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哀鳴的哭聲。
他順着那些紋路,慘白的指尖逐漸發力,生生從肌理上發狠地摳挖,連皮帶肉一并往下撕。
其實那些傷早就好了,只不過愈合了之後,猙獰的疤痕并沒有消除。現在看到的那些所謂的疤,實則是新長出來的肉。
那人仿佛不知道痛一般,把臉上撕開了一條又一條口子。
鮮血淋淋。
看得出,他痛恨臉上留下的恐怖痕跡,想撕掉,除掉,從臉上連根拔起,徹底抹平。但這樣是沒有用,一條疤撕開,愈合之後,仍舊是一條疤,掩蓋不了什麽。
“啪噠!”
一滴血落入池水中,瞬間消散。
“公子!”一小厮急忙忙跑過來,慌張道,“主子回來了!現在在大門口。”
那人像被什麽擊中一般,陡然一震,讪讪住手。胡亂拿袖子在臉上抹了抹,血污霎時便覆蓋了整張臉。而後匆忙拿起先前拆下的紗布,一圈一圈纏上。血跡從裏浸透而出,臉上一片紅,一片白。
他好似發覺到這個問題,便倉皇從懷中又掏出好些紗布,慌亂地又纏在臉上。一層蓋過一層,少頃,他面上的紗布已然有半根手指那麽厚。
“看得出來麽?”他指的是那些血跡。
小厮憐憫地搖搖頭。
仿若心中的大石塊終于落下一般,紅衣男子長舒一口氣,擡腳朝府門口奔去。
苌夕愣在原地,望着他遠去的背影發怔。
他的臉,是怎麽傷的?
Advertisement
怎樣的仇恨,才能将一個人的臉劃成這樣?
☆、噩夢(二)
眼前混混沌沌的一片模糊。待煙霧散盡,苌夕才發現,他又挪換了地方,正在某間屋宇內。
偌大的屋子,只有兩個人,一個白衣似月,一個紅衫如火。就着一盞豆大的昏暗孤燈,以及暮秋的蕭條凄滄,屋子裏的氣氛靜谧得吓人。
紅衣男子正是苌夕先前看到自己撕臉的那個,而這白衣裳的,雖離燈火很近,但仍看不清容貌。昏暗模糊,似有一團黑霧罩在臉上。
“家裏的蠟燭不夠了麽?”白衣男子将外袍褪了挂上衣架,淡淡問道。分明是極緩和的問法,卻如同一塊巨石砸入鏡湖,陡然突兀。
紅衣男子垂首縮在暗處,聞言騰地起身,驚慌道:“你,你嫌暗麽?我馬上就去找燈!”
說着就匆匆朝門外走去,消瘦的身影仿佛被黑暗削去一大片。
白衣男子擡手拉住他,扶上顫抖的雙肩,道:“不用,我只是随口問問。”
紅衣男子接到對方的視線,立馬垂下頭,不讓他看自己的臉。
暗,亦有暗的好處。
白衣男子看他膽怯的模樣,嘆了口氣,道:“別怕,在自家府上,不用怕。”
紅衣男子似是要說什麽,唇張開,又合上,後又張開,又合上,末了終于還是沒忍住,道:“那日也是在府上,我的臉......”
他的話沒有說完,意思卻已然明了。
白衣男子歉然道:“那回是我的疏忽,以後不會了。”
苌夕在一旁聽着,直覺這是句廢話。人家的臉再也恢複不了原樣,當然以後不會再被劃傷了。疏忽不疏忽其實沒多大影響。
但紅衣男子仿佛并未多想,只是靠在白衣男子的懷裏,輕道了聲,“嗯。”
燭火忽然間跳閃了一下,白衣男子轉了個話頭,道:“送你的東西,還收着麽?”
“收着收着!”紅衣男子仿佛想極力證明,立馬從懷中掏出了一塊赤紅色的石頭,急急道,“我每天都貼身放着,一刻也沒離開過!”
