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塌下去的綠草扶起來,撫平來過的痕跡。
這時,半空卻劃來一個淩厲的聲音:
“白葶!只要本君在世一日,你都休要想逃脫本君的掌心——”
白葶臉色煞白,倉皇回頭一望。只見藍天空無一物,沒多處半個人影。
苌夕十分鎮定,道:“不過是個傳音的法術,你竟吓成這樣。”
白葶陡然松開氣管,又恢複呼吸,抹去滿頭大汗,顫着喉嗓,道:“快走吧......”
一青一紅兩道光,在赤谷上空一閃而過。
苌夕還是打算帶白葶在赤谷內躲一躲,不然飛出赤谷,不出三刻被尋到,他反而落了個不懂善終的壞名聲。
不料途中,白葶餘光掃到一處地方,陡然停步,拽住苌夕也順帶停下。
“等等!”
苌夕疑惑,道:“怎麽?”
白葶指着一條隐蔽小徑,那小徑消失在一處隘口,掩映在層層灌木叢中,不仔細查看壓根不會發現,“去那裏藏一藏,他斷然不會尋到。”
苌夕将他拽回來,斬釘截鐵道:“不行。”
“為何?”
苌夕理直氣壯,道:“那裏是我要帶未來夫人去的,你不能進。”
“嘁!你以為我會信麽?”白葶鼻子靈,輕輕一嗅,“不就是梨花麽,故弄什麽玄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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苌夕環着手臂,擡起眉頭,道:“孤沒讓你相信,孤的美人相信就行了。”
“美人”兩字讓白葶頓時像打了霜的茄子,音調降低了不少,道:“你的那個人,過世那麽久了,還放不下麽?”
苌夕說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話,“美人才沒死。”
白葶記恨他的頑固不化,道:“他終究是個凡人,你都一千歲了,他還可能活着?也就是你,自欺欺人。”
苌夕垂眸,沉思許久,問道:“你心裏可曾裝過一個人麽?”
白葶若有所思地看他,道:“自然。”
苌夕道:“那你心裏最在乎他,是何時?”
白葶回憶起當日萬劫山的一點一滴,道:“初見之時,凡心怦動。”
苌夕苦笑,道:“孤不是。”心尖的肉驀然一絞,隐隐泛疼,“孤最在乎他,是剎那間失去,并且明白,再也見不到的時候。”
白葶默然,支字不吭。
苌夕迎着風,銀發飄飛在腦後,勾出一個并不好看的笑容,道:“你說奇怪不奇怪,非要等到弄丢了,才認清心裏到底多在乎。”
白葶揚了揚下巴,“若我在乎那人,不會把他弄丢。”
初夏,清風微暖,拂過無痕。
苌夕倉皇收回不堪,轉了話頭,道:“孤帶你去狼王殿,那裏沒有孤的口谕,外人皆不能進,他斷然不會去那兒。”
白葶被他的哀傷弄得沒了脾氣,将就道:“好。”
——我的家鄉有一處好地方,那裏種了九千梨樹,每至開春,細小花瓣随風一吹,比下雪還好看千百倍。等有機會,我一定帶美人去看看!
——舉目以待。
...................................
赤谷中,一處半聳入雲間的山巅,一抹紅色的身影對着山下雲霧,負手而立。
身後,緩緩行上一名女子。
苌夕聽到腳步聲,以為是平日跟随在身邊伺候的近侍,便問道:“竹君走了麽?”
那女子恭敬回道:“回大王,已經走了。”
這聲音,既陌生,又頗為熟悉。
苌夕疑惑地回身,瞧了對方許久,才将信将疑道:“扶眉?”
他曾在遇到美人之前追求過,卻被罵得狗血淋頭的人。
扶眉颔首,莞爾道:“正是小女。”
苌夕不明白對方分來意,索性開門見山地問:“有何要事?”
扶眉輕輕一喚,唇角淺笑,“大王,可曾還記得您與扶眉的約定?”
苌夕打量她一番,道:“何約定?”
扶眉道:“八百年前,您曾追求于小女,小女彼時說,此生只嫁蓋世英雄,讓您有所成就之後,再來找扶眉。”她自顧自地說着,俨然勝券在握,“現下,大王已然功成名就,是時候,履行當初的承諾了。”
苌夕沉下嗓子,道:“是麽?”
