都知道!”
......心有燒雞一點通......
沭炎俊眉一挑——看來小東西的文化水平一世不如一世。
“有事說事。”
苌夕撅了撅嘴,惋惜道:“我要離開兩日。”
沭炎一頓,道:“嗯。”
方才兩個小妖在遠處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嗯?!”苌夕驚愕,語氣裏稍夾指責,“你不問我去哪兒?什麽時候回來麽?”
沭炎淡笑,道:“你方才也說,你我二人萍水相逢,互相又不甚了解。既如此,我為何要問你去向?”
苌夕萬分挫敗地垂下腦袋,他覺着美人不喜歡他......一丁點兒也不......
“那,這樣的話......美人你好生照顧自己,我,那我先走了......”瘦削身影在穿透窗紙的斜射陽光下不堪一擊,仿若下一刻便要被這強光掃射得支離破碎。
美人對他還沒有那意思,只能天劫之後再來碰碰運氣了。
“等等。”行至門邊,肩膀被一只溫熱手掌扣住。
“嗯?”苌夕茫然轉身,見方才冷漠之人不知何時已然在他身後,倏地萬分欣喜,“美人?!”
沭炎擡手把苌夕額頭上的布帶取下,将另一條紅色的附上去,輕輕在他後腦勺系了個結,道:“這條東西放着也是放着,幹脆送你了。”
沉郁的眸子立馬如有流星劃過,苌夕萬分寶貝地摸上那條帶子,口吃問道:“送,送我?!”
沭炎将前方的角度又正了正,确定将他眉間的圖騰蓋全,方才點頭,“嗯。”頓了頓,複解釋道,“這條好看些。”
苌夕就差沒蹦到山巅長嚎狂哮,連連點頭,道:“美人你對我真好!我保證,事情一辦完就回來!比孫猴子還快!”
他覺着,美人肯定喜歡他!
一千個喜歡!
(暗戀中人,內心世界變化得委實迅速)
沭炎唇角微揚,“嗯。”
☆、妖痞子(三)
苌夕同莫首南一塊兒離開,兩妖還未出城,不敢變成妖光飛閃,只得學了凡人快走。
某狼歡呼雀躍地蹦跶,一路上兩片嘴唇就沒合攏過。
莫首南又恢複陌上公子的儒雅模樣,道:“紅衣裳、紅抹額、紅靴子,你......仿佛要出嫁?”
衣裳是美人的夫人的,日後得還回去。
不過,抹額是美人親手送的,那可是大心肝送的小心肝,要一直帶在身邊的。
苌夕以同樣鄙夷的眼刀回砍,“你懂什麽?這是美人送與我的定情信物。哦,自然了,像你這種幾百歲都光杆子沒有家室的,是斷然不會懂的了!”
莫首南被戳痛處,眸眼一虛,道:“行啊,小嘲月,出來兩日長本事了?”
苌夕“切”了一聲,洋洋得意道:“我現在不叫小嘲月了!”
莫莫首南挑眉,道:“那叫什麽?大嘲月?”
苌夕哼哼,美滋滋地報出極其稱心的新名字,“我叫——苌夕。”
莫首南兩手環胸,道:“苌夕?什麽時候改的?”
“剛剛呀!”
“這樣好聽的名字,定然不是你自己取的。”
“當然了。”某狼揚起下巴,“是美人給我取的!”
莫首南不以為意,道:“管你叫什麽。當務之急是去見狼王大人,他生氣可就不好了!”
“又是‘狼王大人’,你三句不離師傅的,你不膩我都膩了。”
“狼王大人是狼界至尊,別人求八世都求不來的緣分讓你攤上了,你不做感激反倒嫌棄?”
苌夕偏過頭冷哼一聲,表示不與他做一般見識。他當然不是嫌棄,他只是覺着,既然這鹧鸪鳥喜歡賴着師傅,幹脆讓他去做徒弟算了。偏偏師傅只認一個弟子,弄的他壓力頗大。
...........................
赤谷,狼王殿中。
“徒兒拜見師傅。”苌夕恭謹跪下,乖巧磕頭。
狼王旦逍,萬年不變的冰山冷臉,即便是狼族年紀最大的長老也未見過他展顏歡笑,甚至是上挑唇角。
故而,在旦逍面前,苌夕斷然不敢像面對首南那般随意放肆,天性畢露。
莫首南立在苌夕身側,擡首看向王位上的男人,畢恭畢敬道:“狼王大人,小嘲月帶到了,你們師徒二人有話說,小妖先退下。”
旦逍淡淡點頭,莫首南欲言又止,轉身離開。跨過門檻後,将大殿的門輕輕合上。
殿內陡然落入沉寂。
“起了吧。”旦逍從狼族的一幹族折中抽身,開口問道,“左青長老已經彈劾你三回了。說吧,這兩日又去哪兒了?”
