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未露面,也不知是不是那些書文裏,能将三十六計爛熟于心的厲害角色。萬全起見,還是先學個兩招,以備不時之需。
“急用?”九尾狐咀嚼這兩字,不由發笑,“一聽便知你是初出茅廬的牛犢子。感情之事,萬萬急不得,若急了,便只能落個竹籃打水的下場。”
苌夕愣了愣,他雖不明白“竹籃打水”的意韻是什麽,但也由衷豎起大拇指,道:“行家果然是行家,說話都不一樣!真是厲害!”
九尾狐有些吃驚,道:“你覺得厲害?”蒼白的嘴唇似浮了些許顏色,“不認為狐妖勾/引誘/惑的伎倆下作?”
他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狐貍在百獸中本有“妖獸”之稱,生性狡猾妖媚。而狐妖,更是在獸體身上又升了一層樓。稍不留神,魂魄被之勾去,吸盡精血之後,便成幹屍。
且狐族的媚術,一直飽受诟病。被認為是床上的下作伎倆,上不得臺面。
故而百獸千妖之中,大部分皆是避之不及的。
苌夕疑惑他的妄自菲薄,拿出小跟班強大的吹捧本事,道:“讓喜歡之人喜歡自己,那是天大的本事。這才不是下作,是上作!”
九尾狐聽到恭維之言,十分高興,眉頭舒展,啓唇還欲說什麽,卻被一聲怒呵打斷。
“白葶!”
白,是狐族的族姓。其實由此而看,狐族的歷史還是比許多獸族更悠久的。
比如,狼族就沒有族姓......
循聲望去,正是一氣勢洶洶的虎妖帶着兩個跟班。壓着氣頓着風,停在白葶身前。苌夕抓着心窩子感慨,大蟲不愧是大蟲,身形五大三粗,宛如一座小山丘。
“白葶,事到如今,看你往哪兒跑!”虎妖不知從哪裏撿了根手臂粗的木棒,指着白葶的鼻子。
看這架勢應該是冤家尋仇,苌夕從小貪生怕死,于是蜷成一團,縮在柱子角。
伸長了狼耳朵,巴巴偷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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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葶淡淡擡起眼簾,長長的眼睫像是展開翅膀的蝴蝶,冷笑道:“跑?我來萬劫山這麽久,可從未離開半步。”
亭子裏,虎妖的身形已然占了大半。他鼻孔冒煙,脖子上的筋脈也燒得突起,“你跑與不跑,現下也出不了這座山。狐媚子!你取了我兄長性命,今天,我就要給他報仇!”
白葶的聲音仍舊嬌柔,道:“你兄長做了何事你自己也清楚,誰是誰非,當下立見。何況,你也不掂量掂量自身有幾兩重。我連你兄長都殺得,還怕你個小喽啰麽?”
“殺我?你還沒那能耐!我兄長被你算計,我可不會!”虎妖盯着他尚在流血的手臂,冷笑道:“再說,我倒不用真的殺你,你已受了傷,我随手再給你兩棍,你便過不了天劫。”
受傷的白葶和法術低下的虎妖,打起來可能真的不相上下。然則即便是不懂兵法戰術的苌夕,也明白旗鼓相當的兩方打起來,只會是兩敗俱傷。
虎妖傷了不要緊,要是白葶傷勢加重,過不了天劫,那他找誰取經去?
取不了經,美人跟他的媳婦跑了怎麽辦?
苌夕大義凜然地握緊拳頭——為了美人,縮着頭挺身而出是義不容辭的!
“住手!”
美人啊美人,你看我這副英勇模樣,會不會愛上我哇?
☆、天劫(二)
虎妖聞聲回頭,粗犷的眉毛一橫,道:“哪個找死的在放屁?!”