四周淪入沉寂,白衣男子沒有說話。
似是在垂死掙紮,紅衣男子乞求道:“我真的很寶貝它,你,你別收回去......”
白衣男子柔聲笑道:“既然送了你,我怎麽可能收回來?別多想。”他頓了頓,又道,“當時在池邊,我說的那些話,這輩子統統作數。”
紅衣男子如同獲釋的囚徒,擡眼看着他,道:“真的?!”
白衣男子揉了揉他的頭,道:“自然。”
紅衣男子的眼眸裏,終歸漾起了久違的歡喜。
燭火葳蕤,夜色漸深。暮夏氣涼,晚風嘯嘯。
兩人同枕卧在鋪上,
“噗沙!”
布料落地的聲音。
紅衣男子睡得淺,随即便醒了。他徐徐坐起身,發現原本該挂在衣架上的月白色袍子掉了。
蹑手蹑腳下床,抖了抖上頭的灰塵,将衣裳又挂回去。
卻發現地上多了一張紅紙,應該是從那件衣袍中掉出來的。
低身拾起來,湊到窗邊,憑靠閃電短暫的亮光,浏閱上頭的幾行字。
驀然,撚着紅紙的手指一僵,身體像是被驚雷劈中般,猛然一震之後,便再不能動彈。
紅紙墨字,不能再清楚:
“
今有白花,東海四太子,沭炎。
之于紅花,西海九公主,珊瑚。
良緣永結,珠聯璧合。
謹以白頭之約,同觀桂馥蘭馨。
此
證
”
許久許久,他才終于想起要呼吸。錯愕不已回過頭,看了眼床上,呼吸綿長的男人,眼中盡是徹骨的絕望。
“白花”為男,“紅花”為女。
千古良緣,凡子何羨?
煙霧濛濛,暗夜茫茫。
漫無盡頭的長廊上,一人在急匆匆奔跑。與其說奔跑,不如說逃竄。
偶爾一道閃電,将本來被吞噬在黑暗裏的紅色身影又顯現出來。
那人赤/裸雙足,沒了命一樣瘋逃。
忽然間踩到衣角,狠狠摔倒在地,額頭砰地磕到木頭柱子上。
他顧不上疼痛,倉皇起身,連滾帶爬地狼狽跑去白天那處的池子。
一層層拆下紗布,凝固的血跡讓蠟白色的布條生進了肉裏,撕下來“呲呲”作響,聽上去讓人頭皮發麻。
他喉嚨裏發出的分明是笑聲,卻掩藏着低沉嗚咽,分不清他是哭是笑。
把白日剩下的傷口全撕開了,終于才沉靜下來,孤零零坐在水池的石臺發怔,将那張輕薄的婚書堪堪攤在膝上,靜如死灰。
放肆了多時的閃電終于帶了一場大雨,那人仍舊坐在原處,微微偏着脖子,手不動,嘴唇不動,眼睛不動,一直盯着婚書上的字跡。
神界的東西就是好,被雨水沖刷那般久也沒有損壞絲毫。
風刮得猛烈,夾着雨水一陣又一陣搜刮瘦削的身影,仿佛要将他撕碎。
雨如覆水,風似獸鳴。
待到後半夜,驟雨才終于舍得停歇。
臉上的血跡被沖刷幹淨,終于恢複了以前的一絲容貌。丹紅的衣裳被泡得發脹,男子遲鈍地動了動眸子,幽幽盯着深不見底的池水,啞着嗓子恨恨道:
“負我之人,皆是賊......”
苌夕恍然無措,他不認得字,不曉得那張紅紙上寫的什麽。只是疑惑這個人,為何要難過?為何要逃?為何說,有人負了他?
