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終于徹底沉下來,将本來打算喂他的粥“砰”的一聲扣在桌案上,“既如此,你來我這裏作甚?”
語罷,毅然轉身離開。
苌夕被這一下驚得一愣,呆呆看着那個盛了大半碗溫粥的玉器,又呆呆看向那個愈來愈遠月白色的背影。
美人這是......生氣了?
他方才說了什麽來着?
交朋友?
交朋友怎麽了?
多個朋友多個酒盅嘛!
但是美人不開心了,斷然是他哪句話在無形之中傷害了人家。
不妙不妙!
大心肝是要放在心尖尖上哄的,怎麽可以讓他生氣?!
本來美人有妻室,他的希望就不大,要還鬧脾氣,這不是雪上加霜麽?!
“美人美人,你怎麽了?”苌夕一個沖動勁,掀開棉被追上去,拉住沭炎的手臂,急匆匆道:“如果我說錯了什麽話,那純屬是我腦子被驢踢了,你氣歸氣,別氣壞了身子,不然我會心疼的!”
這樣的說法,是苌夕想出來的最能哄人的。
沭炎一頓,回首看着牢牢抓在自己右臂上兩只手,蔥指細長,白皙如玉。關鍵是,健康有力。
深邃的眼眸一虛,透着危險,緩緩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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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說,你四肢疲軟,氣若游絲麽?”
苌夕虎軀一震,胸口正義的小嘲月破身而出,憤怒地揮舞小拳拳捶打他——讓你扯謊!讓你扯謊!
不過,憑借他千古妖靈的洪荒意念,苌夕反應極快地瞬間倒地,渾身顫抖如篩,虛弱萬分道:“哎喲我這氣力當真奇怪。一會兒有一會兒無,搞得我心神惶惶的。”
語罷還扯了扯嘴角,白眼翻得只能看見眼白。
要是有血就更好了!
白眼翻了好一會兒,扯得頭皮發痛,苌夕才堪堪停下,眼睛也終于重新見到陽光。
于是乎,他發覺空曠的視野,唯獨剩了幾片殘瓣随風飄零,同暮春的凄楚交織。
那風啊,将某狼的心刮得拔涼拔涼的。
遭了......完蛋了......
☆、吃醋(一)
慕夕城算不上老城,只有三百年歷史。
而關于慕夕城的傳說,卻流傳了兩個版本。
其中一個說法,那塊地在先古時候是座皇家陵墓,葬了不少好寶貝,如若全挖出來,可與國庫不分伯仲。
追溯到幾百年前,有個姓齊的考生趕赴京城科考,不料名落孫山,心灰意冷之後打算回老家種地。這個齊生家中很不景氣,趕考前,他将鍋碗瓢盆都盡數賣了充作路上盤纏。本以為寒窗十年定然高中,卻沒想天意弄人,昔日血汗盡數付之東流。
齊生回鄉之途只行到一半,便身無分文。彼時夕陽尚挂了半個在山頭,紅日眼看便要沒落,與齊生的遭遇十分應襯。
齊生涕淚縱橫,便朝着桑梓的方向三跪九叩。随後尋來一塊尖銳石頭,打算挖個坑将自己草草埋了,了結餘生。
只萬萬沒料到,齊生挖着挖着,便掘出一塊玉石。他拿衣裳擦淨,發覺其成色澄清,沒有雜質,便覺或許是天無絕人之路,折身拿去珠寶鋪子,請行家斟判。
這一判,便讓齊生得了一千兩黃金。齊生因此發達,并攜領一群人去掘寶,從而發家致富。去的人多了,便有了慕夕城。齊生,也成為名揚百年的“齊老”。
時至今日,仍有不少人游至慕夕城,效仿那尋覓桃花源的劉子骥,去看看還有沒有挖剩的寶貝。