苌夕臀部一使勁,“噗”的一聲放飛靈魂。
提步出了自家亭子,興高采烈地沖二妖招手,道:“是我。”
由于第一回面對身形如此偉岸壯闊的大妖,苌夕心中略慌,慌亂之餘,耳廓忽然回響起莫首南的一句話。
“應敵之策,當不言于表,不露聲色。方可尋到機遇,出其不意,一招制勝。”
說來奇怪,平時對莫首南的諄諄教誨左耳進右耳出的苌夕,緊急之時,倒還想起他的話來。
當然了,就他目前能掌控的法術而言,還做不到後那句“一招制勝”。
但長期厚臉皮的培養,讓他可以輕而易舉地達成第一句。
虎妖将大棒子抗在肩上,低眼着不屑問道:“爺爺我現在在辦大事,想活命就滾遠點兒!”
“嘿嘿,我就是路過時,看這裏熱鬧,過來瞧瞧。定然不會打攪你們。”苌夕跟着讪笑兩聲,道:“看這情況,虎仙可是與這狐妖有什麽過節?”
一個“虎仙”,一個“狐妖”,立即讓虎妖心下一樂,沒有再粗聲魯氣趕人走。
但面上還是猙獰瘆人,問道:“怎麽?想管爺爺的閑事?”
苌夕誠懇搖頭,道:“我哪能管虎仙的閑事?”
虎妖雖然莽撞,倒還有幾分聰明,“等等,莫不成,你想救這狐貍?”
苌夕佯裝的表皮瞬間被識破,但他仍舊堅強萬分,繼續裝腔作勢——美人啊美人,為了你我可是第一回說謊啊......
(那日是誰騙人說,“小嘲月”的來由是因為雙親想讓他有狼性來着?)
“虎仙多慮了。”苌夕學起凡人咬文嚼字的腔調,“小妖只是看虎仙氣勢沖沖的樣子,想起方才進山的時候,隘口兩位上仙的談話。”
“什麽話?”虎妖的語氣透着絲急促。
苌夕故作淡然,緩緩道:“他們說,萬劫山少時,有一百多妖,多時,有五六百妖。其實每個妖的一舉一動都在司序上仙的掌握之中,然後将各妖的情況上報給雷神。施行天劫時,滋事吵鬧的就多捶幾道雷,乖巧溫順的,便少捶幾道。”
對于妖而言,最怕的是天劫,最期盼的,是成功度過天劫。
故而拿這個開刀最有用。
虎妖軀體一震,上下打量苌夕一番,嘴硬道:“你不就是赤谷的一頭犢子狼麽?滿口胡言亂語!當心爺爺現在就要了你的命!”
苌夕故作為難,道:“是真是假,虎仙可自行去問隘口的兩位上仙。若是假的,你一棍打死我,我亦不會吭半聲。”
虎妖緊握木棒的手松了松,沒有說話。他即使被怒火燒昏了頭,也不會真的跑去天帝欽點的仙人面前嚼舌根。
苌夕又道:“退一萬步講,即便這事不可信。如若我是你,也必然不會在天劫當即之時,做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情。”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這句話是有次躲在師傅桌子下面,想偷果子吃時,聽師傅與幾位長老商議時提到的。
應該......沒用錯吧?
其實,苌夕的頭腦十分聰慧,許多東西聽過便會記得,只敗在一個“懶”字上。本該爛熟于心的計策謀略,他都叫不上名兒,用不對地方。基本上靠誤打誤撞,撞對了便萬事大吉。撞錯了......便錯了吧!
“要真打起來,你與狐妖定然誰也讨不着好,損了法力,受了傷,到時即便是雷神大人不做懲戒,按照尋常度量來,恐怕也......”