苌夕想不明白,但看着那人絕望的眼神,他心裏卻不知也被什麽生生剜去一大塊。
幽靜長廊的紅色身影,滴落至池水瞬間暈散的血跡,不敢讓屋子太亮只點了一支的昏暗燭火。
這些景象不斷在苌夕眼前閃過,男子喉間偶爾洩出的嗚咽也不斷在耳廓回響。
他想,這個人真是可憐。孤影茕茕,從頭至尾都是一個人承受諸多苦楚。
苌夕舔了舔發幹的嘴皮,還好還好,自己比他好命多了!
往昔種種,今日幻夢。有人在前世今生編織的漫天羅網裏,尋不到出去的路。
.......................................
小劇場:
“你确定要這麽做麽?”周公看着沉睡的苌夕,皺眉問道。
沭炎拱手,道:“麻煩周公了。”
“他知道太多上輩子的事,對你未必好。”周公話語裏透着擔憂,沉默半晌,又道:“我不會答應!”
沭炎的指尖流連在睡夢人的眉眼,道:“那些事情,他本當記得。終是我對不住他......”
周公憤憤道:“你說這話,我聽了都心寒!當年你被天帝——”
燭火倏地閃爍,周公堪堪住口,沒有細述那些當事人最清楚的曾經,只是訴出擔憂,“你苦心孤詣,哪一個不是為了他?他即便記起前世也不知道這些事情,反而還會怨恨你,你圖什麽?!”
圖什麽呢?
沭炎垂眸,拇指的指腹在苌夕的睫毛上流走,許久許久,幽幽道:
“周公......你這話問住我了。”
周公氣憤地背過身,“左右這件事我不會幫你,他想不想得起來都是他自家本事,你們有無緣分我也不會管。”
語罷,便駕雲走了,留那個驕傲的龍王在孤燈面前發怔。
☆、蘇醒(一)
痛。
苌夕從無數夢境中抽身而出,恢複的第一個意識,便是這個。
痛的時候便要睡,睡熟了便不覺着痛。
醉心此道的某狼,決定再睡一會兒。
“噔......”
金屬碰木頭的聲音。
“嘩啦——”
擰毛巾的聲音。
“嗒,嗒......”
有人在走動。
“嚓,嚓......”
此起彼伏,啊......真是吵死了!
苌夕憑他千古妖靈的洪荒意念,終于掀開了比鉛石還重的眼皮。
然下一刻,還越燒越旺的怒火便陡然熄滅,連火星子都丁點不剩。
“美,美人?!”大概是久了沒說話的緣故,嗓子頗為沙啞。
沭炎将擰幹的毛巾又放回盆中,悠然坐到床邊,道:“還認得我?看來傷得不重。”
袖中緊緊握着的拳頭也終于舒開。
苌夕愣愣看他,傻乎乎忘了眨眼睛。
美人還是一如既往的皓雪白衫,墨色衣緣,如瀑長發及腰,有幾縷不受約束地從側額垂落。
接到美人的眼神,苌夕吓得趕緊檢查了一番自己的頭發。還好還好,已然從銀白變成墨黑,尾巴也乖乖藏着沒有露出來。看來他在無意識的時候,便是現在這番模樣了。
萬幸,沒在美人面前暴露身份。
“美人你怎麽會在這裏?”苌夕思緒朦胧。
沭炎被他的問法逗樂,似笑非笑道:“我在自家宅邸,哪裏不妥麽?”
苌夕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發現果然這是人家的府邸,便改口道:“哦,那,那我怎麽會在這裏?”
他分明記得昏迷之前的萬劫山,和雲間那條玄黑色的龍尾巴。
素來不喜解釋,厭惡扯謊的沭炎破天荒動了恻隐之心。神色平淡,臉不紅心不跳道:“那日無事,在門口撿到你的。”
遠在萬劫山的雷神要是聽到這話,估計只會說一句話:“呸!”