而慕夕□□字,傳言是齊老對那日灼灼夕陽的紀念。“慕”,乃愛慕之意,“夕”,便是夕陽。若不是彼日夕陽那般應景,他亦不會動輕聲的念頭,更不會挖到寶玉。
然另一個版本,約莫未出閣的春閨少女更為中意。
因它講的,是一段仙子與凡人的愛情故事。
不過不是女仙下凡,而是男仙。
傳言上千年前,那仙尊在天庭地位頗高,司管瑤池之水。他不時将瑤池裏的水引一道在空中,劃出來的痕跡,便是雨後挂在天邊的彩虹。
然則日複一日,仙尊厭倦天庭的無味生活,便趁四處無人之時,偷偷下凡。東轉轉西遛遛,在凡世體會鮮活的東西。看會落葉子的樹,嗅會凋謝的花,聽會變動的曲子,品會涼的茶。
某日,他漫步于在楓葉飄飛的栖霞山頭,在那裏,他愛上一個琴女。
琴女的琴聲悠揚,能将心中所想通過木琴傳達而出。是悲是喜,是歡是憂。
仙尊與琴女情投意合,不時便結為夫婦,并孕育一雙兒女。
不料好景不長,凡間兩年,天界兩日後,仙尊下凡的事情被瑤池的一只金鳥上報給了天帝。
天規森嚴,明令禁止神仙之間互生情根,更何況與凡人。天帝一怒之下,賜死了琴女,将之打得魂魄潰散,陰曹地宮也尋不到半縷鬼身。
仙尊傷痛欲絕,卻又舍不下一雙兒女去殉情。無奈之下,只伸手一點,在昔日與琴女相遇相知的地方建了座城池。
取名“慕夕”,便是因為,琴女的名諱裏有“夕”這一字。
幾百年來,慕夕城風調雨順,城民安居樂業,亦沒有戰争□□,據說便是得了仙尊庇佑。
至今,城西的神廟裏,仍舊供奉着仙尊的金身,每日天未亮,便有不少俊男少女前去燒香跪拜,只為求一段姻緣。
傳說大約每座城池都會有。真也罷,假也罷,左右不過圖個信念,信便有,不信便無。
.............................................
藍空放晴,唯有幾絲白雲缱绻。
一只黑灰色的杜鵑鳥在白日下撲騰展翅,穿梭于慕夕城的大街小巷。在叫賣的冰糖葫蘆周圍繞兩圈,偷偷啄一口小攤上擺放的果子,亦或在算命瞎子的帆布杆上停歇片刻。歇夠了,又撲騰撲騰,歡快地朝城東的大宅子飛去。
杜鵑鳥愛極了這座宅邸,因為它每個檐角都會垂挂一個青銅鈴,微風拂過時,會有一陣清脆鈴聲,聽着尤其舒服。
然而,當杜鵑鳥穿過大街小巷,越過無數人頭,終于飛到它最愛的那個院落,并欲占領它最愛的那個屋頂之時,卻發現,已然有人先了它一步。
那是個獸妖,不過是幻變成人類的獸妖。
身形偏瘦,披一襲紅衣,垂三千青絲。右腿往身側一曲,膝蓋撐着手肘,手掌托着臉頰,垂着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麽。
哼!
鸠占鵲巢!
杜鵑鳥憤憤飛走,繞了半圈又折回來,停在檐角放肆鳴叫。
看你什麽時候走,吵死你吵死你!
但那人仍舊紋絲不動,仿佛丢了七魂六魄,兩只眼睛也呆呆的。
杜鵑鳥一愣——該不會是個傻子罷?!
近墨者黑近墨者黑,還是離傻子遠點好,不然變傻了就讨不到媳婦了!
杜鵑鳥火急火燎趕緊撲騰走,只留了那紅衣裳的男人只身孤影在屋頂上——沉思。
是了,這紅衣裳,呆呆傻傻,不知道在搞什麽的人,便是苌夕。
身為千古妖靈,狼族至嬌,他碰上了世紀難題——他惹他的大心肝生氣了(姑且還不提小心肝借出去至今都沒還回來的事)。
他本想昨晚睡覺時去哄哄美人,卻沒想到......