族折,與人間皇帝批閱的奏折相似,是狼族長老每日上奏給狼王的文本。
“左青長老一直不喜歡徒兒,徒兒早就習慣了。”苌夕拍了拍膝上塵土,收到旦逍的鋒利眼刀,立馬停了拍打的動作——跪安後拍打膝上灰塵,對跪拜的對象是極不尊重的。
“孤問你去了何處,不要避重就輕。”旦逍的眼睛很毒,苌夕的那些障眼法在他眼裏,跟小孩子過家家沒有兩樣。
苌夕只有老實交代:“徒兒去給您找徒媳婦去了。”他仔細措辭,覺得這句話應沒有問題。
“哦?”旦逍身為苌夕的師傅,自然也是希望他早日成家,綿延子嗣,“打算娶?”
“嗯。”
旦逍拿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桌案,擡眉問道:“何家女狼?”
苌夕脖子微收,聲音驟降,道:“他,他是凡人。”
旦逍敲擊的動作一滞,道:“凡人?”
苌夕知道師傅不喜歡他找凡人,何況還是個男人。但狼族也好,人族也好,母的也罷,公的也罷。他現下也只能實話實說:
“我,我都跟他睡過了!”
雖然他睡得跟死人無異,但在同一張床上共眠,那就叫睡過。
旦逍皺眉,冷聲問道:“你不是喜歡那衛氏的扶眉麽?”
“那是以前。”
“不過兩日你就移情別戀。還是個凡人?”旦逍更加不悅。
苌夕供認不諱,“沒錯。”
旦逍微怒,喝道:“孽畜!”
苌夕無辜擡頭,道:“我,我本來也就是畜生呀......師傅您也是。”
老狼不說小狼,同屬畜生道,有什麽好神氣的?
“身在畜生道還不自重,不知所謂!”旦逍徐緩起身,怒火在體內隐隐燃燒,“對待感情你已然三心二意,孤委實想不出,你做何事才會專心。”
苌夕義正言辭,就差對天起誓,“師傅,我,我這回是認真的,他絕對是天下第一美。徒兒不會再變心了!”
旦逍仿佛聽到世間奇談,“你哪回不是這樣說?哪會不是碰到個更好看的,便抛下之前的不管?”
苌夕不知如何做解。那日他緩緩挪開荷葉,那張角色的臉在陽光下從綠簾子一點一點顯現。那種心頭小鹿快要撞死的悸動,他形容不出。只知活了一百多年,獨獨一回有這種心髒狂蹦亂跳,險些沖破胸膛的感覺。
苌夕抿了抿嘴,許諾道:“徒兒就是愛他,過了天劫徒兒就要把他搶過來!”
“住口!”旦逍深深呼吸了好幾個輪回,才勉強遏住火氣,“你是妖,她是人。”
苌夕氣呼呼地指責:“師傅你不講理,妖與人怎麽了?一樣也可以厮守啊!”
“當然能。”旦逍氣息稍微平緩,道:“但你莫要忘了,人即便長命也活不過百載。妖族如若修煉順遂可活上千年!你占她一生,她占你一成,公平麽?”
苌夕本想反駁,因為他覺得只要兩人相愛,即便是一個瞬間,也是一輩子了。擡眼,卻見旦逍神情冷峻,宛如高山雪峰,便極其沒有出息地把話噎了回去。
師徒二人沉默良久,旦逍也沒繼續跟苌夕講道理,左右也講不清楚。反正過不了兩日,他又會屁颠颠跑回來,說看上了其他人。
于是轉而談到其他話題,“先不想這些。過不了幾日你便要經歷天劫,只有渡過天劫,方可修煉高層的妖術。一千年後,為師的王位便是你的。”
苌夕悶悶應了一聲——他不喜歡那個千人矚目的王座,但整個狼族好像都串通好了,認為這位子非他莫屬。
旦逍繼而道:“至于天劫,為師沒其他可幫你,只傳授你兩句心訣,務必牢記。”
苌夕沒敢再多說什麽,不知道萬一哪句話觸動了師傅的禁忌,結果又是不堪設想。十分乖巧地屈膝跪拜,道:“謝師傅。”
旦逍閉眸,默念了兩句咒語,掌中便生出一張狼皮卷,“心訣便在這皮卷上,你熟記之後,便去萬劫山歷劫罷。”
苌夕接過,望着上面的字符,像被雷電劈中一般,“師,師傅?”
“怎麽?”旦逍眉頭微皺,“你還未學會識字?”
“怎的可能!”苌夕硬着頭皮往下接,“自,自然沒問題了......”