他看虎妖的粗眉仍舊皺巴巴擰在一起,同時嘴角往下撇了不少,便知他的話奏效了。
果然,最後虎妖仍是罵罵咧咧,但也不外乎什麽出山之後,定要讓人把白葶千刀萬剮,或者就算化身厲鬼也不會放過他雲雲。
兩三句之後,便憤憤然走了。
苌夕後知後覺腿軟,癱癱坐下。看來以後得多見見世面,方可臨陣不亂。
白葶像是賞完一幕戲似的回味無窮,倚在欄上瞧着苌夕,打趣道:“你的修為比起那虎妖只有不及而無過之,這樣莽然沖出來,膽子倒是挺大。”
苌夕一面揉腿一面糾正:“這不叫膽子大,這叫臉皮厚。”
白葶眸中的情愫漸暖,又道:“罷了,你今日替我解圍,他日我便也幫你一回便是。”
苌夕一下子來了精神,嗖的閃到他跟前,道:“大丈夫說話算話,死馬也追不上!”
白葶捂着手臂上崩開的傷口,紅唇一勾,道:“你可是想說‘驷馬難追’?”
苌夕擺了擺手,道:“意思到了便可,計較那麽多幹什麽?”
他盯着白葶緊緊捂住的傷口,以及那從指縫裏溢出的鮮紅血液。
想也沒想,便将頭上的抹額拉下,在那傷口纏了兩圈,系了個結,道:“這帶子可是我大心肝送的小心肝,暫時借你,用完記得還我。”
美人送他的抹額很長,平日戴在頭上,在後腦勺系結之後,其中一端還可垂到後背。
包紮傷口尤其适宜。
照理說,美人送給他的東西他不可以随意給別人。但苌夕方才同白葶講清楚了,這是“借”。待到度過天劫,他再要回來,将上頭的血跡洗幹淨,又可以大大方方帶着去見美人。
何況,苌夕即便好色,即便臉皮厚,即便沒文化,即便反應遲鈍,即便愛占小便宜。
他仍揣着熱忱的心,見到有人受傷,還是不忍心隔岸觀火。
雖然,這顆熱忱忱的心,有一大部分的熱度是因為,他要幫助的對象,将來會幫他追求美人。
.................................
那幾日,苌夕與白葶相談甚歡,每日除了睡覺幾乎都在擺龍門陣。
苌夕的主要目的還是取經,讨教讨教那些調/情手段。但每次說到一半,白葶總會轉移話頭,扯到其他事情上。
苌夕每每想拉回正題,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又被白葶偷偷換了出去。屢次三番嘗試之下,苌夕放棄了掙紮。
何況,白葶着實也會聊天,天上地下的事情都知道很多,不會讓苌夕心生無趣。
“看你的樣子,像是他們口中,百年難遇的銀狼。”白葶眼睛頗為毒辣。
苌夕順了順雪銀色的頭發,道:“應該是吧,不過就是毛色不一樣而已,其他也沒什麽區別。”
白葶眼眸一虛,話語中隐約透着猜測,“聽聞赤谷出了個‘千古妖靈’,便是頭銀狼。”
苌夕也不忸怩,直直道:“沒錯,那就是說的我。”
這名號跟了他一百多年,早已習慣。初時,他當真以為自己有着驚世駭俗的本領,經常拿手指不厭其煩地去戳石頭,看看能否變成金子。後來屢試屢敗,他便明白,“千古妖靈”不過是個虛名。
那場紅雨将他苌夕帶到世間,他就是妖靈,換做出生的是張三李四,這個頭銜也灌到張三李四名上,千古妖靈便是他們了。
是誰都一樣,只不過他走大運,撿了這便宜。
白葶将手搭上亭欄,悵然道:“若是我出生時有場紅雨便好了。”
苌夕聽出他話語裏的醋意,自豪地揚了揚下巴,道:“那是,你可不像我,和龍王這麽投緣。”
白葶酸溜溜哼了一聲,道:“龍王他老人家随便灑點子紅墨水,你還當真了?”
“有人當真就行了,我當不當真又不重要。”苌夕困意來襲,打了個呵欠,道:“你出生時什麽樣?”