他一百多年前便坐上了王位,若扶眉當真惦記這所謂的承諾,不會今日才來找他。
扶眉點頭,道:“千真萬确。”
苌夕想了想,道:“扶眉,尋常女狼五百歲便出嫁了。如果孤沒記錯,你似乎比孤還年長。”
已經一千一百多歲。
扶眉低首,哀怨道:“小女識狼不清,走了歧途,跟了負心狼,這些年來吃盡苦楚。到頭來發現,還是大王曾經待扶眉最好。”
苌夕了然對方此行的目的,扶眉嫁了良人,卻不幸被夫家抛棄。但又不滿就這樣孤獨終老,所以才要趁着年華尚在,來找他這個曾經瞧不上眼的角色。
恰好,這個角色又坐上了赤谷的王位,傳出去不僅不失顏面。反而越發意氣——可不是,尋常母狼二嫁都遠不及初嫁,她卻截然相反,二嫁反而嫁了狼王,一步登天作了狼王後。
但她今日滿懷期待地來,卻發現苌夕并未想當年那樣熱情洋溢,反而十分冷淡,便着了急,“莫不是,大王已經忘了約定!?”
苌夕的聲音沒有波瀾,道:“約定?孤只記得,扶眉當初只是拒絕了孤,原話大抵是‘我扶眉只嫁有本事之蓋世英雄,看不上渾噩度日,不學無術之蠹蟲’。蠹蟲,便說的是孤吧?”
扶眉神色一慌,随後匆忙掩去,道:“彼時扶眉不懂事,大王莫要介懷。大王現下受萬人仰慕,扶眉亦不是斤斤計較之輩。若大王還對扶眉有心,扶眉亦不會介意大王不堪之過往。”
扶眉自幼時便是狼族出衆的嬌娥,向來千人捧萬人追,心氣自然高。即便再如此被動的局勢,她也仍舊覺得,苌夕在等候她的“寬容”。
然則苌夕亦不是當年的苌夕,那雙眸子盛的不再是滿滿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敏銳洞悉。
不堪之過往?
想想他的美人,與他耳鬓厮磨之時,正是他最不堪最無賴的年歲。
扶眉緊追不舍,又道:“何況,這麽多年您都未立狼後,不正是還在等着扶眉麽?”
苌夕莞爾,無情打斷對方的臆想,“如果孤說,你多想了呢?”
扶眉驚詫,“大王?”
苌夕繼而道:“孤有心儀之人了,将他裝在心裏八百餘載。不過,并不是扶眉。”
八百年的流光,變更的東西委實不少,曾經吊兒郎當的混混,如今也成了萬妖之上的狼王。
不過有些東西,有些情感,卻絲毫沒變。
作者有話要說: 唔……手機掉水裏了,失聯一整天,修好趕緊打開晉江,沒有新留言,打開微博,沒有新評論,打開□□,沒有新消息╭(╯^╰)╮就這樣被世界抛棄
☆、狼王(二)
流光穿梭八百載,說苌夕前後判若兩狼的大有人在。他從吊兒郎當的混混,成了萬妖之上的狼王;從胸無點墨的白丁,成了滿腹經綸的學者;從一驚一乍的人來瘋,到現在禮數周全,話未出口,先思三分。
但他委實也沒變。雖然看上去儀表堂堂,但他本性仍是吊兒郎當,只是身在王位,沒機會表露;雖然看上去清心寡欲,但他仍偷偷将某人懸在心尖,只是旁人不提,他也不說;雖然看上去冷峻嚴肅,但他會在無人時啃指甲,跷二郎腿,嘴裏哼哼不知名的曲調。
變與不變,本不能斬釘截鐵地講清楚,斷明白。
只知道,他人前一個樣,人後一個樣。
歲月流逝,他不再莽撞,逐漸将情緒收斂到,不讓外人察覺。
他學會兩樣東西,隐藏,和僞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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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二,苌夕一如既往地趕往慕夕城的府宅。這八百多年,沒有哪一回落下。他固執,并且頑固不化。但也不一定非要見到那人,畢竟凡人活個一百歲便謝天謝地,他也沒做那種突然便見到一個活人的白日夢。只是這東西成了習慣,以往每年都回去,若是哪一次突然不去了,心裏反倒別扭。