“今日起,你睡客房。”美人在燈下看書,翻過一頁又一頁,速度尤其快。
“客房?”某狼心裏咯噔一百聲,讪讪一笑,細語輕聲道,“美人你不是說,府上沒客房的嘛?”
即便他總是沾床就睡得與死人無異,然則一起睡跟分開睡,那還是差了有十萬八千裏遠。
沭炎兩指掂着泛黃的頁角,眼皮也不擡,道:“那是之前,現下管家已然收拾出來了,豈有不住的道理?”
苌夕道:“美人說的當然有道理啦!”随後趴上沭炎面前的桌子,兩手交疊墊着下巴,又開始胡說八道,“不過我認床,換了地方斷然睡不着。”
“是麽?”沭炎合上書卷,轉過眸子看他。
“當然!”
沭炎悠悠起身,妥協道:“那你便睡這屋罷。”
苌夕洋洋一樂,“多謝美人,你真體諒!”
沭炎淡然道:“我去客房。”
一瞬間,空氣凝滞,某狼冰化。
燭火不時發出呲啦啦聲響,某狼望着美人遠去的背影,只想飛奔去狼牙山頭,對着月亮扯開嗓子嘶吼。
最後他思來想去,怕美人睡不慣客房的床鋪,便還是灰溜溜抱着枕頭去了客房。
大約,現下只有天上那個白色的圓餅才能懂他的悲傷了吧。
苌夕在屋頂懊惱萬分,嘟囔着嘴想。
他維持着撐臉的姿勢,紅衣在風中飄飛得放肆,若不是扣子系得緊,估計已然被搜刮到了九霄雲外。
一根兩仞長的翠綠竹竿在他身側斜斜躺着,靠在瓦片上。
唉,一人一棍一紅日,何其孤獨!
“美人啊美人,你到底在生什麽氣啊......”苌夕喃喃嘆道。
因為他交了白葶這個朋友?
不會,交朋友很正常。
還是因為弄丢了那條小心肝?
這個可能有一些,但肯定不全是。
還是說騙他手軟腳軟傷勢嚴重?
嗯......他思來想去,估測着最後一個的可能性比較大(完全跑偏)。
不過,苌夕委實沒有完全扯謊,沭炎替他療傷時往他體內注入了大量仙元,表面看去傷口雖已差不多愈合,然那些仙元本不屬于苌夕,便一直在他體內亂竄。致使他尚不能圓通于體,時不時便郁結難受,手軟腳軟也亦屬正常。
每每沭炎靠近,這些仙元尋到真身氣息,便會安穩平息,不會再放肆作亂。
故而苌夕每回覺着與沭炎呆一塊兒會十分舒适,并不完全是心理因素。
苌夕在屋頂上撐得腿麻了,便換了個姿勢,一手揉腿一手拿着竹棍有意識無意識地敲瓦。
當務之急,應當是跟美人再擠回一張床上去。
白葶曾說過,“感情都是睡出來的。”
嗯,得憑他千古妖靈的千古神腦,想一個□□無縫的法子。
苌夕正敲着青瓦,抖着腿,抿着嘴唇思索之時,眼簾下方忽然出現個黑色人影。
“墨管家?!”苌夕朝石階上的過路人一喚。
墨章聞聲擡頭,驚道:“苌夕公子?您怎麽上屋頂去了?”
苌夕一愣,隐瞞了他一蹦便跳上來的事實,嘿嘿道:“那什麽,我去倉房找了條木梯子,上來看看風景。”
“哦,那自然是好的。”墨章佯裝被他唬過,笑道:“公子還是快些下來吧,這天待會兒要落雨,您還是在內屋待着為好。”
“落雨?”苌夕仰頭望天,果然黑雲攢動,越積越厚,“那美人呢?我是說,你家主子,他去哪裏了,拿傘沒啊?”
墨章笑容纖和,道:“主子出門辦事,一會兒便回,不會淋着的。”
“哦......”看來美人還是個大忙人。真是的,凡人一輩子就匆匆幾十年,把自己弄那麽忙幹什麽呢?來時一個嬰孩,去時一具枯骨,那些功名啊銀錢的,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辛苦艱勞做什麽?活得潇灑快活些不好麽?