“沒什麽稀奇,天氣不好不差,人也不少不多。青丘也挺好,沒什麽變故。”白葶垂下眼眸,唇角揚起笑意,“那地方水秀山青,也無需再變動什麽。”
說起青丘,白葶的眼中總是閃爍着暖光。
候天劫時苌夕同他一塊待了六日,他最喜愛的,便是在清晨倚靠着亭欄,兩眼望向山間還未退去的薄霧,幽幽道:
“青丘的景色好,煙雨時節,山頭總是罩着一層輕紗,朦朦胧胧的,十分好看。”
第一回聽的時候,苌夕覺着白葶的文采甚好,若在凡間定然是個秀才人物(他這樣評價過許多人)。
然而到了第七回,第八回,苌夕便有些厭煩了。他覺着,白葶斷然是沒文化,斷然是去哪本書上背下來這句子。導致只會背這一句,也只重複這一句。
不過苌夕記性也不好,他對白葶最深的印象便只有這句話。
過後許久,久到苌夕已然忘記白葶的模樣,腦中卻時常閃過一席碧色身影,嘴裏依舊喃喃這一句:
青丘的景色好,煙雨時節,山頭總是罩着一層輕紗,朦朦胧胧的,十分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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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劫轉瞬即至,等司序上仙來叫人的時候,苌夕還在夢裏與美人戲水。
美人在浴池中墨發如瀑,一雙似曜石般的幽幽眸子深深望向苌夕。身上未着片縷,水珠從他的鎖骨滑落,順着肌理一路往下,溶進恰至腰際的池水。
苌夕看呆,生生将堵在喉間的唾沫咽下,一步步入池,一步步走向那朝思暮想之人。
撫上那被熱水浸紅的順滑皮膚,苌夕情不自禁,撅起嘴唇,輕輕吻下。
然而下一刻,他撅起的性感嘴唇便被一記狠抽。
猛然睜眼,見白葶正無可奈何地盯着自己,道:“你又思/春?”
苌夕擦了擦口水,頭腦裏的漿糊瞬間被洗刷幹淨。
白葶看了看正等待的司序上仙,回頭道:“我要去了,你可有話跟我說?”
苌夕撓了撓頭,思索片刻,盯着他手臂上的紅布條,仔細叮囑道:“你記得把我的小心肝還我。”
白葶額上冒起一股粗筋,流波眼眸中閃過怒意,道:“沒了?”
他碧衣似水,有股綠竹的優雅,卻仍舊遮不住透骨的妖/媚。
司序上仙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道:“你們可是認識?”
白葶被某狼毫無良心的話氣着了,冷冷道:“不認識。”
苌夕茫然不解,道:“我們認得的,他叫白葶,我叫苌夕。他是青丘的狐貍,我是赤谷的嘲月。”
司序上仙無奈地看了一眼白葶,道:“既然認識,那便一塊兒去罷,也好作個伴。”
“一塊兒去?”苌夕略微興奮,雷神只有一個,受劫的變成兩個,約莫能大大分散天劫的威力,“好好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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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娘親,為什麽他們要朝我扔泥巴,還說我是小雜種?”年幼的白葶扯着母親的衣袖,擡起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問道。
雌狐蹲下身,抱着他的小肩膀,道:“因為他們眼紅你爹爹的身份。”
“爹爹?他是誰?葶兒從未見過他。”白葶歪着腦袋問。
“他是竹妖。竹妖,是妖界最儒雅最尊貴的種族。”
“那他為什麽不來看葶兒?”
“他......去世了。”雌狐看着白葶的眼睛,喉間哽咽,道,“在你出世的時候,他為了保全我們。”
她拭去幼兒臉頰上的淚水,道:“葶兒莫哭,你爹爹很愛你。世上沒有多少妖會真的為了妻兒去死,你應當驕傲,為你有一個這樣的爹爹。”
白葶依偎在雌狐懷裏哭了許久,眼眸裏逐漸露出與他年紀極其不符的沉穩,末了他停止抽噎,慎重無比道:“娘親,葶兒不會讓他們再欺負我們。爹爹在天上看着,不會再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 白葶也是個可憐的娃呀T^T
☆、天劫(三)
黑雲一團壓着一團,将太陽光遮擋得嚴嚴實實,偶有一道閃電劈過,才将四處幽谷照亮了些。
“你在這裏等着,我過了你再下去。”白葶看了看腳下幽谷,将苌夕拉退幾步。
“為什麽?司序上仙說過我們可以一起。”苌夕都能明白的道理,這個狐貍怎麽可能不明白?