時間久了,執念就變成習慣。
家裏還是老樣子,長廊,海棠,檐角的風鈴,書房的畫卷。與八百年前唯一的不同,便是打掃的下人不見了。當年的陳庖和南方師傅,也早都不知道輪回了幾世。
畢竟都是些肉體凡胎,撐過百歲已實屬不易。
不過,家裏也不髒,他每年回來,只需念個小法術,原有的塵埃便都悉數消失。
從卧房取出遺瓊,足尖一點,飛身到海棠林,席地而坐,将遺瓊平放于膝上。
看着這架琴,他又想起當年,他第一回就把這寶貝遺瓊的琴弦撥斷,還苦心積慮,拿不成道的法術去修補。末了,修倒是修好了,但那之後,他都只敢扒在門邊眼巴巴地望着,不敢再上手。
美人見他這樣,每回都會拉過他的手,一起搭在琴弦上,拿指腹在上頭滑過。不彈不撥,兩人就那樣,四手交纏。
那時候,就一雙溫熱的手,便讓苌夕,仿佛擁有了舉世的柔情。
落英飄零,缤紛在夏風裏。
他曾說,花一直開着不好。沒有凋敗,便不會珍惜盛開。
後來,他卻生怕這海棠多掉哪怕一瓣。
因為,他與美人相愛在繁茂的海棠林中。只要花不落,景不更,美人便仿佛還在。
悠揚的曲調飄飛在花海中,苌夕閉着眼眸,熟練地撥弄遺瓊。這首曲子是他某日讀了詩經中的《采薇》,生出萬千思緒,倚着那些感想譜的。
名字頗有些俗,叫《思美人》,即“思念美人”。
不過,大俗即大雅,他又成功說服自己,這是個好名字。
苌夕很不謙虛,認為自己絲竹方面的天賦很出衆,前世一定是個天庭的管弦神仙,犯了錯事才被貶下凡成的妖。再不濟,也是個凡間名聲大噪的琴師。
琴聲随着時間游走,苌夕彈奏得十分忘我。直到指腹的水泡被磨破,他才恍然發覺,夜幕已垂。
又過去一年了。
平淡無奇,猶如擱置的枯井,泛不起漣漪。
兜兜轉轉走在街上,東瞧瞧,西看看。八卦的婦人,吹噓的老叟,三五成群,聊得盡興之後,又皆在夜色漸濃之後,各自回家。
于是,千家萬戶的燈盞便亮了起來。每一盞燈後面,都是一個家。
撲面而來的熱鬧與歸屬感。
他心裏突然不舒服,仿佛被一塊大石頭堵住,怎麽也敲不開。
別人都有家,憑什麽他就只有宅子?
一時腦熱,跑去了“蕭山”。
蕭山,是妖界一處較為隐蔽的地方,山清水秀,遠離塵世。卻山脈嶙峋,地形複雜,有“妖界桃源”之稱。許多清心寡欲的妖友,皆喜愛去這裏。
說清心寡欲,其實說白了,就是不願被不相幹的人打攪。苌夕不想他這副喪家犬的模樣被外人瞧見,便也去了。
他發覺自己越來越不中用,往年,無論遇到什麽傷心事,悲傷沮喪都會在見到人那一刻悉數收起。現在,竟還得背着人調理調理,方能如常。約莫是上了年紀,開始疲倦了。
阡陌縱橫,空氣裏隐隐散着泥土清香,苌夕在鄉間小道上漫無目的地走。他發覺,這世外的桃源,無論妖界人界,都差不多。沒有車馬喧嚣,只有荷鋤而歸的耕耘者,以及路旁的零星茶棚。
他原本覺着奇怪,明明一個法術的工夫,便可讓莊稼拔高一大截,讓山谷中的泉水自發飛到家裏的水缸。這些妖,卻還一個個甘願吃着凡人的罪,一鋤一鋤地耘地,一擔一擔地挑水。
卻始終不願意念一個咒。
後來他才明白,這是那些與世無争的妖友,沉心靜氣,享受與萬物共生并存的方式。正如一名家財萬貫的富商餓了,不雇傭庖廚,非要自己下廚嘗嘗自家手藝,一樣的道理。
這樣看來,待到一千年後,他這狼王退位讓賢,也該來這好地方逍遙逍遙。
陡然間,苌夕的眼中閃過一個,不是賣茶的,巴掌大的小攤。
周身一震,呼吸霎時錯亂。
不确信自己的眼睛,他緩緩走上前,在那藍色身影前停下。
那妖沒多大反應,只自顧自地,拿僅有的一只左手收拾着攤位。筆硯,鎮紙,一樣一樣放進背簍,意識到有人靠近,他仍未擡頭,一面忙活,一面道:
“求字的明日再來,今日收攤了。”
聽到萬分熟悉又久違的聲音,苌夕終于确定。
喉頭不禁顫抖,輕聲喚道:
“首南......”