墨章看出他眸眼中的失落,道:“公子若真覺着無聊,可去小廚房看看,讓下人們做些您愛吃的點心。”
苌夕摸了摸癟下去的肚皮,口是心非道:“算了,我還不餓。”
吃東西?
在跟美人的事情還沒解決之前,他怎麽有臉去吃好吃的?
雖俗話說,夫妻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但他們現下都不睡一張床了,還怎麽和?
墨章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看了眼愈發沉悶的雲空,道:“公子還是快些下來吧,過會兒雨勢來得急,您大傷初愈受不得天水的。”
天水?
下雨?
苌夕靈光一閃,驀然站起身,鄭重問道:“墨管家,你說,這雨會下大麽?”
墨章點頭,道:“看這天色,斷然是小不了的。”
苌夕豁然開朗般,興奮地抓着手中竹竿,狠狠在上頭落下一吻。随後薄唇輕啓,石破天驚地蹦出三個字:
“哈!哈!哈!”
墨章一愣,暗自記下傍晚一定要跟沭炎報備,苌夕的傷沒好全,尤其是腦子。
而此時此刻,屋頂上快被狂風掀翻的苌夕,憑他千古妖靈的洪荒意念屹立不倒,滿面的成就仿若登上金銮殿的凡間皇帝。
因為他,有辦法啦——
......................................
小劇場:
入夜,赤谷,狼王殿。
熟睡的旦逍被夢中人魇住,那人看不清容貌,卻一直重複一句話:
“我愛逍郎一生一世,不知逍郎會惦記我多久......”
“我愛逍郎一生一世,不知逍郎會惦記我多久......”
“我愛逍郎一生一世,不知逍郎會惦記我多久......”
旦逍驚慌不已,猛然從夢中清醒,卻見床頭立着一人。
“你?來做什麽?”
莫首南急忙低頭,道:“小妖,小妖恰好路過,聽到狼王大人好似在呼喊什麽,便進來......看看。”
“看看?”旦逍聲音驟冷,“你身為外族禽妖,半夜潛到孤的卧房,只為看看?”
莫首南倉皇跪下,道:“狼王大人請明鑒!小妖以命起誓,絕不會做出半分傷害大人之事!”
“最好不會。”旦逍反手一掌,将對方重傷吐血,“給你個教訓,倘若日後再犯......死!”
莫首南眸中凄涼,将喉中的血生生往回咽,強咬牙将額頭抵上地板,虛弱道:“......是。”
☆、吃醋(二)
“美人你去哪裏了,讓我這一天好等。”入夜,苌夕一根筷子串了兩個大饅頭,樂呵呵跨進沭炎房門,全然沒了白日的落寞。
沭炎嗯了一聲,将外袍褪了,挂上衣架,淡然問道:“用過飯了麽?”
苌夕似是全然感受不到對方的冷漠語氣,張嘴咬了一口大饅頭,搖頭道:“還沒,等美人回來一塊兒吃。”
說罷又咬了一口,香氣撲鼻。
沭炎回頭,疑惑地看向那白花花的大饅頭,眼神一頓。
苌夕順着他的視線落到饅頭上,笑着解釋道:“我實在餓得慌,就去小廚房拿了幾個饅頭墊肚子。”
其實他還吃了兩個辣鴨頭,美人應該......看不出來吧?
某狼說着抹了抹嘴角的辣油。
“嗯。”沭炎反應頗為冷淡。
苌夕思索着美人尚在生氣,應當說些關切的話,便道:“美人,方才的雨那麽大,你淋着沒有啊?”
他嚼着饅頭,吐字不怎麽清晰。
沭炎從懷中取出一張滿滿是字的布雨皮卷,在左下角蓋下一枚玄青色的印章,道:
“沒有。”
苌夕沒湊過去一看究竟,左右他半個大字不識,看了也白看。便兀自在桌上倒了一杯水,道:“美人,你在外頭辦事,用過飯沒有啊?”