白葶回眸看他,道:“跟你一塊,我必死無疑。”
苌夕驚愕,道:“為何?!”
白葶道:“若你跟着,我必會分神護你。要是雷神一錘子下來,擋吧,怕你扛不住,跑吧,又怕你跟不上。來回幾趟,我可能活命?”
苌夕想想,覺着他說的挺有道理。況且,以後還要請他幫忙追美人,現下也不好拖累人家。便鼓足氣力大喊兩聲,給他壯了壯氣,雄了雄膽,目送他的消瘦背影遠去。
承受天劫的地方不大不小,是一個山坳,雖然苌夕覺着那就是長期的雷電劈下來,砸成的大坑。
大坑不怎麽寬闊,唯獨比較深,下去之後輕易爬不上來。
幽空黑雲攢動,幾道雷聲滾滾。
“四百一十八號,現在何處?”
烏泱泱的雲團撕開一洞,露出一張兇神惡煞的臉,眼睛有兩個拳頭那麽大。
白葶天劫坳裏站着,淡色的衣衫,手臂上的紅色抹額尤其醒目。他擡首看向雷神,徐徐閉上眼眸,淡然道:“青丘,白葶。”
上報姓氏,便代表已然做好受劫準備。
苌夕趴在天劫坳邊上,巴巴朝下頭望。
他發覺即便是合上眼簾的白葶,也是說不出的風情萬種。
剎那間,狂風四起,仿佛要把黑雲刮下。雷神逐漸從雲團露身而出,足有山頭大小的鐵錘亦随之顯現。
天劫向來在瞬息之間起始。
“轟......轟......”雷神的舉手投足間,空中不斷發出雲團的撞擊聲,仿若在天際藏了炮仗,稍不留神便會炸開。
倏地,眼前白光乍現,苌夕下意識捂住雙眼,後才發覺,那不過是一道閃電。此間閃電與平日夏雨湍湍時的不同,而是直勾勾從雲端劈砍入地。
“咣!”
那閃電飛快朝白葶飛去,白葶側身躲閃,随即躍上谷壁,那閃電在地上砸出一個黑糊糊的土坑。
還未等白葶反應,又一道急雷劈下。他将将躲過,原地留下個焦黑的石坑。
狂風肆虐,雷電咆哮。
少頃,天劫坳鞍已然滿目瘡痍,四處坑坑窪窪,還有不少石塊土包被電火燒燃,漫出一陣陣黑煙。
白葶閃躲的速度逐漸緩慢,許是受傷的緣故,應對起劈頭蓋臉砸下來的雷火,他已然愈來愈吃力。
氣喘籲籲地勉強直起身,瘦削的身影立在石壁下,不堪一擊。
“咣啷!”
