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血,壯漢趴在地上殘喘,早失了先前的威風。

他倉皇看向苌夕,落魄地乞求:“狼王在上!小妖有眼無珠,冒犯了您的尊位!求狼王您大人大量,饒了小妖!饒了小妖啊!”

苌夕收了劍,居高臨下看着壯漢。若這蛇妖敗陣之後不投降不認輸,仍舊挺直一身傲骨不懼生死,苌夕還不會如此瞧不起他。

于是,冷冷道:“大量?你奚落首南之時,怎麽不大量?”

壯漢聞言,忙不疊磕頭,“小妖知錯!小妖知錯!求狼王饒小妖一條賤命!”又朝着遠處屋門口的莫首南磕頭,“求首南大人饒小妖一條賤命!求首南大人饒小妖一條賤命!”

苌夕沒打算取他的性命,像蛇妖這樣的角色,不殺比殺了更好,“孤今日暫且留你一命,回去告訴你那窩蛇鼠,後誰敢再找首南的麻煩......”

他在掌中生出一團火焰,咵哴砸到壯漢耳邊,地上立馬燒出一個焦坑,狠狠道:“孤就一團狼火将他燒成灰燼!”

壯漢被狼火的威力震得一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不斷磕頭,“多謝狼王不殺之恩!多謝狼王!多謝狼王!”

苌夕收回手掌,“滾!”

壯漢一邊擦拭冷汗,一邊手腳并用地遁逃遠了。

苌夕周身的騰騰殺氣緩緩褪去——若真取了蛇妖性命,讓他死在莫首南家門前,難保其家族不會來尋首南麻煩。現下放他回去,跟那些對莫首南虎視眈眈的妖傳達,莫首南背後的靠山是狼族大王,日後的麻煩事自會減少許多。

莫首南看着英挺的背影,轉着轱辘上前,感慨道:“你的法術變強了,能夠獨當一面。”

苌夕的身形在陽光下顯得偉岸,肅穆地點了點頭,道:“師傅教的和新學的,在妖界應該還拿得出手。”

下玄長老曾預言,不久後的千妖論術,“術尊”有六成的可能,便是苌夕。

莫首南又道:“不過,脾氣也變大了。”

苌夕看着滿目綠林,憂郁道:“以前也這麽大,只是沒本事,不敢外露,現在有點功夫,便可欺淩弱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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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首南看了眼身後正在冒煙的廢墟,冷不丁道:“所以,你便拆了我的茅屋?”

喀嚓!

偉岸的身形猛然一顫,得意的表情瞬間僵硬。壯志澎湃的英雄瞬間變成做錯事的孩童,額角滑過一滴冷汗,強行解釋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莫首南忍着脾性,道:“那還得怪我的茅屋沒搭對地方了?”

“呃......不是不是......”苌夕尴尬地咳了咳,想不出接下去的話。

莫首南大度地笑了笑,大度地轉過輪椅,大度地不搭理他。

苌夕笨拙地撓頭,措辭好半晌,才繞到他身前,道:“那個,首南,不如趁這個機會,你随我回赤谷吧?”

莫首南蹙眉,道:“不回。”

“為何?!”

“不為何。”

“我現下是狼王,有能力保護你了。”

莫首南定定看着他,指責道:“你故意的。”

苌夕慌了,“我,我不是!掌風不長眼,我對付蛇妖都來不及,哪還能注意到茅屋啊!”

見對方并不做聲,苌夕有點急,又道:“你看,你在蕭山只能吃野果,擺攤又風吹雨淋的,還時不時有蠻徒上門找麻煩。你過得一點都不好,為何不随我回去?”