收拾的禽妖一愣,好半晌,才堪堪擡首,望向眼前的不速之客。
暖輝下,習慣性勾出柔和笑容,道:“許久不見,故人過得好麽?”
叢中的杜鵑花偷偷探頭,綻放暮春的溫柔。
................................
莫首南單手轉着輪椅轱辘,将苌夕帶回他在蕭山蓋的茅屋。
行程頗慢,中途好幾次苌夕提出要幫他推車,都被婉言謝絕。
曾經意氣風發的莫首南,現下即便不能正常行走,即便只有一條手臂,卻仍維持着,與年少時一樣的自尊與驕傲。
苌夕看着只有他下胸高,卻十分挺直的背影,得意道:“赤谷有個很會蔔卦的老嘲月,說我一千歲這年,運開時泰,大吉大喜。久別的人會重逢,糾纏的執念會纾解。果不其然,剛滿千歲,便遇到了你。”
遇到故人,自稱習慣性地從“孤”變成“我”。
莫首南莞爾,打趣道:“能在妖靈心中占此分量,我豈不是很榮幸了?”
苌夕似乎又恢複了舊時模樣,哼哼道:“嘁!才不信你真的這樣想,指不定現在就罵我,什麽‘長了狗鼻子嗎躲這麽遠都能找到’,什麽‘整天正經事不做就知道瞎溜達’,什麽‘狗皮膏藥怎麽甩都甩不掉’。哼,沒錯吧?”
莫首南苦笑,道:“我是這樣的妖麽?”
苌夕環胸,與他并排走着,“你怎麽不是?你們這些肚子裏有墨水的,罵人都不帶髒字,以前師傅讓你教我認字,我不聽話,你還罵我咽氣之後會下第四層地獄。”
莫首南一頓,道:“怎麽了?”
苌夕無奈,道:“第四層是沸屎地獄啊......”
莫首南眼中尴尬,道:“是麽,我都忘了,你倒記得清楚。”
苌夕翻一記白眼,道:“要是你被罵了,你也會記得很清楚。”
莫首南抿唇,道:“抱歉,那時說話沒有尺寸。”
苌夕一副新賬舊賬一起算的架勢,“抱歉便管用了麽?”
莫首南一怔,“那,你欲如何?”
苌夕曲起食指,不輕不重,在對方額頭敲了一記,随後得意洋洋,道:“這樣,我便大方地算了。”
站着的笑了,坐着的也笑了。
莫首南停下,撫了撫被敲過的地方,沒有接話。
兩人又繼續說着話,往前走。
茅屋靜置在半山腰,掩蓋在參天的樹林裏。陳設很簡單,一床一桌一櫃。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主屋。
苌夕左右打量,苦惱道:“沒有小廚房,你平時吃什麽?”
莫首南倒了兩杯水,道:“屋後有一片果園,味道還不錯。”
苌夕驚愕,道:“你只吃果子?不吃些其他的麽?比如羊肉之類的?”
莫首南扶額,道:“禽妖跟你們獸妖不一樣,只吃素。”
苌夕恍然,道:“哦,是哦。”
莫首南意味深長,道:“看來八百多年過了,你還是老樣子。”
腦袋不怎麽靈光。
苌夕聳肩,道:“我學的懂的再多,在你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唉,恐怕六界之內,學識也沒有比你更淵博的人了。”
莫首南道:“你說自己便罷了,做什麽搭扯上整個六界?當心讓雷神知道,一道雷劈了你!”
苌夕吐了吐舌頭,道:“我念的書确實少,不過老是有人眼拙看錯,還有的硬要叫‘夫子’。你知道麽,他們每每誇我學富五車,我自己都繃不住要笑。”
莫首南道:“你現下是鼎鼎狼王,他們恭維一兩句也是正常的。不過也委實證明,這些年你在學識上花了些功夫,不然,他們也不會瞎着眼睛強行頌揚你。”
苌夕嘆了口濁氣,道:“詩詞歌賦也讀過幾篇了。”
(也就堆了三個書房)
他頓了頓,又沉沉道:“不過,讀是讀了。有一句話,我卻始終沒參透出來。”
莫首南擡眉,“哪一句?”