石壁上的巍峨石塊終于在雷神的千錘百煉之下,嘩啦啦一堆從壁上滾落。
苌夕猛然将手指摳進土中,沖下頭嘶喊道:“當心——”
白葶聞聲擡頭,卻也已分身乏術,避身不及,被砸個正着。
苌夕心中一緊,呼吸驟停。
一陣霹靂入石的巨響過後,彌漫塵煙堪堪散盡。
白葶尚存一息,只是在大石塊下不能動彈,除了那條沒多大用處的受傷手臂。
他已然氣息奄奄,然則雷神是出了名的鐵公無私,其手段禀性,與人間的包拯尤其相似。故而天上亦有傳聞,包拯在人間造福深遠,天帝感念其浩浩正氣,特賜太上老君的仙丹一枚,請到天庭做官。
只見雷神又舉起山頭大小的巨錘,閉眼徐緩運氣,蓄力待發。
“轟——”
巨響震徹雲天,苌夕往前探了探身子,險些從大坑邊上栽下去。
只見白葶徐徐彎曲傷臂,擋在臉上。
一道藍白色的閃電速速劈刺而下,直擊白葶面門。
苌夕的小心髒揪得一疼,暗道可惜了這麽個會教他勾人的狐妖。
不過,一般苌夕的直覺不大準确。首南經過近百年的教訓,對天發誓得出一經驗:小嘲月最擔心和最期盼的事,統統沒有發生之可能。
比如,現下他以為白葶必死無疑,卻發現,在那道霹靂擊中這狐貍的前一刻,手臂上包紮傷口的紅色布條倏地赤光乍現,将急急逼近的閃電,瞬間化作繞指柔光,缥缈消散。
看來布條雖小,威力卻無窮啊......
苌夕呆若木雞地盯着那紅布條——早知道小心肝如此有用,當初給這臭狐貍包紮的時候就随意扯塊衣角了!
雷神收了巨錘,沖守在一旁的司序上仙道:“四百一十八,過。”
司序上仙颔首,右手執筆,在一本藍色漆皮的冊子上畫了個勾。而後用法術,将壓在白葶身上的大石頭撤去,喚來兩個小仙,将白葶送回青丘。
苌夕萬分怨念地望着潇灑離去的白葶,早在心底把他紮成了蜂窩——你走歸走,小心肝給老子留下啊!
“四百一十九號,現在何處?”粗犷的聲音又從雲端穿透而下,雷神恪盡職守,似是片刻也不想耽擱。
苌夕接到司序上仙催促的眼神,一千一萬個不甘願地邁開沉重腳步。
白葶那個法術已然過了門檻的妖,都要靠那條抹額才能保全自身。而他這法術還沒有入門的門檻高的小小妖,怎可以正面應對?
哦,別提旦逍給他的那兩句心訣,苌夕作為一個沒文化低法力,還死要面子的嘲月獸妖,早就在烤山雞之時,當作燃料燒了。
他行至天劫坳中央,學了白葶,有模有樣地擡起頭,道:“赤谷,苌夕。”
過了陣子,雷神撥開黑雲,将頭顱探出,半空黑雲蠢蠢欲動,發出幾陣沉悶的撞擊聲響。
“且慢一步!”苌夕搶在他劈雷之前,高聲道。
“怎麽?”雷神疑惑。
苌夕在內心深處猶豫多時,他既沒有像保護罩一樣的紅布條,又沒有能應對天劫的無邊法力。
但他又極端怕死,怕痛怕傷怕臉皮破相,故而必須想個法子,即便不能讓他鯉魚跳龍門那樣一步挺過天劫,也要壓一壓這力道,讓他活着走出萬劫山。
于是乎,某狼學着勾欄裏的窯姐,軟盈嬌羞地朝雷神遠遠抛去一個媚眼,輕咬紅唇,嬌滴滴道:
“上仙~~下手輕些可否?”
司序上仙在坳邊噗得笑出聲,饒有興致地擡首望向雷神,一言不發等着看戲。瞧瞧素來板着一張臉的雷神,即便嫦娥搭話都不理不會的木頭愣子,會做出如何反應。
黑雲如海上翻滾的波濤,撞擊的悶響一陣接着一陣。
苌夕換了個姿勢繼續妩媚,眼睛眨巴得如振翅高飛的蝴蝶。
然則這樣瘋狂眨眼的後果,就是眼前的景象不停在黑白間閃爍,根本看不清楚。
“轟!”
在苌夕看不清楚的當下,一聲振聾發聩的雷聲響徹天際。
他被擊個正着......