莫首南的聲線仍舊沒多大起伏,道:“我沒覺着不好,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找我寫字的妖友也不少,可以換很多有用的東西。”

苌夕聽到對方的說辭,不由一陣陣地心疼,“再好也只是一個人茕影孑立。沒有家人,房子就只是房子,不是家。”

莫首南頓了頓,道:“我這種生活過慣了,沒覺着孤獨。”

苌夕将思緒在腦子裏轉了轉,終于明白什麽,蹲下身,“你......是否不想見到師傅?你放心,他退位之後,便離開赤谷雲游四方了,不會再回去。”

莫首南一震,道:“不是,你別瞎猜。”

苌夕看穿了他的掩飾,道:“真的,師傅真離開赤谷了。”

莫首南拔高了聲音:“我說了我不是!”

一句話在地上砸出一個坑,空氣凝滞了許久。

莫首南意識到自己失态,單薄的嘴唇開了又合,“抱歉......”

苌夕不停磨一塊小石頭,洩氣地聳了聳肩,道:“那就當我小人心,奪你君子腹了。”

莫首南的眼神慌亂,道:“我不是君子,旦逍大人才是......”

苌夕嘆了口氣,慢聲道:“你以前不這樣,你是放下禽族的所有牽絆去追随師傅的。”

“以前......”莫首南回憶往事,凄楚地勾唇,“以前我想,得不償失,總好過求而不得。但後來發現,求之不得多了,就不會再去想要得到。”

苌夕明白對方執拗的脾性,便索性放棄勸說,“好吧,你跟師傅兩個的債,也不知道何時才能算得清。”

莫首南似乎想說什麽,又堪堪閉口,只是死死将嘴唇抿成一條線。

林間劃過一聲清脆的鳥鳴,打破沉寂。

山中不比城裏,空氣中總是帶着涼意。人過處留下的一絲暖,往往不多時,又被涼風吹散。

.........................................

苌夕要趕回赤谷處理族務,不适宜在蕭山多做停留。于是用法術将坍塌的茅屋又蓋好,才萬分不舍地告別莫首南。

“我暫且不會跟師傅說你住在這兒,你仍安心住下便是。”

莫首南将一枝柳條放到他手中,道:“多謝。”

苌夕接過柳條,語重心長道:“八百年前,我幫你避開師傅的眼線,助你逃出赤谷。這段時間,我仍會幫你隐瞞行蹤。但我這妖向來沒毅力,幫朋友不會幫到底。你與師傅......心結越早解開越好。”

莫首南又道了一句:“多謝。”

“那我走了?”

莫首南點頭,“茅屋的茶随時給你備着,有空的話,常來走走。”

“只備給我麽?”

“不然還有誰?”腦海中倏地閃過某個偉岸的身影,溫和的笑容陡然一滞,“是,只備給你。”

苌夕欲言又止,末了還是嘆氣。揮了揮柳條,潇灑地告了別。

走到半遠處,倏地吟唱起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過路人聽到這詩,以為又是哪個文人騷客在感慨世事。徒有那坐在輪椅上的人,猛然一怔,腦海中不知劃過什麽,周身不停顫抖,久久沒有平息。

山林偶有兩只學聲鳥掠過,留下尖銳的鳴叫,摻雜在詩謠裏,傳進萬物耳中。似化作利爪一般,在心尖最脆弱的地方,唰的留下幾道血淋淋的抓痕。

苌夕帶着滿腹愁思回到赤谷,卻發現,還有一件更加頭疼的事情——白葶在赤谷蹭吃蹭喝不肯走。

“青丘窮到連狐王都沒飯吃了麽?”

白葶從一大盤雞裏抽出空隙,連吃相都帶着媚意,道:“你不是說要報答我的麽?”