不過苌夕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裏,只佩服自己失了意識竟也能找到美人的府邸。如此的赤誠真心,自己都被自己感化。
心裏像是浸了糖水,苌夕下意識舔舔嘴唇,“美人你心地真好!不僅救了我,還讓我住進來。”
沭炎眉梢一挑,道:“這倒不必謝,若看到無家可歸的貓,我也會讓它在府中安身。”
苌夕洋洋一樂,道:“那我可不比貓好看多了嘛!美人收留我,肯定比收留貓來的賺啊!”
沭炎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低身扶他坐起身,在背後給他墊了兩個枕頭,柔聲道:“閉眼。”
苌夕一愣——閉眼?難不成,美人被他的言語感動,要像戲文裏那樣,用嘴“偷襲”自己?
這樣想來,美人應該是觊觎他的美色,卻又不敢光明正大親他,只敢偷偷親。
唉,傻美人,以為我閉上眼就不曉得你親我麽?
啧啧啧......
美滋滋合上眼皮,為了突出自家的烈焰紅唇,某狼還萬分性感地撅了起來。
視野驟然漆黑,所聞所觸便靈敏許多。他能清晰感覺出,美人骨節分明的手,在他眼皮一下又一下地輕輕點觸,而後考究地揉按眼眶周圍的穴道。
哎呀呀,原來美人還喜歡在親親之前做前戲。這個手法務必要記住,日後親親之時,也要像這樣給美人揉揉按按。
嘴皮上的溫熱感遲遲沒有傳來,苌夕撅得更厲害。
過了許久,直到溫和沉穩的聲音穿過耳膜:
“之前還擔心你的眼睛,看來是我多慮了。恢複得不錯,你看得清楚,認得這地方,也認得我。”
苌夕聞言,無比失落地收了嘴皮,不過,仍不忘拍馬屁:“那當然,美人的臉,我這輩子都不會忘,即便瞎了也能認出來。”
沭炎一怔,而後倉皇掩去眼中的狼狽,如常平淡問道:“若我換了張臉呢?”
或者毀容了呢?
苌夕被問的驀然睜開眼,而後垂下腦袋,對自己深刻反省了一時半晌,念念不忘那個要娶普天第一美人的卓越夢想,斟酌道:“哎呀,這就難說了。”
沭炎的臉色霎時結冰。
苌夕還在垂着腦袋思量,并未看到對方表情,只是接着方才分話繼續道:
“所以我得時時刻刻盯着你,吃飯也盯着,睡覺也盯着,如廁也盯着,沐浴也盯着,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誰敢在你的臉上動手腳?”
沭炎的面色稍有緩和,若有所思地擡眸,道:“你倒是閑得慌。”
苌夕連連搖頭,無比真誠道:“不閑不閑,所有跟美人有關的事都是正事,所有其他的事都是閑事。”
沭炎湊近,笑地意味深長,道:“果真麽?”
某狼猛然記起人家是有婦之夫,自己這麽暴露不太好,說不定美人為了避嫌,還會與他扯開距離。
便輕咳了兩聲掩飾:“我那什麽,主要是怕你夫人回來的時候,不認識你了,糟心。替她守着你,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嘛......”
說完之後某狼尤其佩服自己,因為他在結尾時用了一句諺語,聽上去十分有文化。
美人會不會誇他?
會不會被他的文學素養折服?
會不會找他談談人生感情,紅塵漫漫之類的,兩人就擦出火花?
某狼越想越激動,撩搔了一下額前的發絲,腦袋微微一甩,別至耳後,左方的唇角微勾,滿臉期待地望着沭炎。
誰知沭炎只是垂眸,“哦。”
苌夕如同臨頭被潑一盆涼水,萬分失落地撇了撇嘴,下嘴唇滑出一小片粉紅的唇肉。
唉,美人就是這樣,待人愛答不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猜不透又摸不清。
不過,誰讓他喜歡呢?