“用了。”
“美人,你還要再吃些夜宵麽?”
“不必。”
“美人,你——”
“——我馬上要沐浴歇息。你如若真吃飽了沒事做,便也去睡。”沭炎打斷他,下了逐客令。
“嗯,也好。”苌夕一邊點頭一邊嘟着嘴朝門邊走,不忘順走兩塊沭炎桌上的核桃酥。
這一回出其料的好打發,也沒有說諸如“夜裏涼蓋好被子”關心話,亦沒有死皮賴臉粘在木凳上不動,走得異常幹脆果斷。
沭炎一怔,沒再說什麽,索性關了門,折身到屏風那頭寬衣沐浴。
屏風後青燈明亮,映照他面上的表情,比進屋時還難看。
屋外明月西移,屋內熱氣氤氲。偶有幾只幼蟲鳴叫,打破初夏夜晚的沉寂。
待三柱香後,沭炎披了一身玄色裏衣從屏風後轉出來,便看到,某狼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躺在他床上。
穿的是雪白色裏衣,皮膚白中泛紅,看樣子也是剛沐浴完。
苌夕側躺在沭炎床上,左手撐着腦袋,直勾勾盯着頭一回穿墨色衣裳的沭炎,一邊看一邊咽口水。
還沒待沭炎錯愕的表情收回,苌夕便拿右手在身側空出來的地方拍了拍,道:“美人洗完了?過來睡吧。”
沭炎徐徐走至桌邊,倒了一杯水,淺飲一口,道:“我記得給你安排了客房。”
“嗯,我也記得。”苌夕翻身坐起,一條腿在床邊晃啊晃,擡手朝窗外一指,“那廂房還挨着美人的院子。”
“既如此,你也早些去歇着吧。”沭炎再度下了逐客令。
“美人說的是!”苌夕一樂,颠颠滾兩圈到床鋪裏頭扯了絲被,又滾兩圈到外頭,沖桌邊的人敞開被子,像只蝴蝶撲騰了兩下,喊道:“美人也快來睡吧!”
沭炎神色一凝,幹脆把話挑明,冷冷道:“你要睡,便去你的廂房。”
“這怎麽行!”苌夕驚呼。
“怎麽不行?”沭炎疑惑。
苌夕一臉無辜,但底氣十足,道:“今日下雨,我那屋子漏水,到處都濕嗒嗒的,睡不了人。”
今日下午,在跟墨章得知要下大雨,而且接連幾日都有大雨之後,苌夕毅然決然,啪啪敲碎了自家屋頂上的青瓦。
粉末那種。
“屋子好端端的,如何會漏雨?”沭炎眉頭一擰。
“我也不曉得。”苌夕戲精上身,拉扯頭發佯裝懊惱萬分,可憐巴巴道,“我知道,美人不想與我睡一塊兒,我也不願打攪美人的,真的。但,誰也沒料到,那屋子漏雨不是?”
苌夕說着說着,忽而激動地一拍床欄。這一拍,便拍定了罪魁禍首,“要怪,都怪那場大雨!”
桌上的燈火很應景地閃爍了兩下。
苌夕全都盤算好了,若是沭炎不答應,他即便是在這屋子睡地板,也絕不跟他分開兩房。最好,是美人生氣只讓他睡地板,來一個苦肉計便皆大歡喜了。
沭炎望着他信誓旦旦,眼眸忽閃忽閃的模樣,語噎了許久,終于無奈妥協:
“罷了,去将你的被枕拿來。”
“不行。”苌夕揮揮手。
“又為何?”沭炎微微偏頭,看他如何吹得天花亂墜。
苌夕裹了被子跪坐在床上,露出惋惜之情,繼續胡說八道:“屋頂破的洞,恰好在床鋪頂上,床上的東西現下都能擰出水來,不能用不能用。”
是了,某狼後來怕濕得不透,直接扛了一大桶水往上頭潑了個一幹二淨。
“所以?”沭炎好整以暇問道。
“所以我只能勉強,同美人蓋一床被子,枕一個枕頭了。”苌夕話語裏是滿滿的可惜。
苌夕的計謀,向來都是明明白白,攤在桌面上。
沭炎嘴角微揚,勾了個高深莫測的笑容,慢悠悠走近他,玩味道:“所以,一場雨,讓你的床也濕了,被褥也濕了?”