論起這“報答”,倒還有一番來去。

在苌夕登上王位之初,也發生過不少事端。最驚險的一回,便是在十五月圓之際,中了狼巫師的劇毒。當時衆狼正聚在山頭準備嘲月,苌夕卻陡然在高臺上口吐鮮血,徑直跌落。

不能自護,何以護族?這對于新任狼王的威信損害太大。當時旦逍不在赤谷,只一個下玄長老幫襯着掌控大局,不讓滋事者趁機作亂。但對于苌夕的毒,沒辦法解。

白葶心急如焚,問他畢生最不願意懇求的竹君求了一株蒼靈草,趁狼王殿只有苌夕一個時,耗了五百年修為将他救回來。他來去皆無狼妖發現,衆狼看見第二日便完好無損的苌夕,紛紛感慨其法力深厚,百毒不侵。

那時起,苌夕的嘲月王座便穩穩當當了。也是自那時起,白葶便在赤谷來去自如。

只是苌夕發現,這貨很難伺候,什麽都不要,就喜歡賴在赤谷蹭吃蹭喝。問他想要什麽作為報酬,他就一邊搖頭一邊笑。不是苌夕舍不得那些吃食,而是萬物皆有因果,他沒明白白葶這樣是為什麽。江山明明在青丘,卻非要往赤谷跑。

“孤問過你無數次想要什麽,你都顧左右而言他,孤委實不知如何報答。”

白葶垂眸,“我要的你給不起。”

苌夕望着一堆雞骨頭,“确實,你再吃下去,禽族首領真的要往赤谷發兵了。”

白葶輕輕一哼,“你再遲幾日回來,我保準把赤谷吃垮。”

苌夕不是很樂意,起身道:“你何時才能走?身為狐王起碼還是要偶爾治理一下青丘吧?”

白葶兩指掂着一根骨頭,放在嫣紅的嘴唇裏仔細地吮,道:“等我過完生辰。”

苌夕一頓,道:“你的生辰?”

白葶掐指一算,道:“四月初八,沒兩日了。”

苌夕驚訝,“你的生辰與孤隔這麽近?”

白葶吮着指尖,道:“這麽多年你竟然才知曉?”轉念一想,又道,“不過也對,除了你的那個美人,其他誰你留心過?”

苌夕微赧,道:“抱歉......”

白葶不準備客氣,直接問道:“打算如何補償我?”

苌夕琢磨半晌,道:“孤前些日子得了一顆修法的靈丹,送你作賀禮如何?”

白葶不甚滿意,“靈丹妙藥什麽的,個個妖王都會送,沒個新意。”

苌夕犯難,“那你要如何?”

白葶扔了手中的雞骨頭,認真地看向苌夕,道:“陪我去個地方。”

苌夕不解,“去何處?”

白葶雙眸半阖,眼尾上挑,道:“去了便知道了。”

四月初八,大晴,一紅一碧兩個身影在山林間穿梭。

苌夕沒有厘頭地跟着白葶,終還是沒忍住,提醒道:“這不是去青丘的路。”

白葶吊着眉梢,斜了他一眼,道:“誰與你說要去青丘了?”

苌夕被他一瞧,心裏有些發慌,道:“你莫要這樣看孤,孤不習慣。”

白葶調笑着靠近他,道:“怎麽?難不成你還會被我色言秀不成?”

苌夕把眼神調到別處,道:“哦,這倒不會。”

白葶一怔,随即又勾了一抹更濃的媚笑,道:“你這口是心非的模樣,倒叫我想親親你。”

苌夕往後一退——狐族的媚術,乃妖中一絕。稍不留意,被勾了魂攝了魄,不出一刻,便成一具幹屍。

這個白葶,又是媚術界裏的翹楚,是能随便親的麽?

“別,孤還想多活幾年。”

然則白葶理解錯了他的意思,直以為他在顧忌竹君,怕被報複。

便陡然冷下臉道:“我白葶不屬于任何人,想與誰親近全由我自身決定,你也一樣,想便想,不想便不想!顧忌他人做甚!”

苌夕被他突然的變換驚得一愣,道:“無端端的,你做什麽發火?”

白葶恨恨挪開眼,道:“你管得着麽!我想發火便發火,不想發火便不發火!”