苌夕法則曰:好看之人不主動的時候,就得不好看的去主動主動。
于是他嘴一嘟唇一囔,十分委屈道:“美人......我餓了。”
沭炎聞言,端起身側木凳上的玉碗,道:“粥還是熱的。”
苌夕的一雙眸子在眶裏滴溜溜直轉,而後故作為難,道:“我前幾日受傷了。”
“我知道。”
“我傷得重嗎?”
當然重了,被天雷接二連三地劈了好多下,眼睛中了,腦袋中了,後背中了,前胸也中了,傷得能輕麽?
沭炎維持着舉碗的姿勢一動不動,道:“不重。”
“怎麽會?”某狼佯裝吃驚。
即便他自己也覺着不重,但方才他還真是痛醒的,如假包換。
卻不知為何,美人一湊近,痛意便全然消失。
以前在赤谷,閑着無事經常跟首南扯皮。那頭老鳥每回都有意無意地提幾個成語,而後再有意無意地诠釋給他聽。其中說到一個“秀色可餐”,意思隐約是看着好看的人可以治肚子餓的毛病。
現下想想,不僅可以治肚子餓,連病痛也不含糊啊!
不過在美人跟前——
不餓如何啦?不餓便不能吃東西麽?
不痛如何啦?不痛便不能裝一裝麽?
苌夕站住自家立場堅定不移,反正手腳在他身上,痛不痛都是由他說了算,“我的手,就使不上力氣,一點兒都擡不起來。”
某狼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節節攀升。
“果真麽?”沭炎眸中閃過擔憂。
苌夕可憐巴巴地點頭,在被窩裏狠狠掐了大腿一記,熏得眼眶微紅,道出他的真正目的:“可能要麻煩美人喂我了。”
沭炎思忖半晌,終于明白他的小九九,裝作妥協,道:“也罷,你的手臂委實需要休養。”
苌夕心裏開心得發狂,表面卻演得楚楚委屈,哽咽道:“多謝美人!”
沭炎十分認真地左手持着碗,右手拿玉勺拌了拌熱粥,舀了半勺,放在苌夕唇邊。
突然而至的溫情讓苌夕一時不能回神,呆了呆,猛然将勺子裏的瘦肉粥吸到嘴裏。
“唔!啊啊!”
粥太燙,黏在唇舌上巴着烙,烙得苌夕直翻白眼。
果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苌夕不如意事十中有十。還以為占了天大一個便宜,沒想到是塊燙手山芋。
“怎麽?”沭炎活了一千多年,從來都是別人伺候他。
“啊......有點燙......”苌夕的嘴唇已經變得紅彤彤。
唉,美人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慣了,二十多年根本沒喂過別人吃食,不知道憐香惜玉(香?玉?)。
不過換個角度想,他就是美人喂飯的第一個,苌夕決定被燙燙也無傷大雅。
“不礙事不礙事,我皮厚。”苌夕張大嘴巴等候投喂。
沭炎看着他的通紅嘴唇不說話。
某狼一愣——他怎麽覺得,美人的眼神這麽...............
慈祥?
“美人?”輕輕一喚,把思緒又不知道飛到哪裏的人給拉了回來。
沭炎回神,無奈嘆了口氣。拿玉勺又舀了半勺粥,放到唇邊,輕輕吹了吹。而後淺嘗些許,覺着不燙,方才放到苌夕唇邊。
某狼仿若被流星砸中,一會兒昏蒙蒙,一會兒輕飄飄。狼吞虎咽喝下那勺粥,末了還在沭炎嘴唇方才觸碰的勺尖,狠狠一舔。
可惜瘦肉粥只有一小碗,美人說他剛剛醒來不可以吃太多,于是他也只将那勺尖舔了十八次。
唉,虧了!
...............................