苌夕咬着下唇點頭,起身停到沭炎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咧嘴道:“美人你放心,我睡覺一向老實。”
一邊說話一邊掰手指頭,興致勃勃地細數自己睡覺的優點:
“我不磨牙,不踹床,不流口水,不說夢話,不——唔!”
他一只手上的指頭還沒數完,便被沭炎猛然上前壓到床板上。
臉對着臉,胸膛貼着胸膛,鼻息混亂鼻息。
噗通!
噗通!
噗通!
突如其來的震撼讓苌夕一片空白,只能聽到如萬馬奔騰的心跳聲,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帖在他身上之人的。
咚!
咚!
咚!
青燈驀然閃爍,燭火被一股氣流壓至一側,後又跳閃回燭芯子上,靜靜燃亮屋宇。
透過幾層藕色薄紗,隐約可見盡頭那張寬大的床鋪上,兩個人影上下交疊。
上者玄衣如墨,領口大敞,露出線條清晰的鎖骨,和大片健朗胸膛。他眼眸如黑曜石般幽深,唇角可見依稀一笑。墨發如瀑,堪堪從他身上的絲質衣料滑落,與身下人的青絲交纏在一處,鋪展在床單上。
下者白衣皎皎,兩手被并攏壓過頭頂,露出一大段皓白手臂。他眸中驚愕萬分,瞳孔顫個不停,睫羽顫個不停,薄唇顫個不停。喉間偶爾發出幾個微弱單音,仿佛千言萬語擠壓在嗓子眼,又說不出。
薄紗在夜風裏飄蕩,交映重疊,時不時被掀起一角,或是吹開一簾,方可見床上兩人之姿态。
許久許久,身下那人顫着眼眸,終于開了聲:“你......美,美人......”
看他不知所措的模樣,沭炎唇角笑意更濃,頭往下一沉,兩人之間距離只剩一張紙,似笑非笑道:“怎麽?又被我誘/惑了?”
胸悶,窒息,兩眼發昏。
苌夕生硬地眨眨眼睛,睫羽上下扇了一下,又扇一下,謹小慎微地輕輕嗯了一聲,又道:“美,美人,你可否......起來一些,我,我快喘不過氣了......”
“喘不過氣?”沭炎挑眉,“是因為我壓着你,還是說......”他壓低了嗓子,饒有興致道:
“這麽近看我,你心神大亂了?”
漫天煙火綻放。
苌夕心髒狂亂地撞,身體卻一動不敢動,怕半個不注意就蹭到沭炎的鼻尖或是嘴唇,期期艾艾道:“不,不是,我......”
我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腦子仿若被寒冰封凍。
美人就在眼前,他居然沒出息地一句話都說不完整,苌夕默默在心裏自暴自棄,對“千古妖靈”的稱號深感愧疚。
沭炎仿佛尤其喜歡苌夕無法招架的無助模樣,低頭,徐徐湊到苌夕通紅的耳朵旁邊,呼出的熱氣抨擊他的耳廓,玩味道:
“不是想跟我同塌而眠麽?這點覺悟都沒有?”
苌夕幾乎喪失思索能力,只能簡單重複對方言語中的片詞,“覺,覺悟?”
沭炎道:“嗯。”
苌夕愣愣重複:“嗯?”
他聽到耳邊一聲輕笑,只覺那側的耳朵已然燒成了火焰,紅烙烙的直往外噴火星子。周身也失了氣力,軟成一灘水。
沭炎挑眉,道:“只是離近些,你便這般如臨大敵,還如何與我蓋一床被,枕同一個枕?”