苌夕苦思冥想,還是不知道哪裏得罪了對方,卻仍還是妥協,道:“管不着管不着。畢竟你還是青丘的狐王,孤當然沒權管了。不過,今日是你生辰,就大人大量,先別氣了?”

白葶并不是記仇的性子,悶了一會兒,便也釋然,道:“罷了,反正你就是個榆木腦袋,跟你說再多也不懂。”

苌夕見有臺階下,便笑着點頭,道:“是,孤就是個榆木腦袋,所以狐王大人可否不要與我計較了?”

白葶哼了一聲,“那得看你今日的表現。”

雙方下臺階都下得很歡喜,苌夕道:“放心,你說往東孤絕不往西。”搓了搓手,問道,“所以我們這是去哪兒?”

白葶的眼神倏地一亮,道:“東海。”

作者有話要說: 面試歸來的我,心情略微複雜

☆、東海(一)

苌夕離開的當晚,莫首南一個人在床板上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在寂靜失眠的夜裏,呼吸聲總是格外清晰,時而急促,時而遲鈍。

直到破曉,一雙眼眸仍舊沒有合上,秀眉反而愈蹙愈深。雜亂的思緒像葛麻一樣纏繞在心頭,想不出拆解的辦法。

想不出來,便只能逃了,如同幾百年前一樣。帶着落寞與狼狽,倉皇而去,背影都不敢留下。

狹小的茅屋內,空氣沉悶得吓人,莫首南嘆了口濁氣,終于下定決心——

慢悠悠坐起身,掀開薄被,揉了揉沒有感覺的膝蓋,左手撐住床板,念了個法術借力,一點一點挪到旁邊的輪椅上。

花三柱香寫了一封信,打算留給苌夕。沒有留去處,畢竟他自己也沒想好,末尾只說了句“山高水長,有緣再會”。

他現在已經一千兩百多歲,在赤谷度過的日子雖只占到一成,并不算長。但他獨獨将那段短暫的記憶視為珍寶,那裏有孤傲的旦逍,有與他推心置腹的苌夕,有清澈的山澗,幽靜的湖。那裏每一顆草他都記得,寫在劄記裏,勾進畫卷中。

一輩子有個忘年之交不容易,他很慶幸遇到苌夕。苌夕活得比他痛快,情感十分濃烈,敢愛敢恨,敢哭敢笑。

不像他,只敢逃。

他一面當他是交心的朋友,一面又羨慕他的快意恩仇。不過苌夕有時活不明白,在自己編織的情網中不能脫身,這一點倒與他有些相似。

這封信篇幅很長,前後三頁紙寫得滿滿當當。他性格內斂,把平日不會在明面上說的話全都寫在紙上。寫完之後,又不甘心地附上一句:莫與狼王大人提及我。

向來睿智的莫首南,全然沒反應過來狼王已經易位的事實。

至于旦逍,他想說的太多,末了卻也一個字都不敢說。

無論上一世,還是這一生,他都将旦逍視為摯愛,高過萬千事物。

然則,情到極致便無言。

索性就無言罷。

打開半人高的衣櫃,拉開木屜,裏面躺着一個空落落的瓷瓶。那是他當年受傷時,旦逍送給他的。只是下一句就是“你什麽時候離開赤谷”。撫摸上面的紋路,白皙的手指與深灰色的瓶身反襯鮮明。

簡單收拾好包裹,三套樸素的衣物,一支筆,一塊硯臺。把瓷瓶放在衣料中間最柔軟的部位,确定不會磕到之後,将包裹擱在腿上,單手轉着轱辘朝門外走。

然而,還沒出院子,前行的方向便被一個偉岸的身影阻斷。

那人沒有回身,仍負手而立,背影在晨風中稍顯滄桑。

莫首南頗為疑惑,道:“不知閣下尊姓?突訪小舍,有何要事嗎?”

那人徐徐回身,定定看向莫首南,仍舊沒有開口。

在看到對方面容的那一刻,莫首南猛地一顫,遲了好半晌,才道:“......狼王大人......”