小劇場:
苌夕床頭。
沭炎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道:“閉眼。”
某狼想入非非,美滋滋合上眼皮,為了突出自家的烈焰紅唇,還性感地撅了起來。
本來打算一心一意檢查眼睛的沭炎,見到小東西索吻的模樣,心中漾起幾圈漣漪。
于是往常雷厲風行大公無私的東海龍王,頭一回以公謀私。
悄無聲息施了個法術,将床上的人定住,而後對着高高撅起的兩片薄唇,緩緩垂首覆上去。
細風無聲,萬物靜然。
作者有話要說: 小心機苌夕~>_<~
☆、蘇醒(二)
從窗戶紙穿透進來的陽光,在地板上徐徐流走。兩只誤闖進來的蝴蝶在牆壁上挂的丹青流連了一會兒,又翩跹着結伴而出。
沭炎喂完了大半碗熱粥,将玉碗擱回木凳,起身推開窗軒,看外面的景色。幾株海棠開得正旺,清風一拂,卷落幾片紅瓣,飄飄飛入長廊。
溫飽思淫/欲,雖然某狼在饑寒交迫之時,也會想他和美人的點點滴滴,但吃飽之後,他要跟美人在一起的想法,就是史無前例的強烈。
苌夕靠在床頭左看看右看看,前望望後望望,小心翼翼道:“美人,你夫人什麽時候回來啊?”
雖然他不怎麽會算日子,但時長還是大概能夠判斷。
從而他才能推斷自己跟美人的機會,到底是十之一成,還是一成都不成。
沭炎兩手負在身後,看着長廊旁邊那盆石蘭草,語氣很平淡,“不知道。”
“哦......”苌夕嘟着嘴唇垂首,沒過多久,又打起精神問道,“那,她去哪裏啦?”
要是很遠很遠的話,那在她回來之前,還是有留給他追求美人的時間的。若是美人仍舊愛她,大不了正房回來的時候,他夾着尾巴走就是了。
沭炎一頓,道:“你很關心嗎?”
“那當然!”苌夕脫口而出,然後悻悻解釋,“呃,怎麽說,美人你也對我有救命大恩,我關心關心你也實屬正常......”
紅瓣随風,飄渺無聲。
“你還是先關心關心自己的傷勢比較好。”沭炎道。
苌夕笑道:“嘿嘿,我就是知道自己傷得不輕,只能卧床躺着,才忍不住東想西想。”苌夕有點無賴,但又怕這點無賴冒犯了美人,又解釋道:“那個,我沒有窺探你的意思啊,就只是閑來無事,單純想跟你聊聊天說說話而已。”
沭炎望着窗外光景,俊挺的背影逆着光,顯得很孤獨。
他幽幽道:“是我對不住他。”
與其說是對苌夕的回複,倒更像觸景生情的感慨。
“嗯?”某狼頗為訝異。
沭炎喉頭微顫,往常平和溫柔的聲音亦随之發抖,“我當初懦弱,優柔寡斷。放不下他,又放不下權勢,便低了頭,欲想委曲求全,卻沒料最後竟傷他那般嚴重。”
苌夕第一回聽對方說這麽多,被他話語裏的哀傷打得一愣,一時接不上話,“你......”
他一直以為,美人就是那畫中的仙子,對待諸事都是一塵不變的波瀾不驚。卻未想,竟也有這黯然神傷的時候。
看來,美人是真的愛他夫人的啊......還是刻骨銘心的那種......
沭炎在晨輝裏沉默了良久,嘆然道:“罷了。”
堪堪回身,看向床上的人,眉頭微皺,道:“你大傷未愈,先休息。”
“我,我不累。”
苌夕假裝沒聽出美人讓他閉嘴的弦外之音。
他怔怔望着那人,突覺胸口燒着一股無比強烈的欲望,想沖過去抱住他,卻又只能生生忍住。
奇了怪,他堂堂千古妖靈,啥時候也有這慫包的毛病了!
他應該直接過去,跟美人說,與其懷舊傷今,不如跟他雙修重塑一段感情,然後咔嚓兩下把人搶走,光明正大地帶回赤谷作“妖靈夫人”。
像戲文裏那些五大三粗的山大王一樣,一邊抹胡子一邊勾起他的下巴,說:“哇哈哈!美人兒你叫破喉嚨也沒人來救你,從了大爺吧!”