他發覺這個問題,是因為肩膀突如其來的劇痛,以及衣料被烤糊的焦味。
愣了片刻,苌夕才發現美人計沒有用。
既然美人計沒用,就只有跑了。
萬幸萬幸,這道雷主要是提醒他莫要再搔首弄姿,并沒有直接奔他的天靈蓋。
苌夕夾着尾巴躲到一塊大石頭身後,争分奪厘與雷神套近乎,“上仙,您的封號是雷神,那您是否是雷公電母之後哇?我們赤谷有座廟,裏頭供的就是他們的尊位。”
“啪啦——”
大石粉碎,雷神并不理會他,一錘比一錘砸得厲害。
“上仙上仙,我師傅就是狼王,回去我就跟他老人家說,建一個您的尊位神廟,您覺得好不好哇?”
“轟隆——”
沒了大石頭的庇護,苌夕唯有在空曠的大坑裏跳上跳下,飛東飛西。
他不知道,雷神是“上神”,不是“上仙”。左肩膀傷得很重,整條手臂失了知覺。
咬着牙關越躲越累,越跑越郁悶——這雷神是吃了炮仗不成?對他這個法力薄弱的小妖,手下不留情不說,反而比對白葶還狠。
趕緊跑,趕緊跑,跑啊跑,跑啊跑!
雷電越來越快,威力越來越強。
“上仙......能不能歇會兒......”臉上被煙熏得發黑,不多時,他的氣力堪堪流失,所剩無幾。
“噼啦!”
又被擊中後背,啪地倒在一堆碎石子裏。
趴倒着一動不動,好些尖銳的石粒直接呲啦将周身的肌理劃破,甚至陷進皮肉。紅色的血滴到黑色的碎石上,不怎麽看得出來。
這回饒是他的求生欲再旺盛,也動彈不了絲毫。
後背,膝蓋,手臂,額頭,這些地方的傷痛現在苌夕統統顧不上,只吊着一口氣,奄奄望着半空的雷神。
覺得他快翹了,死硬死硬的那種。
他現在腸子悔得鐵青,忿忿想,若是當時沒把美人送的小心肝給那狐貍包傷,現在他就可輕輕一擡手,将雷電推至身外,萬事大吉。
視野有些模糊,耳廓亦渾渾噩噩的,不知道在響什麽。他吃力地掀開眼皮,只隐約看見,雷神緩緩将巨錘舉過頭頂,預備落下最後一劫。
看來,是禍終究是躲不過啊......
苌夕突覺凄哀,他負了個“千古妖靈”的名頭,本來是個名垂青史的大角色,卻在修大法之前,把小命丢在了萬劫山。
咦,他還沒讨媳婦!
除了莫首南那老鳥,也沒什麽知交。
孤零零在塵世兜轉了個來回,到頭來啥也沒撈到。
除卻跟美人睡了一晚......不過話說回來,那晚他睡得比老母豬還死,在素來貪圖小便宜的苌夕眼中,這根本不算數。
眼皮仿若灌了鉛鐵,視野漸漸縮小,直至攏成一條縫。
苌夕氣若游絲地躺在那堆碎石子裏,在那條縫徹底合上之前,他依稀瞧見,半空的烏黑雲團暈開了一個口子。
從那口子打開的視域中,一條玄黑色的龍尾,一閃而過。
果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狼之将死,其眼也花。
龍族直屬神系,拿腳指甲蓋想,也明白這東西不會出現在萬劫山。
“轟——噼啪!”
眼皮終于罷了工,将眼珠子包得嚴嚴實實,一絲不漏。四周陷入漆黑,所觸,所聞,所嗅,也終歸消彌散盡。
......................................
小劇場:
“敖廣?!”雷神落下最後一錘之後,詫異地看着受傷的東海龍王。
沭炎勉強直起身,道:“雷神的威力,果然名不虛傳。”
雷神不解:“龍王為何要替這小小狼妖擋天劫?”