他怎麽會來!

他怎麽知道的這裏!

旦逍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冰冷,仍舊是尊貴的王者架勢,“我已經退位了。”

莫首南一時語噎,倉皇垂下頭,嗫嚅道:“是,是嗎......”

四處寂靜,喜愛鳴叫的蟲鳥還沒睡醒。

旦逍在晨風裏一步一步走近莫首南,瞥了一眼他腿上的包袱,道:“要走?”

莫首南難堪地別開眼,扣着車轱辘的指節泛白,“......嗯。”

旦逍又道:“很急?”

莫首南抿唇,胸口仿佛被巨石壓迫着,喘不過氣,“......是。”

旦逍頓了頓,而後不由分說地,彎腰拾起他腿上的包袱。

莫首南一驚,倉皇擡起手往回拽,兩人便僵持在晨曦裏。

雙方都不肯退讓,直到旦逍伸出另一手,附在莫首南攥得發白的左手上。

仿佛被燙到一般,莫首南慌忙把左手抽回,兩只耳朵被烙得通紅。頭皮仿佛有千萬只螞蟻爬過,把所有思緒都啃噬得一幹二淨。

旦逍順利拿到包袱,眼神中閃過得意,道:“有客不遠行,不請我進去喝盞茶麽?”

莫首南盯着地上的小石子,遲遲沒有反應。

旦逍倒不把自己當外人,兀自推門而進,眼神落到桌上的信封。用法術迅速浏覽了一遍後,眉頭深鎖。

莫首南的嘴唇抿成一條線,沉默了許久,才認輸一般,轉着轱辘緩慢返回內屋。

紅日從地平線冉冉升起,光輝灑滿萬物。

..............分割線.................

不知道誰在背後罵了苌夕,讓他接連打了三個噴嚏。不過鼎鼎大名的狼王并不打算計較,粗魯地揉了揉鼻尖,又繼續方才的話題。

“去東海做什麽?”

白葶笑得別有深意,道:“我跟你說過東海龍王吧?”

苌夕抛去一個疲倦的眼神,“你大概說了一萬次‘敖廣是六界最癡情的男人’......”

白葶全然未覺,道:“那我一定未跟你講過他——”

苌夕很絕情地打斷,“——他是個斷袖,愛上一個凡人,卻不堪權勢逼迫娶了西海公主,最後那凡人在他面前自盡,敖廣為了緬懷他一直沒有成親!”一口氣把對方的話搶完,喘了口氣,道,“你說這麽多回不累麽?”

白葶不服,道:“那你知道,敖廣水晶宮後面的斷龍崖有什麽麽?”

苌夕愣了愣,這個還真沒聽這狐貍提起過,問道:“有什麽?”

白葶兩手環胸,越發得意,道:“我最近才得知的消息,不知道什麽緣由,那凡人的屍首一直沒有下葬。一千年了,在斷龍崖上,都成了一尊石像。”

苌夕不明就裏,道:“敖廣既然心愛那凡人,為何不将他下葬,反而讓他的屍首飽受海水殘噬?”

白葶搖頭,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據小道消息稱,至今為止,好像沒有誰能靠近那具屍首。”

小道,世間最奇妙的消息來源。

白葶說得津津有味,“而且,敖廣就把那裏圈成了‘東海禁區’,除了他自己,旁人連遠看一眼都不行。”

苌夕驚愕,道:“看來這凡人還有些來頭?”

白葶煞有介事,勾唇道:“那自然。能讓六界最癡情的敖廣看上,定然不是等閑之輩!”

苌夕抽了抽嘴角,“孤就知道......”

無論談到什麽,他都會想方設法扯到“六界最癡情”幾個字眼上。

白葶滿懷殷切,道:“故而,我這回一定要去看看那尊石像,看看能讓敖廣傾倒的人,究竟是什麽模樣!”