但是,好像不能這樣。
追美人得循序漸進,一步一個腳印子,不然會把人吓跑的。
況且,那句“終是我對不住他”,讓苌夕心裏亂糟糟的。
那人就那樣安靜地立在軒旁,一襲白衣,眉如畫,眸若詩,仿若還是第一回見面的模樣。像九霄的皓皓白雲,清淡優雅,從容無謂。
苌夕是狼,不是熊,也不是豹子,平時只敢在嘴上說說,真要薅起袖子去幹,他反而沒有那麽大膽。
首南曾經一針見血地評判他:“下不了水的旱鴨子,只剩一張嘴。”
現下想想,還挺貼切。
暮春的風帶着暖意,拂起沭炎側額的幾縷青絲。
他負手而立,看着仿佛有千言萬語又堪堪止住的人,沒有再說什麽。
合上窗,徐緩走過去,在床邊止住腳步。微微屈身,溫熱的手掌搭上苌夕雙肩,輕輕往前一收。而後一手撐着他的脊背,一手将他背後靠坐的兩個枕頭拿走一個,平放在床鋪內側。右臂攬過他的肩,左手伸進棉被,放在他的腿彎,将苌夕橫抱而起,随後輕輕将他平躺在床上。
四周落針可聞,耳朵裏嗡嗡的不知道在響什麽。
苌夕一雙烏黑的眸子盯着他一動不動,像個木偶人,連呼吸都忘記。心裏七上八下,忐忑着咬緊下唇,瞪大了眸子想看看美人眼中的情緒,卻被他垂眸的睫羽遮了個嚴實。
美人在抱他。
美人在抱他!
沭炎将棉被往上拉到苌夕的脖子,掖好被角,道:“多休息對你有好處。”
語罷,擡手放下床幔,倉皇躲開那家夥愈燒愈旺的熾熱眼神。
一簾深色幔布垂下,視線終于被盡數遮擋。
沭炎眸色凝重,似是堆積了千絲萬縷的隐衷,無端端擾亂心神。
苌夕現在就那樣安然躺在床上,沒有哪個牛鬼蛇神敢靠近一步。上輩子,他們一個抱恨黃泉,一個嗟悔無及。這輩子,但願曾經的遺憾全都填補,沒有人可以動他的小東西。
沭炎在床頭立了些時候,直至幔布裏傳來綿長的呼吸聲,他才輕手輕腳地離開。
“美人!”推開門準備跨出卧房的前一刻,床上的人驀然叫住他。
沭炎回頭一望,頗覺驚訝,道:“怎麽?”
床幔拉得嚴嚴實實,苌夕一本正經的聲音穿透而出,在卧房內百轉千回地飄蕩。
“你先前說,你對不起你家夫人。其實,沒有什麽對得住對不住。你愛你家夫人,自然願意一直等她回來。如若你家夫人心裏有你,終有一天肯定也會歸來。”
縱觀一百三十年,苌夕這樣鄭重其事的模樣委實屈指可數。又退一步講,倒也沒多少事多少人能把他從一個吊兒郎當的妖痞子,變成言無不從的私塾乖學生。
他在棉被裏攥緊褲腿,卯足氣力繼而道:“等待沒有多駭人,駭人的是你們兩顆心根本不在一條紅線上。時間越久,關系越遠,末了倒真成了空等。你心裏有你夫人,便要信她,信你們兩顆心就在月老的紅線上。這樣才對得起你的等待,也對得起你們的感情。”
沭炎骨節分明的手仍舊扶着門框,指尖似是要摳進去。他看着那幽幽的一簾床幔,顏色像極了苌夕上一世自盡時的海水,似黑似藍。
他手指一顫,唇角終于又勾起往常的弧度,眼眸中的凝重也随之消弭殆盡,道:“多謝。”
這兩個字是有分量的。
對某些人而言,漫漫韶光并不會産生疏離的朦胧美,反而會将不堪一擊的情意,诠釋得一清二楚。
對某些人而言,分別一刻便是度日如年,一面不見便是萬水千山。即便度過幾十年幾百年也不會忘記,思念仿佛成了活下去的空氣,丢了便會窒息。
對旁觀者而言,前者,愛之入皮,後者,愛之入骨。
情愛沒有高低貴賤,亦沒有真假虛實。動了情,便已是真心。
只不過,有人偏好前者,有人偏好後者。
.............................................