苌夕神色驀然凄哀,嘴唇若有似無地勾了勾,“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狼王(三)
苌夕的神色驀然凄哀,嘴唇若有似無地勾了勾,“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莫首南心口往下一陷,定定看向他,道:“他......一直沒回來麽?”
苌夕搖頭,悵然一嘆,道:“八百年都沒有......”
莫首南拿法術點燃一盞燈,道:“或許,他是真的遭遇了什麽不測。”
“我在兩百歲那年,看到他了。”苌夕的話很平緩,仿佛說着旁人的故事,“當時眼拙,沒認出來,過後追回去,他早不在了......跑得好快啊......”
莫首南算了算年齡,道:“山中自有千年樹,世上難逢百歲人。你們相遇時你一百三十歲,假若當時他二十,那你兩百歲的時候,他已經九十,腿腳不可能那樣靈利。”
“所以,後來我想,是我認錯了,那人根本不是他,或者,是他的後代。”苌夕思忖着,沉沉道,“他都有後代了......那他給我寫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呢?讓我等到天荒地老,然後相信他過世的事實麽?”
莫首南試探道:“你有無想過,他其實,不是凡人呢?”
“什麽意思?”
“如若他不是凡人,仍活在世間某個角落呢?這種可能,你有無想過?”
“......沒有。”
“既如此,我換個問法,你覺着他是死了,還是活着?”
苌夕沉思,不斷拿指甲摳弄桌角,許久之後,才得出答案。
“我覺着......他死了。”
莫首南一凜——若是八百年前的苌夕,是寧可自己死,也要對方活的性子。
苌夕不急不緩,說着他的想法:“我以前想,他只要在世間的某個角落,完好地呼吸、生活,即便将我忘幹淨,我心中便也完滿。但這些話,聽上去感人心扉,卻委實要不得。你想,他如若活着,分明就是抛了我棄了我,而我卻還得為他的活着開心......這樣,不好,不公平。
所以,他應該是死了,必須是死了,才對得起他留的這句話,也對得起我這八百多年。”
最後一句話,竟有一股子嗜血的狠戾。
莫首南定定看着他,道:“你的執念很深。”
苌夕輕飄飄一笑,夾雜着一點苦,“不深我也不會惦記到現在。”他對着角落輕嘆了一聲,又深深往肺裏猛吸了一口,複又慢慢吐出來。
莫首南想了想,“給你說個故事。”
“嗯。”
莫首南垂眸,徐緩道:“曾有個書生,趕考路上沒留意,掉進了一口枯井。他爬不上去,十分着急。他的友人在枯井邊對他說,‘你等等,我去找條繩子拉你上來,找不到,我再回來與你想辦法’。于是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第三天,沒等到友人,卻等來一場大雨。你認為,他會如何做?”
苌夕想到了對策,道:“下雨正好,枯井蓄了水,他就可以游上去了。”
莫首南搖頭,道:“他沒有。他見友人沒有回去,便以為自己被棄了。于是他勃然大怒,指着井口大罵。奇怪的是,他一面痛罵友人,卻仍一面固執地等。雨一直下,他就一直把自己沉在井裏,直到......被淹死。”
苌夕被這個書生逗樂了,笑道:“他怎麽這麽笨,明明游上去就可以活命的。”
莫首南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嘆然道:“是啊,就是很笨吶......”
苌夕一愣,将那個故事又回味一遍,問道:“你說的,當真是書生?”
他把當真兩個字咬得很重。
莫首南莞爾,“當真是書生。”
苌夕仿佛陷進難題,偏過腦袋,反複琢磨那故事的涵義,沒有再接話了。
首南說的不是書生,是他。
其實,他與沭炎的情義算不上多深,既未同甘苦,也未共患難。但他偏偏像是一個愚蠢的囚徒,自己把自己關在牢籠裏,始終不出來。
苌夕十分喜歡與首南聊天,那個瞧上去孱弱的人,內心卻比任何人都強大,總會在無盡黑暗中,為他織一片明月光。
既不點破,也不焦慮,卻總能将力量注入他體內。像徐緩流動的涓涓溪水,源遠流長,流進他心裏那片幹涸的荒地。
那晚,苌夕留宿在莫首南的住處。莫首南的床鋪只有一張,又窄。他便念了個法術,變了另一張,自己睡上去。
“首南,你知道麽?今天與你說的那些話,這麽久我一直悶着,從未與人說。”
哪怕是白葶。
莫首南嗯了一聲,“我知道。”
苌夕倏地擡起上半身,望向小床上的人,道:“首南,明日可否別去擺攤寫字了?”