苌夕揣測,道:“你......喜歡敖廣?”

白葶斜他一眼,“這是敬仰,與喜歡不同。再說,我喜歡誰,你不知道?”

苌夕茫然搖頭,“不知。”

白葶訝異,“你不知?!”

“......怎麽了?”

白葶苦笑不已,道:“唉,要是我比那人早些遇上你,便不會是現在這樣了......”

苌夕聳了聳肩,“現在這樣也還不錯啊,你如今是堂堂狐王,在青丘享受萬人臣服的尊榮,還有何不滿足的?”

白葶凄哀地揚了揚下巴,道:“我就是貪心得很,這可該如何是好啊?”

苌夕十分慷慨地寬慰:“想想那些眼睛看不見的,腿腳不能走的,沒有七情六欲的,不知愛恨情仇的,你便微滿足一些了。”

白葶沒将這話聽進去多少,只是挂了只耳朵,盤算着心裏的事情。一句話只抓到個“七情六欲”,便轉而問道:“說到七情六欲,這麽久了,你還惦記着你那凡人麽?我不相信。”

苌夕對白葶的想法不甚為意,道:“孤相信便夠了。”

白葶仍不打算放棄,佯裝不經意,道:“你有無聽過一句話——你以為會厮守一生一世的那人,指不定何時便跟你分道揚镳。然則你覺得可有可無的那人,反而陪你度了漫長歲月?”

苌夕頓了頓,對方話語裏的意思,他終于聽出了三分。無論他聽得對錯與否,該隔絕的要隔絕,該表明的也要表明,不該耽誤的不能耽誤。

所以——“聽過。不過孤認為,後者的相伴固然難得,但在當局者心中,前者的分量仍舊無可比拟。若後者是友人,那便可作至交,若別有它意,便也只能風流雲散了。”

白葶怔了怔,苦笑道:“狼王不愧是狼王,是友是愛分得這般清楚。”

苌夕蹙眉,語重心長道:“白葶,你會是我的朋友吧?”

話到這地步,苌夕懂,白葶亦懂。妖上了年紀,跟人也有些相通之處,盡管說三分,留七分,便也心照不宣,各自明了。

白葶垂首,良久之後,絕望地嗯了一聲,生硬地轉接了話頭,道:“東海戒備森嚴,待會兒你我都要謹慎些。”

苌夕望了眼腳下的茫茫海面,笑道:“這個自然,今日你生辰,諸事都由你做主。”

白葶勾唇,似乎想扯出一個笑,卻無疾而終。

海風頗大,在大海上拂起層層波紋。

苌夕與白葶未多做停留,一紅一碧兩道光閃過,直直劈入東海。

海裏的世界比想象中寂靜,時不時有幾株水草飄過,水波都是幽深的顏色。

“你知道斷龍崖在哪兒?”苌夕變成一只龍蝦,跟“螃蟹葶”一同,裝模作樣地飄走在深海裏。

白葶左看右看,謹慎萬分:“不知。”

路過一個巡邏的鲶魚隊伍,兩妖趕緊往後一退,學着身旁的零星水族,垂首肅目。

巡邏隊走遠之後,路旁的水族才紛紛擡步,各自做各自的事務。

苌夕震驚白葶的步速,小聲道:“不知道你還走這麽快?”

白葶回頭,道:“斷龍崖在水晶宮後面,找到水晶宮便成了。”

“那你知道水晶宮的位置?”

白葶搖頭,“不知。”

“那你還走這麽快?”

白葶縮着脖子拱着背,聲音壓的很低,全然沒有妖族第一美人的樣子,“這條路過往的水族這麽多,萬一我們被認出來怎麽辦!”

相比之下,苌夕倒淡然許多,說話也有底氣,“東海這麽大,水妖零零總總加起來何止千萬,怎可能見到個不認識的就心生警惕?何況......”學着對方的樣子左右望了望,只見闌珊的幾條魚,“這條道經過的水族哪裏多了?”