待到沭炎終于合上門離開之後,那幽藍色的床幔裏,方才正經八百字句铿锵的苌夕,正憤懑地捶胸頓足痛哭流涕——
他方才說了什麽?他讓美人摒除雜一心一意愛他的夫人?!
小嘲月,身為一個鐵血戰士,你怎可把勝利碩果拱手讓給敵人?!
身為一個有血性的嘲月,名震狼族內外的千古妖靈,你怎麽能懼怕一個凡人?!
沒出息!
臭阿鬥!
慫!
.....................................
次日,苌夕憑靠驚天地泣鬼神的洞察能力,發現美人的心情比之前好了許多,便覺着自己也跟着樂呵呵的。
他沒再提美人的夫人,怕傷害他和美人日漸培養出來的真摯感情。
所謂培養,便是裝作四肢無力,讓美人一勺一勺喂他吃喝。
并且在吃喝的時候想法設法,用各種奇形怪狀的詩句套在美人身上。究其因,只是目不識丁的小嘲月由衷認為凡人那些文绉绉的句子,雖聽起來酸溜溜的,但委實有格調。
于是乎便有了“曾經滄海難為水,柳暗花明又一村”,“回眸一笑百媚生,不重生男重生女”,諸如此類他背不完全,又硬要生搬硬套講出來的“詩家絕唱”。
沭炎已然領會過他的傳世文墨,并未多吃驚,只付之一笑,不予置評。
不過某些時候,苌夕嘴裏也是會吐出好句子的。
比如,沭炎擔憂苌夕的傷勢,問他好些沒有,便會得到一句:
“四肢疲軟,氣若游絲焉。”
這話一聽便絕非出自這小東西的腦袋瓜,八成又是從哪位“好友”口中聽來的。
沭炎深邃的眼眸一虛,盯着苌夕眉間□□在外的火焰圖騰,問道:“送你的東西呢?”
“什麽?”苌夕一頭霧水。
“那條抹額。”
一仞長的紅帶子,看似普通,其法力卻是苌夕的三倍。雖然苌夕還沒開始修煉大法,三倍的法力也談不上多高強,讓他安然度過天劫卻是輕而易舉。
萬萬沒想到,這小東西竟不識貨。
“哦,我去萬劫......額,一個地方的時候。恰好看到一個人受傷,就扯下來給他包紮用了。”苌夕把地名和人名隐瞞,不打算暴露自己狼妖的身份,其他事情都是實打實地彙報。
“然後呢?”沭炎雲淡風輕地笑着。
看似,雲淡風輕地笑着。
“他叫白葶,我們交了個朋友。”提起那只狐貍,苌夕心裏十分高興,那幾日要不是白葶,他會無聊到捶胸頓足!
沭炎繼而若無其事地問道:“這幾日,你們都在一塊兒麽?”
苌夕點頭,“嗯,除了晚上睡覺,其他時候都在一起,我們說了好多話。”
沭炎眉梢一挑,唇角的弧度有一絲抽搐,道:“聽起來,你們相處得不錯。”
某狼不會察言閱色,反而越說越起勁,“當然!而且,白葶說話尤其有意思,他跟我講述了好多好多的故事,有他的家鄉,他的家族。總之,是個很好的朋友。”真誠無比地看向沭炎,
“下次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美人肯定也會喜歡他的!”
也?
沭炎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