“為何?”
“我定然是睡到日上三竿的,那時候我起來,得有人給我做飯。”
“後院有果林。”
苌夕不滿這個回答,哼了一聲,側過身去,背對那人。
莫首南望着那倔強的後腦勺,尴尬地咳了咳,道:“明日......不去了,家裏有些事要處理。”
苌夕心裏樂開花,又轉回去,道:“一言為定?”
莫首南勾唇,“嗯。”
次日,晴空朗朗,萬裏無雲。太陽已經曬了屁股,苌夕卻還沒醒。
有人戳了他一戳,他哼哼唧唧地扭動兩下,接着睡。
又被戳了一戳,他擺擺手,糯糯道:“首南別鬧......再睡一下下......”
對方不厭其煩地戳着,苌夕幹脆裝死。
直到那人開口說話:
“小東西,我不在便睡這麽久麽?”
期盼了八百年的聲音驀然闖入耳廓,苌夕翻身坐起,定定看着對方。
月白的衣裳,如墨的眸眼,仍是舊時模樣。
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美人,你又來了?”
“又?”沭炎點頭,坐到他身邊,道:“怎麽,經常夢到我麽?”
苌夕的眼神變得明亮,點點頭,道:“嗯,比如現在就是。”
沭炎勾唇,道:“現在是真的。”
苌夕跟着也笑了,露出右邊的酒窩,道:“美人就是喜歡哄我,明明是做夢,偏偏跟我說不是。”
沭炎柔聲,道:“喜歡你才哄你,不然,你瞧過我哄別人麽?”
苌夕仔細想了想,道:“沒有......”
沭炎道:“這下,該相信我是真的了吧?”
苌夕萬分謹慎,道:“......不能。”
“為何?”
“不為何......”
沭炎輕輕揉他的頭,道:“那你要如何才能信?”
苌夕道:“你掐我一下試試?我痛就知道了。”
沭炎刮了下他的鼻子,寵溺道:“你舍得,我還舍不得呢。”
苌夕垂首,很不高興。
沭炎見他這樣,便象征性在雪白的臉頰上掐了一記。
苌夕不滿意,道:“太輕了,沒感覺。”
沭炎無奈,道:“那要怎樣?”
苌夕擡起手,道:“像這樣。”
然後就用了十足十的氣力,在自家臉頰上狠狠一扇。
......
“嗷——”
某狼第無數次在劇痛中驚醒,徐徐坐起身。
從悲傷,到懼怕,再變成習慣。
.......................................
莫首南自己轉着輪椅轱辘,從茅屋後面的果林摘了些新鮮果子。回來之時,看着苌夕臉上的紅掌印,驚愕道:“你鬼上身了?”
苌夕習以為常,露出掩飾的笑容,自戀道:“沒錯啊,而且還是個色/鬼,專門挑俊美無雙的狼王苌夕下手。”
莫首南搖搖頭,将果籃遞給他,道:“我這裏沒有肉食,俊美無雙的狼王,您恐怕只能将就吃了。”
苌夕接過果籃,抹了抹嘴,道:“有吃的就行。”
莫首南轉着轱辘,去院子的水井打水洗手,道:“不嫌棄就好,出去可別說來我這裏,我不管你吃喝。”
苌夕拿起一個青梨,用袖口擦了擦,咔哧咬下一口,心滿意足道:“這話我說出去也沒人信呀!”
莫首南聽出話裏的意思,笑得危險,道:“若是有人信,你倒還真要說麽?”
苌夕真誠無比地擺手,道:“不會不會,鐵定不會!”
莫首南擦幹手,拿起一個梨,道:“那便好。”
兩人正吃着,外頭突然響起粗犷的人聲:
“——莫首南?莫首南!給爺爺出來!”
光聽聲音,便知是個蠻漢。
苌夕朝門外一望,果然是個身形如山的壯漢,瞧不出是什麽妖,便回頭問莫首南,“誰啊?”