白葶狐疑,又左看右看,道:“是麽?”

苌夕掰正他的頭,道:“你莫要做賊心虛,再這樣賊眉鼠眼下去,不起疑的都要起疑了。”

白葶表示同意,深呼吸了幾個輪回,拍了拍心口,道:“嗯,你說得在理,我委實太緊張了。”

苌夕掂着自己的龍蝦須,故作高深道:“把自個兒當作東海的水族,心虛膽顫都收起來,跟着孤走。”

白葶心中底氣增添不少,舞了舞大鉗子,欣喜地點頭,道:“好嘞!”

兩妖得意洋洋,正打算再四處尋一尋,卻被一聲高亢的聲音打斷:

“——龍王大人駕到,衆生行禮——”

作者有話要說: 莫首南和旦逍終于有進展啦!撒花~

☆、東海(二)

“——龍王大人駕到,衆生行禮——”

老烏龜的嗓音格外尖銳,看來幹這行有很多年頭了。

白葶陡然一慌,平日裏勾魂攝魄的眼眸都掉了顏色。

“怎麽辦怎麽辦!敖廣來了敖廣來了!”畢竟活的這一千多年,從來都只敢在遙遠的妖界偷偷敬佩着,猝然離正主這麽近,那是萬分的不知所措。

輕浮如苌夕,在白葶跟前也顯得無比穩重。

“你不是敬仰他麽?正好趁這機會見面了。”

白葶恨鐵不成鋼,指責道:“你怎的這般膚淺!堂堂東海龍王,若是發現有妖族擅闖他的東海,那不得把我們扒層皮麽!”

苌夕皺眉,道:“是嗎......”

那海裏的妖精都是怎麽生存的?

白葶一口唾沫一顆釘,道:“怎麽不是?聽說他自從滅了後祭回來,脾氣暴漲,又狠戾又兇殘!”

苌夕懷疑消息的可靠性,“你聽誰說的?”

“我自有路子。”白葶自信滿滿地拍了拍胸脯,崇拜敖廣多年,他總是無條件消息的來源。望向越走越近的轎辇,趕緊拉着苌夕跪下,“無論如何,今日來的目的是去看石像,在此之前,你不許出差錯。”

苌夕學着旁邊的水族,兩手交疊挨着地,額頭貼上手背,輕聲道:“你擔心自己比較好,別在龍威面前,吓得現了原形。”

白葶不滿,咄他一聲:“烏鴉嘴!”

龍王的轎辇是八神轎,八個蝦兵蟹将擡着,在路上行得緩慢。其速度嘛,苌夕虛眼一測,覺着與他吃完飯出去遛食不相上下。

在苌夕旁邊,有兩個扇貝一直在竊竊私語。那只紅貝道:“為何天上的神仙都是飛來飛去,咱們王上卻要蝦兵擡?”

另一只青貝的閱歷顯然要豐富一些,道:“你傻啊,飛來飛去不得耗費仙力麽?何況現下王上是沒有急事,若真有要事,就這幾個小蝦,怎麽跟得上王上的速度?”

一旁的苌夕後背冒汗,這兩個扇貝道行太淺,說話唯恐別人聽不到,聲音又響又亮還全然不自知,讨論得無比歡脫。

紅貝點頭不止,“嗯,說來也是,王上現下的法力,據說在天庭獨一無二沒有對手,真厲害!”

青貝糾正:“對手肯定是有的,不然咱們王上早就被天帝想辦法除了。”

“啊?為什麽?”

“法蓋六界,無人制衡啊笨蛋!”

“哦對對對!”

“不過嘛,王上在天庭也肯定是舉足輕重的上神,天帝也肯定很器重他。”

“嗯對對,我也這樣認為嘿嘿!”

“而且,王上這次從天庭回宮,心情肯定很好!”