要是說沒學會,旦逍又要遷怒莫首南。
“那便好。”旦逍又将注意力轉而凝聚在族折上,“倘若沒其他事,便先下去。為師等着你天劫歸來。”
“是。”苌夕又端端正正磕了個頭,低身退下。
小劇場:
莫首南對着胸有成竹的小嘲月,存疑道:“真會了?”
小嘲月拍拍胸脯,“真會了!”
莫首南将信将疑,道:“那好,‘垂死病中驚坐起’,下一句是什麽?”
小嘲月思忖半晌,篤定道:“笑問客從何處來!”
莫首南:“......”
(來自一個真實案例,小嘲月便是鄙人,莫首南是室友......尼萌能想象她們當時的表情嗎)
作者有話要說: 莫首南是那種翩翩佳公子的設定,老木的最愛!
☆、天劫(一)
名聲赫赫的狼族首領,見慣生死離別的千年老木魚。事實上,亦有過那一片冰心在玉壺的年紀。
旦逍,曾在情窦初開時,年華青澀之際,也有一個小心翼翼守護在心尖上的女子。
那女子容貌平凡,無甚奇特,卻讓旦逍如醉沉淪。
他不介意她是凡人,她亦不嫌棄他是獸妖。
然則,獸妖命長,凡人壽短。
本說好“攜手白頭”的女子沒有捱過第三十二個年頭。
臨走前,她氣若游絲地伏在旦逍膝上,苦笑道:“我愛逍郎一生一世,不知逍郎會惦記我多久?”
旦逍摟着她哭得聲嘶力竭,一字一句道:“我活多久,便惦記你多久。”
女子走得安詳,旦逍親手挖了墓穴,一鏟土接一鏟土,将她逐步掩埋。
春季嫩葉出新,入夏轉而翠綠,過秋便枯黃凋敝,立冬過後,連腐爛殘葉也沒了蹤影。
來年開春,又有新葉萌動,又會變老發黃,又會湮沒在層層白雪之中。
歲月并不饒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這話很荒誕。
天有老的那一日,直到抹去所有記憶,卻獨獨不會有情。
日複一日,年又一年,饒是旦逍時時刻刻都在想念,但他終究無能,将她忘了。
并非旦逍無情,而是在年年歲歲的洗刷中,女子的容貌在他腦海中被逐漸模糊。最初,他還能起碼記起一個輪廓,但一百多年之後,幾十萬個白日黑夜之後,他已然記不起分毫。
他越想記起,卻發現那影子越發淺淡,終究,盡數消散。
他曾許諾要一直一直惦記的人,末了,卻一點一點忘去。
............................................
苌夕走後,莫首南端了茶水送入狼王殿中,欲言又止幾番,終究還是開了口:“狼王大人,往事如煙,舊人已逝。您,委實不需如此介懷。”
旦逍批閱的筆跡倏地停止,橫了一眼平日如同啞巴一聲不吭的人,冷冷道:“你今日,話多。”
平緩的一句話,足以在地上砸出一個坑。
莫首南慌忙跪下,“小妖不敢。可是狼王大人......”
旦逍将批完的奏折放到一旁,幽幽打斷他:“當日孤如何允你長住狼界,你記得。住進來有些什麽規矩,你也不要忘。”
莫首南将嘴唇抿成一條線,唯諾道:“是,小妖知道。”
旦逍端起茶杯,淺飲一口,若有所思看他一眼,道:“知道便好。下去罷。”
“......是。”
狼王殿中,萬如死寂。
..............................................
萬劫山,黑雲密布,雷聲震天。
山與外界有個隘口,隘口有兩個文仙記冊。每每入山之妖,皆要上報家門,待名冊中查出,方可進入。以防有妖渾水摸魚。
“何方小妖?”文仙甲低眉執筆,淡淡問了一句。他音色柔軟,宛若雪上鴻毛。
“赤谷......苌夕。”苌夕回答得還算謹慎乖巧。面前這兩個,包括裏頭施行天劫的,都是天界的尊神上仙。他的妖術還沒有入門的門檻高,人家吹口氣都能把他滅了。
故而,必須乖巧!
文仙乙在一本薄冊上翻了又翻,皺眉道:“赤谷沒有叫苌夕的。”
“不,不能啊......”苌夕恍若被敲了一棍,豁然明白,“哦,我改名字了,之前叫小嘲月。上仙可瞧瞧上頭有沒有‘小嘲月’的字樣。”
文仙甲接過乙手中的薄冊,果真翻到。一般這樣的情況便得細查,以防偷龍轉鳳,代妖受劫。
不過,文仙甲為仙和善,并未多加為難,只将“小嘲月”劃去,添了“長兮”二字,攤在他眼前,問:“是這樣寫的麽?”