莫首南嘆息,将手裏還剩一半的青梨放回桌上,轉着轱辘朝門外去,“一個閑妖。”
門外的壯漢仍舊罵罵咧咧,“你這溜酸的禽妖,還不給爺爺滾出來!”
莫首南緩慢行到屋外,眉間微鎖,道:“何事?”
壯漢撸起袖子,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模樣,粗聲道:“爺爺警告你,離爺爺的長子遠一點兒!”
莫首南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只道:“你自己把人看好,令郎自然沒機會來我這裏。”
壯漢抹了一把絡腮胡,“誰知你這妖精用了什麽妖術,把我兒迷得團團轉,竟跟我說不娶妻不生子,要跑來跟你長相厮守!”
莫首南淡淡道:“令郎找我求字,我便給他寫了。沒有你口中的——”
“——我呸!”壯漢指着莫首南的鼻子,鐵了心要生事,“少跟爺爺巧言令色!你憑什麽勾引我兒?你有什麽能耐?不就是個斷手斷腳的殘廢麽!”
最後一句話,終于讓莫首南徹底沉下臉色,八百年前的意外是他此生的噩夢,即便再落魄,也不容許旁人拿這個嘲諷他。
然則,他還沒反駁,便看到眼前的壯漢徑直朝屋外飛去。
“啊——”
伴随一聲凄厲慘叫。
莫首南錯愕回頭,只看到苌夕徐徐跨出茅屋,眼神冰冷如刀,周身殺氣騰騰。
莫首南一怔——人前人後,這家夥委實很不一樣。
只見苌夕換上狼王才有的霸氣,猶如沙場的骁将,威風凜凜,道:“就方才那一句,孤就可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壯漢被突襲之後,退了好多步,才艱難定住身,道:“你又是何方妖孽?竟敢打本爺爺!你知道本爺爺來蕭山之前是誰麽!本爺爺以前是蛇族大王!”
苌夕逐步逼近對方,冷冷道:“你之前就算是天帝,現下也只是孤手下讨饒的亡命徒。”
壯漢在言語中,抓到最關鍵的一個字,驚詫道:“孤?你憑什麽自稱孤?你是哪族的孤!”
苌夕冷笑,道:“孤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赤谷苌夕。”
壯漢瞠目結舌,不敢确信自己的耳朵,指着苌夕,“你,你是赤谷的......”
苌夕在掌心生出一團狼火,神色在光焰中閃爍不明,道:“聽聞蛇族有個因貪色而被削了王位的蛇王,便是你吧?”
壯漢仍不服氣,重重一哼,“道聽七分假。”意思是,苌夕聽到的都做不得真,他這個前任蛇王并沒有傳聞中的龌龊。“都說你這狼妖法力無邊,看來也不怎麽屬實。今日,本爺爺便讓你長長見識!”
先前被突襲的敗陣,讓壯漢心生惱怒,說話間,他已念了咒語,山林的萬千青木陡然被風搜刮,呼嘯地響。
苌夕徒手生出一柄長劍,好心提醒道:“鬥法與凡人打鬥毆相似,招式再花哨,也沒有傷人那一下管用。你前面搞這麽多花招,純粹在浪費法力。”
壯漢亦變了一把□□,在來蕭山之前,他在蛇族可說是打遍無敵手,法術雖未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卻也沒有誰敢小觑。于是心中有底,厲聲呵道:“黃口小兒淨會胡言亂語!待爺爺将你制服,你再來讨爺爺饒命吧!”
語罷,便陡然持槍沖向苌夕。
苌夕說的其實很對,妖族鬥法,本質與凡人鬥毆無異,只不過多了層法術的包裝,瞧上去高端些罷了。
說淺近些,便是以我法術之矛,攻你法術之盾。看看最後,到底是我的矛更鋒利,還是你的盾更堅硬。
事實證明,那壯漢被苌夕激怒是真的,苌夕被那句數落莫首南的話激怒,也是真的。
雙方皆怒,便看誰的本事更到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兩個小受促膝長談......嘿嘿老木我左擁右抱
☆、狼王(四)
四月初,向來冷清平淡的蕭山,介入了一場格鬥的插曲,不過并沒持續多久。
歷來打架鬥毆,無論時長多久,總要分個輸贏。
于是,壯漢在第三次被苌夕擊中之後,再爬不起來,便十分不情願地認了輸。
丢面子,總好過丢命。
哇地吐出一口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