“啊?你怎的知道?”

“你傻啊!王上哪回心情差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哪還會坐轎辇?”

“對對對,你說的對嘿嘿嘿!”

兩個扇貝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尤其愉悅,似乎轎幔裏的敖廣并不介意,任由她們說。故而,某狐和某狼在一旁聽得也歡快。

白葶拿螃蟹鉗子偷偷敲了敲苌夕的龍蝦鉗子,輕聲道:“聽到沒?敖廣如今在六界可出名了,個個都敬仰他!”

苌夕認為不足為奇,瞧了一眼那座誇張的奢侈轎辇,壓低嗓子,用只有兩個人聽到的音量,道:“當然出名了,自女娲造人以來,三歲娃娃都知曉東海有龍王。”

一句話落地,不知道轎幔裏的敖廣做了什麽指示,八神大轎驀然停止了前行。

苌夕一愣——他發誓,他說話的音量比其他三個都要低很多,那個龍王絕對聽不見。

不知道是不是其他的什麽,觸犯了東海不成文的規定,某狼立馬乖巧無比地緊貼到地上,恨不得鑽進地縫——但願犯事的不是他!

萬籁俱靜,海水流動得緩,隐隐透着不安。

敖廣下了轎辇,走近路旁的一對“蝦蟹”。

二者雖說都是獸妖裏地位還算不錯的妖王,不過畢竟妖神有別,在敖廣的東海,還是大氣都不敢喘的。

苌夕微微擡眼,視野從全部的泥沙,變成一半泥沙,和一雙玄黑色的靴子......的尖端。

那靴子雖顏色低調,但卻用金線精致地繡了一條栩栩如生的騰龍,苌夕咋舌——神界的祖宗,真他女馬的有錢啊!

敖廣不作聲,其他跪在地上的蝦、蟹、扇貝、海馬、章魚,亦不敢吭聲。

胸口像是有一口鼓,一直悶悶地敲。

僵持了大約一炷香,苌夕很是苦惱——他憋了一個屁,不知道該不該放。

放吧,又怕觸動了東海哪條規定,冒犯了龍王。不放吧,他又委實憋得難受。

關鍵是這個敖廣仿佛要故意炫耀他的靴子一樣,一直在他面前不肯走。苌夕緊張萬分地朝旁邊的白葶一瞟,心中大叫不妙!

白葶的法術在妖界還算上等,但在威震六界的敖廣面前,那簡直是壯牛身上的汗毛。

只見他面如白紙,額頭溢出一層淺汗,“大青蟹”的外殼正在褪色,逐步朝白色變去。盡管還在掙紮,但如若沒人幫他,必定會現出原形!

要是當場被抓包,那便要倒大黴了,說不定還要被關在東海十天半個月的不給飯吃。苌夕想了大概一個眨眼的工夫,覺得為了今後的十幾天有飯吃,也一定不能讓白葶原形畢露。

于是斬釘截鐵,果斷伸出手抓住白葶,十指交扣,掌心貼着掌心,将法術傳輸給他——這樣傳法,即便是天帝也發現不了端倪。

逐漸,白葶的神色慢慢好轉,“大青蟹”又恢複了青色。

一對蝦蟹都在心裏長長舒了一口氣。

墨賦見自家主子半天不說話,以為出了什麽事端,便快步上前,道:“王上,可有何處不妥?”

敖廣沒有說話,唯獨一雙俊眉擰得厲害,擺了擺手,轉身離去。

墨賦習以為常地跟上前,問道:“還需要轎辇麽?”

敖廣臉色陰沉,似是很心煩意亂,扔下一句:“不必。”

之後,陡然化作一條巨龍,穿梭在海水中,剎那間不見了身影。

果然,神龍見首不見尾。

兩個扇貝連連嘆惋——龍王大人又生氣了......

白葶被急速湧動的海水攪得一暈,待回過神來,發現身旁的苌夕還傻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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