苌夕咽了口唾沫,癡癡道:“我,我不睡枕頭。”為他險些炸裂的心髒着想,還是暫退一步為好。
“被子也是,都給你睡!”
“既如此......”沭炎徐緩從他耳旁離開,微微擡起脖頸,垂視身下之人。
片刻之後,勾唇道:“那便多謝了。”
只見沭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被枕嗖的裹至床鋪內側。健朗身軀隐藏在墨色白邊的絲被裏,只給苌夕留了個後腦勺。
風浪霎時收斂,海面水平如鏡。
方才的暧昧氛圍,陡然消失得一絲不剩。
苌夕又呆呆扇了兩下睫羽,愣了許久方才緩過神,怔怔側頭,看向那個露在被子外頭的後腦勺,如獲大釋般猛地翻身,拿臉朝着床外,從沭炎的身影中逃脫。
一邊拍着胸口,一邊喘大氣。好險好險,方才呼吸的節奏全盤被打亂,差點心肺爆裂死掉。
美人真的是□□,專門毒他這個千古妖靈!
苌夕将自己蜷成一團,哀怨癟嘴,滑出一片粉紅色的下唇——跟美人獨處真是,太危險了!
桌案上的燭火熄滅,屋內唯一的光源成了乳白色的月光。
四周寂靜,過了好一會兒,苌夕一雙眸子滴溜溜直賺,若有所思地啃着拇指指甲,小心翼翼打破沉寂,道:“美人,你......不生我氣啦?”
一句話抛出去,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響。
苌夕估摸着沭炎已經睡熟,說話便少了幾分顧忌,道:“你之前送我的抹額,我只是借給別人,他會還回來的。即便他不想還,我也會搶回來。”
像是承諾給安眠之人,也像是盤算計劃的自言自語。
苌夕只穿着一身裏衣,側身巴在床邊,對着梨木桌上的花紋發了許久呆,思緒被窗外一聲蟲鳴打斷。
他瞥了一眼關的緊實的窗軒,心裏琢磨道:這幾日回涼,白日落雨夜晚起風,居然還有蟲子出來叫,也不怕着了涼。
“咯咯!”一陣涼意襲來,苌夕倏地打了個寒顫,牙齒撞到牙齒。
奇了怪,他千古妖靈什麽時候怕冷了?
“嚓噗!”
腰間忽然被一個輕輕的東西搭上,準确來說,是砸。
苌夕錯愕擡起頭,便看到身上多了一條絲被。再看沭炎,原本裹在被子裏的人已然睡着,卻不知何時踹飛了薄被,大敞敞晾在外頭。
哎呀,看來美人的睡相也不怎麽樣啊,居然踢被子。
苌夕唏噓。
然則近來天涼,晚上更添了幾分寒意。他身為一百多歲的狼妖,自然不屑一顧。但美人畢竟是肉體凡胎,徹夜不蓋被子是會着涼的。
苌夕牽起被角,十分憐香惜玉地重新給他蓋上。
眨眼的功夫,又被踢飛了。
苌夕撓撓頭,不明白平時看上去怡然優雅的人,睡姿卻如此惡劣。
但由于是他自己看上的人,苌夕還是很負責地再給他蓋上。
然而,這次飛得比之前還快。
“咯咯!”
又打了一個顫。
苌夕低頭,意猶未盡地看了看身旁的被子,捏在手裏猶豫了片刻,最後摸索着裹到自己身上。
美人啊美人,你踹被子,我也只能裹被子了。左右你都不蓋,便宜這個水晶床鋪,還不如便宜我!