沭炎道:“恕本王不能告知。”
“你——”
一旁的司序上仙并未花心思去猜測其中緣由,攔住滿腹疑問的雷神,上前一步道:“多說無益,那狼妖傷得不輕,龍王大人亦傷得不輕。快些帶回去罷。”
沭炎微微低身,道:“多謝上仙。”
司序上仙攏了攏衣袍,道:“無須言謝。這狼妖遇到貴人,幫他度過天劫,是他前世修來的,亦是命格仙君簿子上寫的。”
他見沭炎的眉間愁色,難免多了一句嘴,“只是,小仙私以為,龍王大人以後切記把握好分寸。這次您介入了這狼妖的天劫,小仙與雷神可裝作不知。然天庭自有天庭的規矩,六界之中,也唯在終南海才有一堵牆不透風。如若您還不收手,彼時東窗事發,遭殃的可不止您一個。”他頓了頓,道,“您想守護之人,也定會成為衆矢之的。”
沭炎一怔,道:“誠謝上仙提點。”
☆、噩夢(一)
薄煙彌漫了整個視野,有人用袖子揮了揮,還是沒有散去分毫。
視野裏一片暗淡,白日分明還高高懸在空中,鋪撒下來的卻是傍晚的抑抑顏色。
渾渾噩噩之中,苌夕不知飄身至了何處。是天上還是海下,人間亦或地獄。
但他恍惚間覺着,那應該不是在赤谷。赤谷的每一顆草他都認得,不會陌生。
一條長廊蜿蜒伸至遠處,被煙霧籠罩,看不見彼端盡頭。
苌夕覺着這長廊頗為眼熟,又想不起在何時見過,便幽幽飄出,四處轉悠。
“嗒嗒嗒嗒嗒......”
急促的奔跑聲。
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從長廊的幽暗盡頭跑來,丹紅衣袂與墨瀑青絲在風裏飄忽。
倏地,那人好似看到什麽,腳步陡然而止。滿頭的青絲由着慣性,往前飄飛着遮住了側顏,後又翩翩垂下。那人慌亂着左右顧盼,确定四周無人,才盯着苌夕所在的方向,膽怯着徐緩靠近。
看他的倩影,是個人都會臆想他的容貌。肖想着那張被青絲遮去大半的臉,是媲美潘安,還是比肩子高。
但這種事也只能想想,事實上,往往背影好看的,也只是背影好看。
比如現下,苌夕本以為會看到一個絕世美人,等到離近了才發現,這紅衣男子的臉被紗布包得密不透風,只一雙眼睛露出,活生生一個無面怪物。
那怪物愈走愈近,苌夕倉皇着後退了好幾步——這張臉陰森的讓他手心冒汗。
還好,那怪物的目标不是他,而是他身側的池子。
只見那人堪堪停在池邊,微微屈身,兩手扶着長滿青苔的石臺,一點一點将頭往外探。直至在水中能看見倒影,他才顫抖着擡起手,一圈一圈解下蠟白色的紗布。
被掩蓋的面容逐漸從紗布下現出,苌夕這才明白,那怪物為什麽之前要把臉包起來了。
巴掌大的臉,幾乎全被疤痕覆蓋,縱橫交錯,沒有一丁點完好的皮膚。
可想而知,他之前遭受了多大的罪過。
只剩了那雙融了星辰的眸子還算清亮,苌夕不由得發自肺腑慶幸,好歹還有雙眼睛。
丹紅的身影趴在池邊,水中游動的錦鯉看見他,紛紛躲到水底。
他的手很好看,溫潤如玉,只是顫抖得厲害。
“啊!”看清水中人的臉,他驚呼了一聲。狼狽地後退,頓了片刻,又狼狽地爬上前。倉皇不定,眼珠子都顫個不停。他似是第一回見到自己這副模樣,不可置信地盯着水裏的面孔。
苌夕心裏一揪,隐隐作痛,十分後悔方才在心中喊他怪物。
發顫的手指撫上臉頰鼓出來的疤,确定這些東西是真的。淚水霎時如泉湧奔出眼眶,喉嚨間不斷發出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