苌夕犯了難,讪笑道:“是,就是這個......”若是讓天界都知道他不識字,那可就丢大臉了。不動聲色擦去冷汗,末了還馬屁兮兮地誇一句:“上仙的字寫得真好看!”
文仙甲收回冊子,在名字後頭做了個标記,表示已入萬劫山。擡起頭對苌夕溫柔笑道:“你這小妖,竟也知改名換姓,叫個好聽些的。”
苌夕撓了撓頭,頗為害羞,“我,我也覺着好聽。”
美人取的,誰敢說難聽,他就張開爪子,撓死他!
文仙乙不像甲那般溫和,胡亂塞了個木牌在苌夕懷裏,冷冷道:“四百一十九號,進去罷!”
苌夕錯愕拿着木牌——歷經天劫,居然還得排號?
有種,眼巴巴排隊等死的即視感......
文仙甲對苌夕點點頭,唇畔生花,道:“現下受劫的是二百一十三號,你還得等上幾日,先進去熟絡熟絡環境也好。願你渡劫順遂。”
苌夕沖他點頭,寶貝地捧着木牌,道:“多謝上仙!”然後一邊踏上小道,一邊掰着手指頭計算,小聲嘀咕道,“哦......還有三百多個才到我啊......”
文仙乙怒瞋他的背影一眼,張大的鼻孔裏發出聲夾了憤然,和極其不屑的一聲:
“哼!”
萬劫山,歷來都是妖族承渡天劫之地。成則一步登天,可修大法。敗則魂飛魄散,真靈罔存。
總聽凡間說做人難,其實,做妖又何嘗不是?
盼着過了天劫後青雲直上,在族中揚眉吐氣一番。
又怕過不了這個天檻,死在雷神錘下,魂魄潰散,永世不得超生。
一頭是懸崖,一頭是深淵,當真是左右為難。
推遠了說,那些名留千古的名妖,乃至後來有緣飛上天做了神仙的,都是過了天劫,修煉得道的成果。
然則千妖萬獸中,亦有七成以上,歷經天劫時,真身灰飛煙滅,從妖冊上徹底消失。
天劫一事至關重要,生死存亡只在瞬息之間,天帝自然也明白這道理,于是乎慷慨一揮,特意派了幾位仙人,布施劫難。
指尖一撥,世間便多了座“萬劫山”。
萬劫山中,某座安置亭內,一只九尾狐軟盈盈倚在亭欄上。
“又來個等死的。”那狐貍瞧着初至的苌夕,眼波流轉,三分笑意七分媚。唇角微勾,颦展之間仿若都能攝魂蠱魄。
安置亭,并非單亭。而是無數座亭子前前後後用長廊連接,蜿蜒盤旋在山中,供等待的小妖休息小憩使用。
每個小妖都有獨自的小亭子,只不過相隔不遠,故而苌夕猜測他前面的狐貍,是四百一十八號(減去一根手指的算術他還是會的)。
苌夕将木牌放入懷中,悠悠然在自家亭中坐下,恍若沒聽他說話一般,趴在橫欄上看景。
美人啊美人,才幾個時辰不見,便覺着過了好幾個漫長春秋。
果然相思命苦啊!
“後頭那個。”九尾狐不服對方的冷漠,朝着他又開口一喚:“你可是思春了?”
雖是問句,篤定卻占了大半。
苌夕被說中心事,從幾簇野花中抽出眼神,看向那閑得發慌的九尾狐。
九尾狐臉色慘白,似是強行忍耐着什麽,卻非要臉硬,故作一副輕松神态,道:“你有空思春,還不如想想,如何在天劫中脫身。撿條命回去,才有機會見人。”
苌夕偏了偏頭,問道:“你如何知道我在......”他羞于說思春那樣的□□詞彙,便舌頭蠕動了一下,“那,那什麽?”
九尾狐知道自己言中,眉眼間更加得意,道:“縱觀六界,人神鬼妖,哪一個心中沒有那愛恨情仇?別的不敢說,單這‘情’一字,誰要是沾上了,神□□緒變化最甚。即便是一廂情願的單相思,亦逃不過本狐仙的眼睛。”
荷妖自稱荷仙,狐妖自稱狐仙。果然......師傅說的沒錯,大多數妖都生性自卑,偏要在名號上掙足面子,說起自家名氏來,都是一口一個仙。
苌夕思量幾番,道:“看來你還是情海高手?”
九尾狐将手肘搭上亭欄,得意道:“這是自然。等過了天劫,我便可修煉吸人精血的法術,那時調情的手段,定然比現下還更高端一些。”
苌夕眼睛一亮,趴到靠近它的那側木欄,問道:“那你能不能傳授些法子給我?我有急用。”
美人的夫人至今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