夜色闌珊,白月西沉。
等苌夕把自己裹成春卷,暖乎乎睡去之後,內側本來早就睡熟之人,卻緩緩掀開眼簾。
悄無聲息湊到“春卷”旁邊,拿手探了探他的額頭,俊眉微皺。掌間生出一團幽藍色火暈,貼着苌夕眉間那團彤色的圖騰,将火暈化成千絲萬縷,徐徐注入他體內。
沭炎深邃的眼眸掠過愁色,從後将人攬進懷裏——那場天劫對苌夕而言,損傷委實太大。
☆、蒼林之戰(一)
慕夕城的雨落了三日,雖時有間斷,但雨勢來時卻頗為洶湧,田裏的莊稼都拔高了一節,百姓歡喜不已,絡繹到城東的龍王廟裏燒香跪拜,叩謝龍王的及時雨,随之,廟裏的香油錢也增豐不少。
一時間,百姓高興,龍王高興,龍王廟裏的和尚也高興。
算來算去,好像只剩了一個人不高興——那頭哀怨孤獨的嘲月。
饒是他懂不得什麽道理;饒是他自诩心機卻胸無城府;饒是他現下已然跟日思夜想的人睡到了一張床上;饒是看上去他已經功德圓滿。
他也清楚,美人雖然跟他一起睡,看上去是原諒他了,然則,一日不把那條紅色的抹額拿回來,他跟美人之間便仍舊有隔閡。
至少他心裏就十分不舒服。
将心比心,若是他有一個小心肝,忍痛割愛送給美人,美人卻不做顧惜轉手給了別人,他更會氣的七竅流血,傷痛欲絕。
即便美人胸襟比他寬闊,對諸多小事不予計較,但......
這是小事麽!
苌夕換了另一身行動輕巧的紅衣衫,拿一塊白布條遮住眉宇間的圖騰,在銅鏡面前欣賞了許久自己普天第二的美貌,鬥志昂揚地出了門。
自然,他怕美人擔心,臨走前留了一張紙在桌上。
白紙分左右兩半,左邊是一輪扭扭曲曲的太陽,右邊仍然是一輪扭扭曲曲的太陽,不過被山頭藏去一半。意思便是:白日出門,日落而歸。
一出城門,苌夕便沒做停留,風急火燎朝青丘奔去。
盤算着,一定要找白葶那個借東西不還的臭狐貍好好算賬。
青丘的景象與白葶說得确實一樣,煙紗籠在半山腰,帶着些許朦胧。
苌夕心中生出一股自豪,雖然青丘的輕煙淡紗好看,卻也比不過赤谷的九千梨樹,春風一過,便是漫天蔽日的花瓣雨。
青丘的規矩沒有赤谷嚴苛,飛鳥走獸皆可進出,只是沒有拜帖,不能肆意出入狐王宮、長老殿,這些狐族重地。
白葶曾與苌夕說過,若到青丘尋他玩耍,直接報上“白葶舊友”的名號,便可光明正大從狐王宮門進入。
“站住,你是何方小妖?”宮門口一五大三粗的黑狐貍犷聲問道。
苌夕一愣,傳聞中狐族個個都嬌小盈美,沒料到也有這般身形偉岸的壯漢。
某狼秉持欺軟怕硬的天性,回得十分規矩:“我乃赤谷的千古妖靈,苌夕。來尋妖的。”
千古妖靈名聲在外,黑狐貍也多了一分問話的耐性,“尋何妖?可有拜帖麽?”
“沒有。”苌夕搖頭,想起白葶之前交代的話,道,“我是白葶的......雞友!”
當時白葶說這話的時候,苌夕正趴在亭欄上長相思,便沒怎麽記清楚。然則他說出來便覺着發音挺像,應該□□不離十,況且他與白葶同吃過一只雞,算得上“雞友”。
不會錯了。
“白葶?哼!他早不在青丘了!”黑狐貍墨碳一樣的眉毛一擰,一張臉比鍋灰還黑,“他如今背叛了狐族,在蒼林不曉得多快活!”
“背叛?”苌夕掏了掏耳朵,謹防聽錯。
黑狐貍義憤填膺,又狠狠哼了一聲,道:“沒錯!還卷了狐族不少修法的寶貝。呸!白眼狼!”
苌夕一跺腳,着急道:“如此的話,那條紅色的布條呢?”
“什麽紅色的布條?”黑狐貍嗤鼻,“他走時将修法的寶物順得一幹二淨,還一團狐火将寝殿燒成一片焦土,別說紅布條,連顆耗子屎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